小時候曾經有那麼幾次,在晚上躺上床之後和姊妹持續聊天,因為聊到太興奮、音量太大而被爸媽察覺,隨後從床上被挖起來狠狠修理了一頓的經驗。

  是否我太晚回憶,太不習慣面對自己的感受?現在回想起來,因為「和姊妹聊天太過開心而被父母狠狠修理」,簡直是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毫無邏輯。簡直是一場笑話,彷彿暗示了「姊妹感情太好會換來父母暴怒」的涵義。不過當時的我不懂這些;當時的我只知道,沒有準時睡著就會挨打。只是世界上那麼多人年年夜夜飽嚐失眠的痛苦,煩惱太多的時候,躺下半小時都未必能睡著了,怎麼能要求精力旺盛的小孩子一沾枕就入眠呢?

  沒能如他們的期望準時睡著因而挨打,大約是我被父母傷害最深的幾個故事之一。在結婚之前的人生,我從沒喜歡過睡覺;為了自己沒把一件並不很喜歡做的事做好而挨打,確實深深受傷,因為這代表了我的喜好、我的人格,遠遠不及父母的話語威權來的重要。說穿了,他們只在意他們自己;在意他們身為父母的地位,背後則隱藏著「你該對父母的養育感恩戴德」的指控。

  國中時我家經濟不若從前好,雖然可能由於景氣低潮,但父母親的關係也從此失和,導致家中三天一小吵、二天一大吵,每一次都和我媽媽有關。有一次她獨自在狹小的公寓裡痛哭,那時的我們都還不習慣從住宅區的獨棟透天搬入30坪小公寓的窘迫感。家裡就我和二姐在,看她悶不吭聲忽然獨自哭起來後,二姊和我互看一眼,開始耍白痴,一人一句地閒聊起來。我們以為我們能緩和氣氛,誰知「肖話」還沒練幾句,我媽媽一下子就停住哭泣,冷冷地說:「養你們這麼大簡直沒用。我哭得這麼傷心,你們還笑得出來。」

  你聽,這一句足以將孩子殺死無數次的話,她說得是毫不費力。那可能是她第一次對我們姊妹說這句話,但卻不是最後一次,當時的我們都不知道,這只不過是個開端而已。倒是之後的日子裡她用一樣的話持續傷害我們,我們自然再也不曾「自以為幽默」地想用垃圾話來安慰她,但過了幾年之後,她倒是學會抱怨我們「沒有幽默感」、「連一點點緩和氣氛的技巧也不會」──連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卻還真敢要求旁人。

  就這樣一直鬧到我進入高中,搬入第三個也是現在的老家,有一天晚上不知道是怎麼了,我們倆大吵起來。她就是那種被自己小孩惹毛了就一定抄起傢伙來打你的性子,到底該說是繼承我外公「良好」的身教,還是她天性如此?總之那晚也不例外,拿的大約是鞋扒吧?木頭製的。拿起來就狂抽我的身體。我非常傷心,深深覺得以前你每一次在很痛苦而未發怒的狀況下,說的什麼「只要你好我就好」、「我們都是為了你才做xxx」之類的都是屁話──會這樣打我的人竟然說都是為了我好?我現在的狀況比較像是你們的仇人吧?因此忽然就憤慨起來,把什麼能用的力氣都拿去反擊了──其實我根本沒有想打她或什麼的,只是不爽被迫接受那些歪到不行又毫無道理的理由而捱打罷了。

  真的很痛。我以為自己只是挨打的痛,卻不知心痛讓身體更痛得毒辣。從那一次開始,我慢慢發現,無論她再如何說為我好,無論她有多委屈,我事實上已感受不到了。我失去理解這一切的能力;因為太痛,所以不由自主選擇了關閉感情,將自己和她徹底撕裂。在和先生相處的這些年,我逐漸印證自己對親密關係的恐懼和慣性疏遠。我沒有處理感情的能力,不僅不懂得面對,也不懂得表達愛。同樣是被打,我弟弟在小學三年級左右就開始知道要反抗,隨後就再也沒被打過,反觀我們這幾個姐姐一路被打到高中,豈不是被打假的?

  回到那場母女打的架。總而言之她被我突如其來的反抗之後,有點嚇到,可能也很傷心,說:很好,我養你這麼大,你竟然和我「相罵相打」。

  那時我心想:又怎樣?你養我就可以打我?

  這看似簡單的一組對話恐怕是橫跨整整三個世代的大哉問。傷害了我們的他們,或許也曾經那樣被傷害;在那個戒嚴的時代,戰後經濟起飛的時代,曾經貧困的時代,一個家庭最重要的就是生計,也唯有生計。只是如今的我儘管更能理解和想像,卻更不願意設身處地。將我和他們劃分開來,我至少還知道如何愛自己;若被那樣對待的我竟還有力氣去同理父母,恐怕不是活得太輕鬆,就是活在外太空。

  我不能忽視這些刻在心裡的微小記憶令自己多麼受傷。回頭去看,或許可悲,或許可笑,但值得慶幸的是,至少在這每一次的訴說之後,我逐漸遺漏它們了,不再念念不忘。

  然後或許有一天,這漫長的療程也能結束;過程孤孤單單地,對自己而言,卻很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