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疫情時期的話別

版主: 林宇軒謝予騰跳舞鯨魚林思彤麻吉ocoh

文石濤微信語音呼叫我時,我在改論文,沒有聽到。
他發來微信說,過些天要離開之江了,現在在湖城,想來看我。
我有些猶豫,告訴他,可能進不來我們社區。
現在疫情嚴重,門口的保安都很嚴肅,一改平時的屌絲樣,義正言辭地要你出示身份證、綠碼、綠碼覆核單,每天進門出門都要在你額頭上來一槍(測體溫)。
去小漠書屋吧?他說。
我又猶豫了一下。N95口罩不多了。出門坐地鐵去城北的小漠書屋,又要耗費一個。
我問,書屋有人嗎?
許久,他回信說,書屋沒人。我待會去你學校那邊吧。
我讓他注意安全,上了5號線就給我發條微信。
想來,認識石濤也有兩年了,他是我學弟,成封大學本科畢業的校友。成封大學也算是老牌名校,只是因為這些年成封的經濟不行,一直下滑。等到石濤上大學那會,我已經畢業五年了,成大也更加不濟了。石濤新聞專業畢業後來湖城的中糧公司當內部編輯,不太得志,幹了沒多久就辭職了。我認識他那會兒,他還在兼職教中學語文,顧上頓沒下頓的。
我上本科那會,成大文學院的方老師感慨說,他們當年上大學時怎麼能夠想像,大學生會找不到工作。我那時也不會想到,百年成大的學生出來也混成這樣。
若不是方老師無意中在我組建的“成大書友會”微信群裡轉了石濤的紅樓夢讀書會活動公告,我恐怕永遠不會認識這個學弟。16年1月我剛到湖城工作的時候,參加過一次成大校友會,發現裡面全是和我聊不來的“成功人士”或者“准成功人士”,後來我就退出了那個熱鬧的“成大人在湖城”微信群。約我一起去參加校友會的老班長,後來也再沒見過,去年我曾經邀請老班長來我家做客,他到週末那天才突然發信告訴我要加班,以後有空再約飯。我心知不會再有以後,但還是禮貌地說“好吧”。
那晚的校友會我只記得兩個漂亮性感的90後學妹跳了不知什麼舞,一個中年油膩的男校友——校友會的組織者——說他跟我們湖大校長剛在一起吃飯。那個校長還是個人大代表,後來下臺了,有次我在學校教工食堂排隊打蔥油面時,聽見他在前面不停地對師傅說,給我瀝幹點、瀝幹點!
所以,校友對我來說,就和路人一樣。但是方老師欣賞的學生就不同了。方老師是世外高人,從不參加成大的各種會議,也不寫論文、不評職稱,家裡藏書都堆滿了客廳、地下室、臥室,把師母氣得不輕。
年輕時,我們書友會那一圈朋友都只愛方老師,經常去他家玩,等我們成年後,才越發覺得師母不容易。特別是我到湖城大學當老師後。
有個發小問我這個海歸博士一年能拿多少,我說除去40萬的購房補貼外,每年20萬。發小吃驚地說,20萬在湖城很一般啊!幼稚園園長一年都有40萬!
這40萬購房補貼也不是白給的,如果工作不滿10年跳槽,還得退回去,之前也有過像成封大學那一檔的985高校給我拋來橄欖枝,但是想想要還這40萬,就只能去租房了。何況,那985高校也只給你一年20萬。話雖如此,我知道像方老師這樣的老講師,不去想辦法發論文的,一年就只能拿10萬——和我們社區的保安差不多。何況我們保安的活多輕鬆啊,平時沒事就坐在那裡對著業主微笑,現在有疫情了,又神氣地發現他們不只是公僕,更是管家。
石濤那會還沒找到工作的時候,我讓他住我家,象徵性地收了800元的月租,他終究不肯,非要轉我1500。他搬了兩麻袋的書到我學校辦公室——家裡實在放不下。這點倒是和有錢買書、沒錢養妻的方老師很像。我讓他住在次臥,和保安說是房東的朋友。不然,保安對租客是另一副嘴臉……
石濤發微信說上了5號線。於是我開始戴手套、口罩、披外套,拿上各類證件,準備出門。我順手拿了三個N95口罩放到背包裡。
騎上我的捷安特出了社區,直奔5號線終點站。石濤已經先到那等我了。他換了個髮型,頭髮理得和勞改犯一樣,和我一樣,估計也是這兩天理髮店開門後才去理的。昨天我的頭髮還和我在國外讀博時一樣,和我初中時一樣。讀博時我留長髮是為了省錢,初中時是為了和發小一起耍酷。初中時我們常在一起打架、蹺課,後來我爸做過手術後,我就不和他們耍了。那段時間我爸媽付不起店租去擺攤了,我覺得我也得像個人樣了。很多年後,我在成大圖書館的機房裡和舍友一起打遊戲,一個發小突然在QQ上冒出來和我聊了幾句,我有些感慨歲月滄桑,和他多扯了扯,我的英雄就被舍友砍紅了血。發小說羡慕我能上大學,我說在大學裡混得也不是很開心,這年頭大學生就業也不好。我也忘了怎麼就聊到抽煙這個事上了。他勸我千萬不要學會抽煙啊。後來那年暑假我回老家時還見了那個發小,煙霧繚繞的KTV包廂裡,有幾個濃豔性感的女孩,和我那發小以及幾個殺馬特的哥們擠在沙發上。我發小給我另外搬了個椅子,說,胡哥,點一首?
之後我再沒有見過那個發小,連QQ消息也沒有收到過。我最後聽說他是在跑長途汽車,從我們老家西江到廣州。我也忘了那晚唱的是什麼歌,大概是Beyond的《海闊天空》。
倒是另一個發小後來還經常聯繫我——就是那個問我一年能賺多少的,他在全國各地做生意,賺了不少錢。那年我考北京的研究生,去他那住,本來是想多住幾天的,沒想到他成天對我沒好臉色,還有些得瑟地說,他今天又招了個女大學生做前臺。我在他那住了兩晚,就對他說我去我高中同學那住吧,那邊離我報考的地方近。他簡單乾脆地說,好吧。於是,我就在北交大的學生宿舍裡住了幾晚……
我遠遠地望見,石濤站在地鐵口望向馬路對面的湖城大學——18年春天,他在這裡有過短暫的快樂。其實那時我也挺高興有人和我作伴,每天帶他一起去我辦公室,他寫簡歷、投簡歷,我寫論文、看論文,帶他一起吃學校食堂,組織我的研究生們和他一起玩桌遊、飛盤、羽毛球。
大米也曾經來湖大一起玩羽毛球,那時石濤還在追她。我已經忘了第一次見大米是在什麼時候,紅樓夢讀書會是她在大寒書店參加的第一個活動?我從16年春天開始,就常常去大寒書店參加讀書會、電影沙龍。書店在城西一個小巷裡,鬧中取靜,店裡裝飾得很文藝,店主青頭是個夢想當作家的人,他說他想為文藝青年創建一個精神家園。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文藝青年,但是我很想認識一些聊得來的朋友——女朋友更好。所以,每當我在辦公室裡對著電腦忙完五天后,我就騎上我的捷安特,經過荒地、田野、工地、平房、小高層、西式高樓,最後拐個彎,穿過幽暗的林蔭路,到達大寒書店——全程一個小時。那時地鐵還沒通到湖大,公車要轉兩趟,去大寒書店最快的方式就是騎單車。所以,當年石濤扛著兩麻袋書搬來和我一起住,真是走投無路之舉。而他會約大米來偏僻的湖大打羽毛球,也說明他真的情商不高,或許是因為他一米八、長得帥,又覺得自己名校畢業,所以蠻有信心——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沒錢。
大米是個有些憂鬱的江南女子,來自之江省的一個小縣城,之江似乎盛產這種憂鬱的文藝女子。而石濤的個性則是湘南人的火辣,而且這份辣椒餡是藏在白麵包子裡的。初次在大寒書店遇見時,我這個心理學老師也誤以為他溫文爾雅。我也忘了他最後是怎麼放棄追逐大米的。有一天晚上我從學校辦公室騎單車回來,開門後看見家裡燈都沒有關,而人卻不在,一直到半夜12點後石濤才回來。第二天是週六,當天下午大寒書店有讀書會,和往常一樣,我沒有去學校辦公室,待在家裡看書,準備下午和石濤一起去書店。
石濤中午才醒,我簡單炒了個菜,和他在家吃了午飯。然後他同我講起昨晚的事:大米發來微信說坐火車回家。石濤問她,是一個人嗎。她說是的。石濤便從床上起來、沖出門去火車站送她,不聽她反復的勸阻。等石濤到車站時,大米早就上車走了。
我建議他早點把這事挑明瞭,試著單獨約她,我說:“約三次,三次都約不出就算了。”
那時正是春光燦爛的四月,距我們在大寒書店遇見有一個月了。那晚我遇見的還有我後來的老婆杭哥兒。作為回饋,我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和他分享了。石濤很開心,說我認識杭哥兒多虧了他。石濤給我介紹杭哥兒時說,這是金大畢業的才女(金大是比成大還好的985。)
共用秘密後,我倆就相互鼓勵、相互幫襯著去追求自己中意的人。那段時間,每週五晚上的紅樓夢讀書會上都有我、杭哥兒、石濤、大米。杭哥兒最喜歡懟石濤,而石濤總是自信滿滿地說“寶玉一定是這樣”云云。我總是笑著看熱鬧,而大米總是低頭默默看書。
一開始,石濤的情緒還很高漲,志在必得,但半個月後,他就垂頭喪氣地告訴我,大米說只想和他做朋友。不久,杭哥兒和紅樓夢讀書會上的另一個女孩莉莉、大寒書店的新店長小漠一起來我家做客。那天我萬千準備,最終還是因為石濤煮飯時放多了米,沒能讓生米煮成熟飯!那個囧啊,那可是杭哥兒在拒絕我兩次邀約後終於在第三次答應和讀書會的朋友一起來做客啊!幸好莉莉、小漠都很活潑、開朗,分分鐘點了外賣米飯,大聲笑著說石濤和大米無緣!那時,石濤追大米的事早已不是秘密,但誰也沒想到一語成讖。
想來想去,我也只能用之江人不喜歡嫁給外省人來安慰石濤。後來給他放了一個電影:《天堂電影院》。裡面的主人公多多,出身卑微,最終沒有和他的初戀女友走到一起。那天我們沒有去大寒書店。書店的活動和平常一樣,但是每次參加活動的人都不同,像我們這樣的常客很少,大部分人都只出現一次,能夠堅持下來的,大多是我們這樣的外省人:在湖城沒有一個親戚,也沒幾個朋友。老店長青頭也曾苦笑:“這是流動的盛宴。”青頭那時辭職在家專心寫劇本了。不過,後來我聽說劇本賣不出去,他又去一個出版社工作了。新店長小漠是97年香港回歸時出生的,高中沒讀完就輟學想當作家。詩寫得很好。
大寒書店主要靠賣飲料創收,別的咖啡店賣三四十,大寒只賣二十。原本書店還能勉強度日,但18年房東突然說要漲店租,一口氣從五萬一年漲到十萬,讓新店長小漠措手不及。我們這些老顧客也曾聚在一起幫著出謀劃策:出租書店場地給外面公司搞團建、給中小學老師輔導學生做作業,我還去書店免費講了十次心理學課,但是就像石濤怎麼也煮不熟大米一樣,我們怎麼也沒辦法讓大寒書店熱起來。
所以,18年我三十歲的時候,有點悲喜交集:石濤來了又走了,搬出去的時候有些傷心地在大寒書店的微信群裡說,謝謝學長帶我玩了最好玩的飛盤、看了最好看的電影;12月的時候,我和杭哥兒領證了,陪我度過三年“青椒”歲月的大寒書店也關門了。
石濤曾說要去參加我和杭哥兒的婚禮,但是湖城的婚禮我們辦不起,我們只在各自老家簡單請親戚吃飯,一個朋友也沒叫。不過,石濤還是和他那時的女友駱荷給我們送了一個結婚禮物:小王子音箱。
後來他與駱荷分手,杭哥兒看到那個音箱就有些感慨物是人非。整件事至今對我來說仍是個謎。石濤憤怒了大半年,在微博上用各種難聽的話罵駱荷,甚至遷怒于成大。那段時間,成大因為把研究生的優質宿舍騰給留學生,被網上的噴子噴得遍體鱗傷。其實國內許多高校都這麼玩:好吃好喝好住伺候著,吸引留學生,回應上面政策;對自己的研究生卻是另一副嘴臉。只不過成大是個百年名校,所以就成了眾矢之的。石濤也在網上噴自己母校:“希望成大這垃圾學校早點倒閉!”
那段時間,我好幾次在微信上勸說石濤:好歹是自己愛過的人,好歹是自己母校——當面也勸說過一次,在小漠書屋裡——大寒書店的一些老顧客眾籌在城北租了個頂層帶閣樓的公寓,一層做書屋,二層住小漠、莉莉等店員。駱荷也是大寒書店的老顧客,之前她和石濤還經常一起參加讀書會,分手後,石濤就再也不來小漠書屋活動了。我好不容易約他到小漠書屋見了一面,但他始終不肯和我說具體是怎麼分手的。
兩個月後,我突然聽說他離開湖城去了南邊的烏縣。
莉莉說:石濤就是書生氣太濃了,要來我們房地產行業工作段時間,沾些痞子氣就好了……

2.
地鐵裡沒有幾個人,大家戴著各色口罩,靜靜地用手機刷朋友圈看新聞,憤怒或讚頌,熱鬧的只是網上的新聞,現實中每個人都寂寞地蜷縮在自己的角落,和周圍人隔得很遠。
一眨眼,兩年過去了。石濤望向窗外,但是除了廣告,什麼也看不見。
那時,如果他再堅持下去,大米是否會答應他?坐在貨拉拉的三輪車後面離開胡哥那裡時,石濤也曾這樣想過。
畢業時,他把那兩大麻袋的書從成封寄到湖城,其中有他最心愛的紅樓夢人物畫冊,是難得一見的手繪本。這些書隨著他到處漂泊。兩年前,他從胡哥那搬走,送了好些書給胡哥,其中就有這本畫冊。如今,他又要從湖城搬去湘南的省城——湘州。他不知道有多少書還值得帶過去。大寒書店倒閉後,他捐了不少書給新開的小漠書屋。可是和駱荷分手後,他就再沒去過書屋參加活動。剩下的這些書,他仍然覺得太沉重。疫情期間也不方便寄送。
這次他從烏縣回湖城,把那些書扛到他父母租住的地方——湖城最南面的一個回遷房裡。
開門的是長年在外務工的父親,他眯起眼,望見石濤戴著口罩進來,後面拖著兩箱書。
母親去菜市場買菜了,父親留他在這裡吃晚飯,石濤說不用了,他去城西見個朋友。
父母租的是合租房裡背陰的三臥,陰冷潮濕、空氣渾濁,石濤坐了一會就忍不住要走了,臨走時偷偷給父母塞了一包口罩。
石濤走後,父親失落地看著地上的兩箱書,百感交集。石濤曾是他倆老的驕傲和希望:從小兒子讀書就好,可是這兩年他的工作和感情都很不順利,父母多問幾句他就不高興、不願說話,甚至發脾氣。
放棄大米時,石濤只有傷感;但和駱荷分手後,他主要是憤怒。
大寒書店關閉前有一個告別詩會。他在人群裡瞥見大米靜靜地站在最後,仍然是那副有些憂鬱卻不容你接近的神情。那時,他已經和駱荷在一起。他只是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就背過去和駱荷一起忙著給詩會錄相。後來,大米就從他們這些人的世界裡消失了……
5號線修得很漂亮,湖城越來越美了。他不知道下次再來會是什麼時候。出地鐵後,他一眼望見了馬路對面湖城大學新建的體育館,造型優雅,氣勢恢弘。春風料峭,吹來遠處小鳥的歌聲。玉蘭撐開了飽滿的花蕾。路邊青草翠綠,路上沒有多少行人,倒是有一個人戴著口罩和帽子,站在橋上釣魚。
然後他望見了捷安特上的胡哥,穿著淘寶網上買的綠色衝鋒衣,戴著灰色的帽子和白色的N95口罩。
胡哥停下來,從背包裡掏出三個口罩給他。
他問,口罩多少錢。
疫情前買的,三四塊吧。
現在都幾十塊一個了。
現在買不到了吧。
石濤看見胡哥眼角和額頭上的皺紋又多了幾道。想起來,那時他還有過考研的想法,但是和胡哥在一起住了兩個月後,他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那天下午在胡哥家看完《天堂電影院》後,胡哥說他上大一時約過自己從小一直喜歡的女孩,初中的女同學,開著他爸的摩托,腳踏發動的那種,只有一個後視鏡的,帶著她繞著小小的西江城轉啊轉。後來約到第三次就約不出了。她說是父母把我們帶到了這個世界上,總要聽父母的。
就跟《天堂電影院》裡演的一樣?石濤問。
胡哥點點頭,說:多多是對的,他離開家鄉後一直沒回去。回不去的……15年冬天我答辯完就回國了,我原本也想過申請綠卡,但是想想走了就不要再給自己留後路了,免得兩頭牽掛。我在多倫多搬了六次家,有一年和六個人共用一個廚房、衛生間,住在房東用膠板隔出的客廳小間裡,後來那個自稱是我半個老鄉的湘南人在我答辯前三個月突然說,房子賣了,要我抓緊搬出去。我只好搬到了我朋友尼客爾家裡,我在他那住了三個月,他不肯收我房租。他七十多歲了,沒結過婚,但是在我回國前的一天晚上,他在他家地下室的影院裡給我放了一個電影剪輯,是他珍藏了很多年的:男主角在被拒50次後終於追上了他喜歡的人。
他是想說不要隨便放棄?石濤問。
嗯。他還說,人還是要結婚的。雖然他對自己這一生很滿意。胡哥接著說,回國後我本來打算去以前讀研的之師大教書。小城市,花銷不大。但是之師的進人程式很慢,那段時間我沒工資,在家裡待得越來越不舒服,爸媽老吵架,有時也和我吵。好不容易能在家過個春節,親戚又總問我工資有多少。我舅說,怎麼一年只有15萬,做小工也不只。他可能還覺得我在騙他。但確實就是這個價,國內畢業的博士更低。元宵節的時候我約了我第一次喜歡的那個女同學,她聽說我的情況後,問我,為什麼要讀那麼多書?為什麼要出國?後來我再沒聯繫她。我覺得不能再在家裡待下去,於是就來了湖城,在湖城大學宿舍裡住下了。我碩導那時去了湖大,張羅著幫我討價還價,從一年15萬砍到20萬,跟湖大簽了人才引進,二月份就發了工資。那時,有個發小還說,你還不如跟我幹,少說也給你50萬,跟那些大學校長喝酒聊天,不然像你那樣一個學院院長都讓你做孫子……
3.
我發現石濤變得比以前結實了,不再像白面書生,或許是因為生活的重擔。他穿了件黑色風衣,手上只拎了一個紅色塑膠袋,那三個95口罩只能放塑膠袋裡。
這次新冠肺炎,讓石濤在老家宅了很久。小地方沒什麼病人,管得也松,爸媽張羅著給他相親,很快就和一個小學同學相上了。她在湘州上班,她說不想離開湘州,幾個親戚也都在湘州。所以,石濤就決定辭職離開烏縣去湘州找工作。湘州那邊物價比烏縣還低,離他家鄉又近,人脈也廣些。
我今年沒有回家鄉過年,杭哥兒的單位到年前一天才放假,而那時疫情已經爆發,我們取消了辛苦搶來的火車票。母親很失望。幸好我頭一天把爸的藥寄回老家了,不然快遞都斷了。
杭哥兒已經復工了,每天早上六點就要起床,七點後才能回到家。這年頭都是996。我打電話給杭哥兒,問她今天幾點能下班,告訴她,石濤要走了。
啊!他要走了!那以後是不是很難見到他了?杭哥兒在電話那頭說。
石濤在我旁邊說,要不我改簽八點的火車吧。
我問杭哥兒,他改八點的火車,你能趕到嗎?
老婆想了想,惋惜地說,也還是趕不到啊,關鍵是我回家也要一個多小時。
石濤說,這次可能真沒辦法了,我去火車站也要一個多小時。
於是,我倆就沿著馬路在湖大邊上走,湖大校門都封了,我倆進不去,只能在大門外找一個路人給我們拍了合影。湖大校門是石濤搬走後才修的,很是氣派;照片上石濤規規矩矩地站著——而那次米飯煮糊後的合照上,石濤一手放在褲袋裡,一隻腳邁開,靦腆地笑著。
這算是你的第二個大學了?
是的。他點點頭,人生中重要的一站。
我們聊到之前經常在一起玩飛盤、玩桌游的一個研究生,他畢業大半年了,一直待業在家;他家境好,沒什麼壓力,一般的工作也看不上。
我們想找家店坐下來好好話別,但是找不到——或者沒開,或者只能外帶。最後,我們坐在地鐵旁的一棵樹下,望著彼此口罩上的眼睛聊天。
石濤問我這段時間宅在家裡做什麼。
老樣子:讀論文、寫論文。
最近網上傳說要取消唯SCI論文制了,以後對你們老師會不會好一點?
嗨!這東西就跟高考一樣,好壞都隨他們說唄。我們這種小地方來的人,沒什麼關係,不拼這個,拼什麼?
石濤沉默了一陣,然後突然說:我五月就要領證。
幹嘛這麼著急?再仔細看看。
我已經想好了。像我這樣的,能找到這麼好的女孩已經很不錯了。
還是要對自己有信心啊。
我們這些小地方來的人,沒什麼關係,也就是上學時成績好,出到社會上誰認呢?
我望著前面大學校園裡開闊的草地、彎彎的小河、筆直的大樹、雪白的高樓,聽著春風在耳邊低語,似乎在為我回答……

2020年3月3日
胡草漫 於杭州
清晰的背景細節
讓讀者迅速融入故事
文章在回憶青春歲月的同時
也反應出時間催人老的唏噓

問好
跳舞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