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打工結束的時候,我在路邊撿了一隻鳥,看上去應該是紅冠水雞之類的鳥類,檢視了牠的腳,其中一支腳跗蹠骨斷裂,另外一支,假設我沒記錯的話,是第二腳趾斷裂,傷口的部分看起來都只有一層薄皮相連,腳上殘有一些凝結的血塊。

  我拿著牠站在原地想了一陣子,才打算前往醫院。鳥當然是活的,小巧的眼睛還在轉,濕潤的身體似乎還沾著稍早降下的那場雨。你問我是否要救牠,我有點答不上來,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也不是。

  機車在狹小的田間小路行駛,晚風有點涼。我伸手撥動車燈的卡榫,光一下子亮了起來,可是路還是暗的,想到暫時放在椅墊下的那隻鳥,不知怎地笑不太出來,連平常哼起的歌也有點哼不出口。

  我突然有點後悔怎麼不把牠留在原地?這樣就不用為接下來的事情做任何決定,因為在拾起牠的剎那,我就明白這條路的答案只有一個。我忽地想起去年實習時,在車上和老師的一段談話。

  「你知道動物比人幸運的一點是什麼嗎?」

  推開玻璃門,小小的風鈴在門上撞出一段清脆的聲音。我提著那隻鳥站在櫃檯前面,注意到櫃檯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牌子,寫著「手術中」。不一會兒,從門簾後面走出上次見過的那位醫生。

  「我在路邊撿到的。」

  醫生將牠接了過去,看了一下傷口,又檢查了一下鳥的狀況說道:「噢,這是水雞……這個腳,神經都沒有了,這個即使節肢,在外面也活不了。」

  我明白他說的是真話,但有時候理智和情感是一回事。有時候我也控制不了自己淚腺發達這點,只能斷斷續續的接著醫生的話。他看上去好像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解釋了一番問道:「我們要怎麼幫你?」

  安樂嗎?安樂吧。

  他抽出一張紙,說明了安樂死的執行方式以後,我只能勉強的從嘴裡說出一句話說:「我知道。」但我其實並不曉得他是否有聽清楚我在說些什麼,只是按照他指的地方留下姓名、電話、地址,轉頭又在另外一張手術說明上留下差不多的東西。他拿了一個裝昆蟲的那種提盒,將鳥先放了進去,移到診間,才又出來看了我寫下的東西,收走我遞出的紙鈔,看著我說道:「這個大概要四、五十分鐘才會好,晚點我們在打電話給你,讓你把牠帶回去好嗎?因為如果送火化的話,大概也還要一千,但把牠帶回去就不用。」

  我點了點頭,此刻已經有些說不出話來。

  插進鑰匙,發動機車。四、五十分鐘還很長,看了一眼牆壁上貼的營業時間,想起今天是週五,忽地很想吃夜市的涼圓、香酥雞和芒果冰沙,調個頭便往夜市的方向騎去。

  騎車的路上,我嘲笑了一下自己的淚腺,罵了個哭泣包,想起去年實習時遇見的小四眼。小四眼的麻醉,是老師叫我去打的,在更早之前他拿給我的是一瓶乳白色的藥劑要我抽,抽完要我打在小四眼已經癱瘓、沒有感覺的後肢,我磨蹭了一陣子,有些後怕。不一會兒,大概沒有過很久,拉門被打開,老師看了我一眼,轉身叫我出去,又去拿了一瓶藥劑給我,說:「不要打那個了,換這個。」

  我沒有多問,轉身又拆了一支新的針筒,按照他說的劑量抽,轉身走到住院部,看著小四眼,手有些抖的挑了一個比較好入針的位置。戳下去的時候,小四眼沒有反應,牠的下半身早就沒有知覺。

  不一會兒,毛的地方被濕潤,我才注意到自己打漏了,只得起身到前面去跟老師報備,老師沉默的看了我一眼,小聲的要我注意一些,讓我又去抽了一支。這次的針沒有打歪、沒有打漏。

  藥效很快的發揮作用,剛才餵的罐頭又被小四眼全部吐了出來。我去前面叫了老師,老師看著小四眼的狀況嘆了一口氣,讓我幫忙把小四眼抬到診療台上,便要我去清理溢出籠子的嘔吐物。等到我都清理的差不多的時候,老師也已經把那管乳白色的藥劑注射進去。

  小四眼走了以後,我去拿了拆繃帶的剪刀,折了紙箱,準備看護墊、往生被、金剛砂後,協助老師拆除牠身上的外固定,拆開以後我才明白為什麼小四眼總是在我們幫牠翻身的時候哀叫。

  我忽然不能理解,為什麼牠之前仍可以看著我們咧嘴撒嬌。

  「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我不想再犯和當時一樣的錯。」老師在檯子的另一端,聲音有些低沈的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話,只知道眼眶有些熱,似乎再不出去透透氣,濕氣就會在眼眶和鼻子凝結、滴落。

  沒有一個人會想將自己救的動物送到這一步。

  如果我沒有看見那隻水雞,甚至沒有打算將牠送到醫院執行安樂死,我甚至不用去承擔這份難過。我曾和I老師談過類似的話題,她說:「你怎麼知道牠想死,牠搞不好還想活下去,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不太記得自己當初是怎麼回答的,只是我知道她並沒有考慮到牠往後的日子是怎麼樣的,沒有考慮到所謂的救,有時候只是痛苦的延續。如果只是為了自己心理上的舒適,捨棄了這層考慮,我認為這個救並沒有任何意義。

  水雞這件事情也是,其實我大可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將牠放在原地,時間一長,牠自然會因為傷口受到感染,遭到附近的狗、貓或者任何動物撕咬,或者因為失去捕食能力而死去。

  帶去醫院安樂死,只不過是讓牠死的時間縮短而已。

  你問我,難道沒有考慮出錢讓醫生幫牠節肢,然後等牠痊癒拿去一個安全的地方野放,或者乾脆自己養著嗎?這其中涉及太多層面的東西,並不是能夠一、兩句話就帶過的,否則我怎麼走也不會選擇走到這一步。

  隔天,禮拜六的早上,我扛著鏟子在一處地方挖了一個洞,打開箱子準備要埋的時候,才發現醫生似乎做了一些處理,牠的腳已不再是剛撿到那會兒時搖搖欲墜的樣子。

  小心的將牠放入坑底,填上土,轉身的時候已經分不太清楚到底是天氣太熱的關係,還是林間的濕氣又濡了上來,眼眶仍有些潮溼。

  希望牠做個好夢,夢裡的天空仍像那時一樣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