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台南有一位縣議員,名叫五六。我的一位老友講的,之所以取這樣的數字名,是因為此人出生的那一年,其父親五十六歲。

  人活超過五十歲,於今,以男性升斗小民而言,有一部分人不是提早退休就是已失業一陣子,就算人生還有甚麼規劃,生孩子絕對不是選項之一。邁入中年甚至老年卻仍想生孩子的男性,我想,除了年齡差距大的「父女戀」、年齡差距大得離奇的「爺孫戀」,無論是以前的農業社會還是現今工業化極度的社會,總會包含家大業大的男性,畢竟這一類的男性不怕養不起,他們只怕家業乏人繼承。

  父親超過五十歲,孩子才剛出生,如此差不多已是孫輩的後代,其體能足夠負荷得了養育之重擔嗎?在以前的農業社會,也許問題不大。不是嗎?農業社會的夫妻,孩子是一個接一個地生,國家也沒硬性規定孩子七歲就得開始接受國民義務教育,所以,即便孩子的祖輩已不在,晚出生的孩子可以交由已懂事的兄姊幫忙照顧。那樣的年代,一對夫妻生了十個孩子也不足為奇,以平均每兩年生一個而言,老么出生時,老大就已十八歲了,其他已懂事的也可幫忙照顧,所以只要無不能溫飽之憂,父親五十六歲六十歲都不成問題。我的外祖母生了九個,我母親曾提過,她到了該讀小學的年紀時,即便學校老師再三登門勸告,她的父母仍不為所動,以致於她從懂事開始到出嫁,生活就是做家事農事與照顧弟妹。我的祖母生了三對,我的父親排行老五,他老人家講過不只一次,他年幼即失怙失恃,是也有自己孩子的兄嫂勉強拉把長大的,當然不敢奢望能讀多少年的書。

  我從沒問過我父親我的祖父祖母各活多少歲數,以他老人家還不到可以讀小學的年紀我的大伯父即已娶妻生子,以及彼時二十歲是普遍的結婚之齡來推測,大概都只活四十年左右吧。彼時,夫妻四十歲左右,老么出生;此時,四十歲左右的夫妻,有些才有了第一個孩子,原因不是好不容易才懷孕就是晚婚。我一位友人,四十多歲才結婚,生了一女,現在還沒讀小學,典型的、我婚前聽過老一輩告誡的「父老子幼」──這詞也隱含你的母親可能已無力幫忙照顧,你得交給保母帶。辛不辛苦?程度當然與自己和另一半的個性有關。如果是像我這種等同於只管出錢之個性的父親,辛苦的會是孩子的母親。我這位友人跟我的個性不同,自從他女兒出生後,他似乎打定主意,準備犧牲奉獻往後至少二十年的光陰,我登門找他小酌一番時,他常常是邊喝邊陪伴女兒,甚至得先離席專心陪伴直到她入睡再回座,所以,即便我們之間這樣的活動次數並不頻繁,我也自動停止了。

  養育後代不只是勞心勞力之事,它還彰顯了人性中最無怨無悔之愛,這種愛肯定不會隨年紀之增長而減少,但人的體能拋物線地先逐漸增強再轉為逐漸減弱,是不變的定律。正常情況下,父老,母亦不年輕矣,熬過了夜半誰該起來餵奶換尿布的孩子的襁褓階段,父母又更老了,病痛或人生的重大不幸遭遇,發生的機率更增高了,但是養育之責卻更重了:孩子進入更花錢更耗費父母心力的就學階段。以前,大家普遍貧窮的年代,孩子心甘情願地放棄升學是常見之事──我自己剛好夠幸運考上國立大學,否則在沒有如今的就學貸款政策的情況下,極可能也得放棄讀大學;現在,大學畢業是稀鬆平常的年代,可是其實仍時有學子因為家庭的重大變卦而提早工作養家的,那變卦不外乎父母失業或臥病在床或死去。沒有人敢否認,父老子幼真的增加了這種變卦找上門的可能性。萬一真的發生了,比方父母都不在人世而孩子年紀還小,這在以前,像我的父親遭遇的,有長兄代父職、長女或長嫂代母職,或許可以不那麼悲情;在孩子生得少的現今,比方父親患了重病,這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慘況,叫人該如何是好?即便在有健保制度的台灣,有些醫療方式仍得自費,此時是該放棄治療把那些錢省下來,還是賭一把?有一部台灣片商不適切地取名為《絕命毒師》的美國電視影集,就以這樣的主軸講了一個關於人性關於道德的故事。

  《絕命毒師》的主人公名叫華特‧懷特(Walter White),這姓名和十九世紀一位美國名詩人華特‧惠特曼(Walt Whiteman)很像,顯然編劇是刻意的。我會這麼講,不是因為我多文青,觀看第一集時就馬上聯想到,而是等到後者及其詩集《草葉集》第一次被劇中的人物談及時才會意過來,只是我仍然不知道編劇想以「白」先生的所作所為影射「白人」先生甚麼罪名。是的,華特‧懷特幹了傷天害理之事,在他五十歲到五十一歲這一年間。他原本是個安分守己的高中化學老師,有一個腦性麻痺得靠兩支拐杖才能行走的高中生兒子,還有房貸,因而生活算是清苦。在他將年滿五十歲前,四十多歲的妻子竟意外懷孕,他們選擇生下來,因此,為了讓家人日子能過得舒適些,下課後他還去一家洗車店打工。

  然而,有時真的就有屋漏偏逢連夜雨之事,對懷特先生一家而言,這雨不是拿幾個水桶接水滴度過就算了──他被醫生宣判患了末期肺癌!這讓原本只是父老子幼得再咬緊牙關撐個一二十年的苦,變成父將亡子尚幼的悲情。懷特先生該如何是好?

  人一有不順遂的小傷感,總會回想起過往中某個重要的人生轉折點,何況是一直過得不如意且來日無多之人。懷特先生不是急著就醫治療,而是每天宛如行屍走肉,且時不時想起或夢到年輕的他和一位女子探討構成人體的各種化學元素之比例的情景。原來這位女子是他讀研究所時的同學兼戀人,他倆後來和另一位男同學成立公司。這有點像微軟和臉書公司初始發展那樣,也就是說,他們成立公司是認為手中握有的東西極有發展前景,而且後來的發展真的是如他們當初夢想的。可惜,懷特先生在還沒嘗到夢想成真的甜美滋味之前,和夥伴起了嚴重衝突吧,憤而退出,拿到的股份補償金雖然對當時的生活不無小補,但對比後來竟成為夫妻兼事業夥伴的那兩位老同學的身價,卻顯得無比可笑可悲。

  五十歲,以升斗小民而言,此生差不多蓋棺論定了,除非中了大樂透,否則再也變不出何等好看的人生把戲了。懷特先生是化學天才,學位也拿了,原本其實很有可能成為至少中產階級的人,若真如此,當他不幸面臨死亡威脅時,對於家人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的擔憂程度必會減弱許多,可是天不從人願,他陷入絕境了。「淒涼的吉他聲,伴奏著哀愁的歌聲;」如果他會自彈自唱,當他拿起吉他彈奏出淒涼,以及張口唱出哀愁時,能激發出甚麼緊急的補救作為嗎?當然沒這麼簡單,是他那尚未消磨殆盡的自尊心(他拒絕事業很成功的老同學的援助),是他那對化學實驗永不變的喜愛(拜身為緝毒幹員的連襟之賜,他看到製作冰毒的簡陋實驗室),以及最重要的對家庭之愛,激發出真的是「賭一把」的念頭──製造高純度的冰毒來販賣!

  新聞報導,現今的台灣,孩子小學起到大學止的求學階段,包含交通費與住宿費在內,如果都讀公立學校,平均花費約新台幣一百二十萬元;如果都讀私立學校,平均花費約新台幣二百三十萬元。美國呢?我聽人家講的,台灣學生到美國讀大學每年的總開銷是新台幣上百萬,「五六」議員的父親如果作夢夢到該為兒子籌備這筆錢,肯定會驚醒;我那位友人應該如果有此宏願,勢必得更拚命。懷特先生其實也可以對兒子說,抱歉,不是爸爸不願意承擔,可是往後的日子你真的得靠自己了。兩個孩子各四年,以新台幣一百萬來算,吃、住及學費等等,總共八百萬,加上第二個孩子的養育費用與家庭生活開銷,懷特先生自己估算的,我沒記錯的話,差不多需要七十幾萬美金。如果懷特先生的肉體不是即將被癌症KO,而是直到六十五歲都健健康康的,十五年的總收入至少要新台幣兩千萬,等於平均年薪至少要一百三十四萬,即便在美國,高中教師的薪水應該也沒這麼多,否則他何必去洗車店兼差。

  新台幣兩千萬可以在一兩年之內以不法手段取得嗎?對哥倫比亞大毒梟巴布羅
艾斯科巴而言,是桌頂拈柑之事,幾秒鐘內就可完成,難怪真正講毒梟的影集《毒梟》中的一段旁白會說:「翻字典查『魔幻寫實主義』,它會釋義為『一種將幻想或神秘元素加入現實主義小說中的文學風格』,哥倫比亞就是其起源地,在這裡生活過的人都能明白為什麼。在這裡,奇異之事與無法解釋之事的緊密結合,每天都在上演。但,就像賈西亞˙馬奎斯的小說裡那樣,當那整個地方都處於緊張態勢時,當一切都即將改變時,古怪的事情總是會在某個關鍵時刻突然爆發。」

  五十歲的懷特先生原有的一切都即將改變,不是因為癌症,而是他以愛之名將之付諸行動的惡念。然後,每當關鍵時刻總會發生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最後連他自己都變了樣,變成以惡魔來形容也不過的人──是的,懷特先生沒有在不法所得達到設定的目標之後回到原來的人生軌道,而且變本加厲,與當地的毒梟合作,直到他的妻子告訴他就算買下一百間洗車店,恐怕十年也洗不完他的不法所得他才下定決心收山,但為時已晚,連他的兒子也不要那些沾了血的錢。

  「世事大夢一場,人生幾度秋涼。」新生兒照著我們的規劃降臨,帶給我們一種彷彿人生總是按部就班的穩定感,當然是好事,如果變成遲來的驚喜,我認為,「照書養」「照豬養」都可以,不必擔憂太多,就算病魔已經不算意外地找上我們而孩子還處於成長階段,也不必「人生自是長恨水長東」,甚至像懷特先生想要替孩子留下一筆錢那樣,打算──比方搶銀行(傷天害理的程度遠小於製毒販毒),企圖扭轉孩子的未來。

  我自己有兩個孩子,年齡差距不是正常的一兩歲,第二個孩子的降臨是意想不到的,也就是說,我也有如同我那位友人的父老子幼的問題。對於第二個孩子,有一天當我知道孩子的同學看過我之後想知道我的歲數,但孩子死都不回答時,那當下蠻過意不去的,至於其他關於未來性的──生命總會找到出路,總有一天要自己走出那雲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