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濛濛亮,口內含著油耗味頗濃的培根三明治。如果不是上班得花上一個小時通勤,我不會選擇距離近卻油膩的讓胃酸燃燒如蠟油一滴滴燙灼桌面、價廉卻物不美的早餐店。
方向盤往左一轉,想駛離停車格。內心納悶是不是因為天冷,右前方車輪怎的喀喀作梗?車身還有點晃搖。狐疑地再將方向盤左打一圈,催促油門,突然「吱──」的尖銳刺耳聲響從右前方車燈下直衝腦門。我緊踩煞車,慌張打開車門,小碎步低頭檢查車身。輪胎因為天冷,正和地面呵著白氣。左前車輪下有個小窟隆,難怪剛剛起步時顛簸難行,如嶙峋老翁躓躓仆仆的歪斜扭捏。一旁停放的車輛不時皺眉掩鼻,空氣中彌漫著老翁咳嗽嗝痰出煙味的腐臭。這位老菸槍,不小心擦撞到了旁邊的紅衣大漢。

兩方車子的輪胎鼓脹,像蓄勢待發、相互嘶咬的鬥士!我惶惶地跑到右方,瞥見車燈下的灰藍板金有幾道刮痕。灰藍底色中抹上乾皴的赭紅是相當醒目!心中突地一跳:「闖禍了!」
佝僂的老福特只不過抽了幾根長壽香煙,指尖小心顫巍地將方向盤轉個彎,按壓幾聲喇叭而已。內心也沒有因為昨晚幾杯下肚的陳年高粱,發酵孤獨寂寞的冤曲啊。
那一抹暗褐,是擦撞後對方濺出的血漬。對方要緊嗎?要不要留電話?我隨手拍張車子的刮痕,趁四下無人,偷偷駛離了現場。
那天的路程是胃的通道,反芻的特別漫長。那一個不小心的碰撞,圖騰在彼此身上,是疏離後陌生的猜忌。灰藍色針頭莽撞地刺著深深淺淺的擦紋,浮出了血漬及暗褐紋身。
我的指尖急躁地按壓方向盤,敲著忐忑節拍,在方向盤上亂點旋律。那是思索的節奏,打著胡思亂想的拍子。
吸口氣。鎮定點!想想小時母親教過的──要有規律地敲擊節拍!

小時母親曾教我煮茶葉蛋。她的名言:「要有美麗的紋身,撞擊的力道要輕而穩健。」
輕輕敲打薄殼,細碎的記憶圖騰出密密麻麻如蜘蛛結網的紋刻。網中密結的絲,牢牢地黏著母親對我說的話。總覺得母親是把茶葉蛋的紋身,投射在我和姊姊身上。至今,大腿上仍有母親用籐條鞭打過的疤。

母親雙手佈滿紋路的指尖,各輕捏一顆白胖渾圓的蛋:「蛋煮好,要先用冷水降温,然後雙手各拿一個雞蛋相互敲擊,手勢力道要均勻,就可以使雞蛋的外殼刻出裂紋。」
我兩隻小手互敲,蛋卻立刻應聲壓扁。母親拉起我稚嫩的手,輕輕施壓,讓我感覺力道的輕重:「敲蛋需要點小手法,敲得太碎味道太鹹;敲得不均紋路不美;敲太大片又不入味。」
我按捺性子,讓蛋殼兩兩互敲,卻連殼及蛋白碎裂一片。那力道,是姊姊和我曾經的強烈齟齬。我們像互撞之後斷裂破碎的殼身,身上刺青的圖騰已深及肌骨,即使過了十多年的清洗雷射,仍有些淡淡的線痕。

「來!要把蛋殼敲得疏密均勻。」母親巧手一敲,妖嬈裂紋便阡陌交疊。在棕褐色的鄉間小路上,如老樹槎枒的盤根虯結。恍惚中,蛋身的印紋、歲月輕敲母親紋出的掌中縱橫、臉上線紋相互掩映。這些圖騰如彎曲藤蔓,漸漸蜿蜒地佈滿全身。

因為年下要義賣,母親忙這生意忙了兩個月。漸漸地,我已摸索出些許樣子。我會小手各拿一顆蛋,像是手持兩個吐絲的厚繭,期待他們破蛹。又像在廟中擲筊,口中禱頌經文,心心念念企盼的幼小願望。「希望……」、「希望……」,兩個擲筊的圓球碰撞後,輕輕丟到醬油、滷包的醬汁中。奇蹟似的,茶葉像一首首的籤詩飄浮上來。每個句子,都在敲點未開悟的我。敲點長大了,肇事之後卻躲在車內思索的我。

指尖在方向盤上一直敲敲點點,內心忐忑地翻湧:「剛剛那一陣碰撞,雖無人發現,但心卻呈現如茶葉蛋彼此間撞擊後的不規則裂紋,而且隨著沸騰的茶汁載浮載沉。」

上班地點到了。車身的紅印晚點再思索好了。放下惶惶不安,換上便利商店制服。昨天熬煮的兩大鍋茶葉蛋,只剩滷包湯汁混合著碎蛋的沉澱物。此刻的我,是茶葉蛋鍋中被挑得沉在鍋底的蛋渣。

在便利商店工作,時間分秒必爭。我只能變通地拿著湯匙背輕而迅速地敲打。「喀──喀──喀──」的節奏,是那般小心翼翼又毫不在意,是告訴紛擾的世界,我的聲音是細微而破碎的存在。敲下的碎音,力道在那兒,但卻有更多隱忍未發的聲響。規則零亂摻半的龜裂,是對世界未知的卜卦。
飄浮的茶葉,今天是吉凶摻半的籤文。褐色舒展的茶,讓我聯想到留在車身那細碎的斑駁紅褐紋身。
那是血漬色的衝擊啊!

敲著蛋殼、敲著收銀機,今天的敲打聲,些許刺耳。此刻的茶香,也不若以往甘甜,反而飄著苦澀陳腐的刺鼻。
收銀機的開關,是內心的思緒交迭:「車主有報警嗎?對方車上有沒有安裝紀錄器?停車格旁有沒有錄影機?」
內心瞬息的焦慮,彷彿是車上留下的赭紅刮痕,隨著雨天的滴蝕,漸漸長出鏽蝕斑紋,低哮出野獸的嘶吼。我看到母親微瞇魚尾皺摺,粗厚的掌紋裡,印痕斑斕的茶葉蛋正輕輕地被敲著。這聲響,隱藏著排山倒海的浪濤,洶湧中翻滾著白天油膩的培根味,混合著泛上喉頭的胃酸。

茶葉飄盪的詩籤,指引我的腳步走向警局。
警察和我回到肇事現場的路程中,已由我提供的車子照片聯繫上對方車主。他已在原地守侯。
他是我莾撞敲碎的那一顆完整,我們互相為彼此刺上尷尬忌憚的的碎紋。
我輕聲向對方道歉。警員們拿著石灰在地上塗塗畫畫,我和對方則在警方車上做筆錄。
填著身份證字號時,猛然瞥見車內鏡中的我,黑髮中雜著許多白。我用手指爬了爬亂髮,指尖竟長出尖利指甲,且正「登──登──登」地刺著頭殼,刻著成長的圖文。

我又回到了雙手拿著蛋擲筊的幼年。我是祝禱,需要被點悟的孩子。以前我總認為指尖敲碎的,不是孵出的新生,而是讓白蛋染上污漬的記號。
如今小小的蛋正用殉道的精神,告訴我指尖刺下的是經文圖騰。那是內心從未仔細聆聽的聲音。我看到灰藍車身染上赭紅血漬。我正用指尖敲著《普門品》,輕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最後警察拿出一份合解書,請我們在上頭簽字。
恍惚中,這張合解書是飄浮的、舒展的茶葉,盪著輕輕淺淺的茶香。
那是母親浸泡茶葉蛋清冽的紅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