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很漫長的等待。

  原來,我打從母親腹肚裡那個浩瀚無邊的宇宙成形之時,便是極有耐性的。起初我無從想像,一個生命體,如何平白無故的出現,並且以若無其事的姿態藏躲在母親的身體,彼此究竟各乘載著什麼,於我而言,都是難以想像的。

  母親第一胎生我時,除了基本的食慾不振、身材走樣、全身痠痛、孕吐,最痛苦的莫過於頭暈目眩到幾乎無法正常行走或站立的地步。母親說,像是後腦勺拖著一塊幾斤重的鐵板,直直往下沉,往下墬,只能倚著枕,貼在床板,不能動彈。

  後來開始打掃這幾年灰撲撲的日子,才從屋子裡某個隱密的角落翻出那本綠色小冊,一張青春少女的方正大頭照片底下,幾條黑色橫線上,寫著一串串無以查證的代碼,條列式個人資料、就醫日期、孕婦注意事項……,以及,二十年前,那個最重要的時刻。

  二月二十六日,下午兩點十五分。

  照片上那個看似熟悉的人,是我的母親。

  「……你從小就是個耐得住性子的孩子。」當時,從陣痛到生產,整整二十四小時。每當母親說起這件事,臉上總是露出得意的笑容;而我有一種很細微而說不出口的感受,儘管到了現在,仍然不知道以什麼樣的情緒去面對這一抹笑。

  幾年前,這幢老厝後院還栽種著地瓜葉、生薑等各式蔬果,收成之時,一袋一袋仔細裝收,或上或下擺在門口,有些直接擱在廚房的木板椅上,有些分送鄰里親友,有些正等待母親洗淨、烹調,傍晚再以不同的面貌端上餐桌。

  兩個人的餐桌。

  月初總有一天,母親後肩扛一袋米,手中幾袋東西,從巷子口一路駝著背脊,穿過後院,一腳踢開紗門,把米袋擱在廚房角落,拍落雙手的痠疼,大聲喊嚷,讓我知道家裡又添購了些什麼食料,隨即邁出後門,往市場裡鑽去。

  其實,我只是躲在後院裡,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我的印象之中,除夕那晚,是父親第一次待在這幢矮房裡過夜。拜守歲之傳統所賜,午夜過後,父親仍待在屋子裡陪著我們,並且給了隱匿的過往一個無法兌現的承諾。

  「爸爸陪你玩,想玩什麼?」

  那一年九歲,和父親玩了一場躲貓貓。我躲在後院裡準備回收的某個大紙箱裡頭,父親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彷彿跟我對談似的自顧說著話,我當然沒出聲。而十多分鐘後,他的聲音往更遠的地方去──我蜷縮在紙箱裡,全身僵麻,像隻蚯蚓在濕黏泥土裡不停蠕動,蠕動,藏進更深的地底。

  幾年來,我還持續躲在除夕那晚的夜裡。

  聽著母親在廚房收拾鍋碗瓢盆的亂響聲音漸次疏落,小小的空間彷彿開始凝縮,空氣愈來愈稀薄,紙箱恍如黑洞,無聲息,莫名的憤怒與睡意悶在紙箱成了一團沉鬱消散不去,吸入,吐出,又吸入,所有的悶熱反覆循環,織成一個透明的繭,將自己包裹起來。

  當我睜開眼時,父親已經離開。那個夢裡的我,僵直著身體,隔著廚房的紗門,往外看,整個後院都是暗的,視線所及只有腳下一小方的光明,腳步快不了,只能以緩慢的速度在夢裡移動。後院裡,有一個大紙箱,我想打開紙箱看看裡面是否藏躲著另一個我,畫面卻剎那化成一瞬的朦朧,光影交疊,漂移,縮成一個小小的光點,遠去。

  與這段昏昏漫長的歲月相比,夢的長度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後來我開始吵著母親伴我玩,也不知是這幢矮房實在太小,還是我藏躲的手法太過粗糙,母親總能在五分鐘內結束這場遊戲。後來心一橫,攀上衣櫃,頂著天花板,在一個個裝著厚重冬衣的紙箱裡翻看,也不管身邊的灰髒塵螨如何搔癢身體,選定一個紙箱,只管賣力把裡頭衣物拉扯出來,母親倒數的聲音持續進行,我把衣物堆到視線不及之處,將自己的身體,塞進紙箱裡。

  我曾經覺得自己是種穴居動物,只有躲在最初的樹洞裡,才能真正感到安心。

  母親喊在五十的尾音停止,腳步聲沿著樓梯漸次接近。門打開,又關上。母親尋找的過程從來不曾以聲音試探。過了幾分鐘,門再次打開,母親走了進來。我輕淺的呼吸,先是聽見一陣陣棉被翻動的聲音,再是衣櫃門板斷續的敲擊。

  或許,這已經是一場完美的藏躲了。我開始懷疑,當時窩在母親身體裡那個溫暖的外太空裡九個多月,究竟是我找到母親,或是,母親找到了我?也或許在那之前,我也是如此躲著,躲在某個未知的洞穴裡,很久很久。

  是母親將我喚醒的嗎?

  「出來出來,不玩了,我要去煮飯了──」

  我依然不願爬出紙箱。在這樣一段等待的時間裡,既使無法看見紙箱外發生的一切,那畫面卻依然清清楚楚映在黑暗穴口裡,彷彿隨時會暈散開,隨時會有一瞬的光亮鋪天蓋地而來,徹底結束這場遊戲。我聽著母親的一舉一動,每個步伐、動作、甚至她臉上的表情,都在這段時間裡映現出來,更加堅定我必須在這小小空間裡不發出任何一點聲音的意志力。

  透明的時間緩緩流動,漫長的歲月就這麼被裝收在紙箱裡好久好久,靜靜等待。我必須承認我在紙箱裡想起了父親。曾經,我躲在後院儲藏室、床鋪底下、頂樓水塔後邊,父親都能成功將我領出。而時間就這麼過了,父親那時大概被什麼事情轉移注意,一時忘了我還藏躲在某個角落裡。等待的時間總是如此,反覆抵達最大值,又從零開始。

  我能感受外頭的天色已然暗得只能倚靠路燈了,我卻還躲在紙箱裡,不出來。

  母親在樓梯口拔高音量喊了好久,用的是和父親不同的口氣。我的身體已經不如以往能夠那般輕易的躲進紙箱,但我學會了以意志力控制自己,既使很長一段時間的固定姿勢,兩腿和腰部因彎曲而承受著比當年更難耐的麻木,我仍一動不動的躲著,躲在紙箱,躲在自己的身體,或者,脫離了身體。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大,越急促,帶著警示般,彷彿明明知曉我就在紙箱裡,卻故意不將我領出,只是不斷以要脅的口吻宣告這場遊戲已然結束。

  她要的,或許是我打開紙箱,走出來,自己從紙箱裡走出來,拿下這場遊戲的勝利。我知道連外頭的路燈都已經沉入夢裡,我的呼吸、思緒、感受正從紙箱的縫隙流洩出去,在這幢頹敗狹小的矮房裡被母親聽見了嗎?我在夢裡仍然竭盡全力的調整呼吸,腳步聲與物件互相碰撞的聲響離我越來越遠,最後完全,沒有聲音。

  母親還是攀上椅凳了。

  那時,我的衣裳應該已經濕透,頭髮鋪著一抹薄灰,身體癱軟,彷彿尚未甦醒的嬰兒。母親在外面的世界與我對話,中途說了些什麼已經記不得了,但最後的聲線相當柔軟、清晰,彷彿不在夢裡。

  「……好好好別哭別哭,媽媽抱你回房間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