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終將逝世,你是否會記得我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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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上了雲門成律的第一堂課,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要關注的東西就只有身體,花一點時間站在鏡子前面好好端詳骨架的中心,感覺腰脊每一節均勻的施力,肩膀像水平儀一樣校準相同的垂度,律動中關節跟肌肉如何互相牽制跟導引,哪個部分需要多一點支撐,雙手向上伸展的時候和腳底產生兩種衝突的力氣,像一張充滿皺摺的紙被細細的攤平。

用動作帶領平常只會安逸在內側支撐的肋骨和胸骨,其實可以隨著側腰和腹部以及肩骨畫弧的施力拉開,側躺的時候她要我們觀察跟感受身體最重的軸心在哪裡,有沒有平穩的安放地面,皮膚的哪些部分倚靠地板比較多,我們習慣靠哪裡施力,而我在聆聽的時候身體就會誠實的全部告訴我,忠實的跟著我的動作把它的慣性和細節反應出來,像個最理解我一切的知己讓人覺得安心。

我喜歡她說骨盆抬起來的時候要想像腹部有一窪水,縮緊就收攏,放開就如同把水傾倒出去,或想像自己是一張圖畫紙,從頸椎開始一節一節的捲起來,走步的時候想著把腳底像踩在充滿水分的泥土上一樣紮實,感受流動,感受別人經過身邊時風速的改變,怎麼用動作的強弱和韻律找節拍的頓點,停下的時候在教室找一個最喜歡的角落用最自在的姿態待著,沒有多餘的目光、沒有累贅的邏輯和必需全然被掌控的壓力。

課程結束的時候她感謝我們,謝謝我們願意如實的把身體交出來,這是一種全然的信任,然後給我們每人一個擁抱。

我突然就想起前陣子去參加俞萱帶讀莒哈絲的講座,開始之前她想要我們先親身體會莒哈絲文字裡迫切的身體感,清出了一個空間,要我們每個人背對著圍成一個圓,閉起眼睛,熄滅能看清一切面目的燈源,要我們開始在黑暗中跟隨純度最高的直覺,隨意的對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開啟摸索,剛開始大家都只是互相挨近,還保留一點陌生與戒慎的顧慮。

但隨著一點細微而緩慢的用雙手或任何一部分皮膚和肩膀的碰觸,釋放出沉默予許的刺探訊號,撫摸的指尖宛如探覺的觸鬚,我始終閉上眼睛用最單純的知覺去感覺我雙手和手臂被濕熱的掌心握住,有許多層面的探觸方式同時的進行,重構接觸的定義。

我握緊的手掌也會緊緊回握,有人順著我手臂的弧度平滑的來回撫摸,而我放開時有人用食指輕勾我的指尖,無聲交換著記憶裡有各種度量體積的告別。一群初見面的陌生人此刻親近的可以聞到對方身上隱約殘留的菸味,衣物和髮絲不同品牌的清香,短促替換的氣息,肌膚汗水的濕熱,用最簡單的意圖挖掘彼此,一個淺淺的、與任何侵犯無關的坑洞。

最後我側偏著頭枕靠著一個人的肩膀,瞬間這個溫度就讓我的眼眶和鼻腔一陣無法抑止的酸緊,好似用沒有色度的墨水滲透紙張的織紋,無味透明的體溫,沒有明顯突出的生命銳角,怎麼也望不盡的深淵,無需承擔普世制約的重量,沒有狹隘模糊的不安,堅硬的防衛、殘影一樣分裂的猜忌,刻意標碼的間距和充滿雜音的疏離。

互相靠近不再是一種費力的攀爬、踩著都是裂紋的薄冰,一個舉動的誤判都足以踩空失足,不用預留退路,捲入期望不符的對立,這只是果實的蒂頭與樹枝最本然的關連,時間一到就自然的斷裂落地。

俞萱說我們這時候看起來「非常笨拙。」,因為真誠所以笨拙,因為簡單顯得這些碰觸像我們捧著初生嬰孩的腳掌,還沒有涉足艱惡的世間險徒,還沒有路經被關係傷害的石礫,潔白如新、光滑無欲,不需強調彰顯彼此明確的個體性,辨識稱謂,交換身世。

只是偶遇就交握雙手,攙扶或互相倚靠,一起走個幾步,然後停下,保持整個過程都只有最私密真實的善意,不過問不侵入不深入探究,讓彼此返回自己該有的承擔之後,在向未知的遠處思索的時候,能夠擁有更柔軟的目光。

畢竟這是個容不下太多異狀的生活,但一個時刻我們都在經歷自己的冬日和光照,像冬木在嚴寒裡木紋會裂開,身體只會告訴你關於它內部所有發炎和疼痛的部分,是你絕對無法和他人分享訴說的秘密處境,每一個道別儀式的經過,無論是道別一座城市,一間心愛的屋子,喜愛的生活,一段或一個群體的關係,產生的裂縫裡無法通過的事物都被留在原地,彼此得到一個可以被從頭細膩描述的過程,描述一個人的邊和偶爾透露一點有血色的內裡,寬容的、沒有評判甚至乾淨的不需要任何重新整理。

然後順著自己的意願定期保養或任由它生出鐵鏽,也許在想像裡製造許多明日,可以永無止盡的一直走下去。

而我現在能做的只有坦承了,沒有限度對自己絕對忠誠的回歸,接近有持無恐的坦誠異狀,坦誠的一個一個字寫下,如同為它製造永恆的結晶,深埋在土壤的秘室,像那天老師說要我們從平躺展開的姿態慢慢的側翻,縮起膝骨盡量的靠近胸口,把雙手像母親的懷抱一樣袒護著自己,驅綣成一個小小而密實的核心。

等待一個翻身之後,我會再度曝露出最柔軟的部分,無畏的包容和伸展,接受萌芽之前需要經臨的雨季和日曬,但我現在想要保持乾旱而無用,溫柔的養護自己不要再受任何的翻動和檢索,然後你們會自己在我的記憶裡,找一個最喜歡的角落用最自在的姿態待著。

昨天和母親去看了「回憶中的瑪妮」,在杏菜感覺被丟棄背叛,而瑪妮在不得不離開之前,奮力的敲開鎖住的窗戶,對即將被漲潮的浪濤捲走的杏菜大喊:


「我不得不離開了,請妳對我說妳願意原諒我!」

告別的儀式最終就是原諒,原諒自己說過而沒有做到的,原諒對方沒辦法為自己做到的,而親愛的,如果有天你會在滿潮的時候來到我窗前,我也會用盡全力的撬開緊鎖的窗戶,喊出任何你在臨走之前想要聽我說出口的話。


而我只想說:


「Would you cry if I died ,Would you remember my face?」(註)


註:『思い出のマーニー』(回憶中的瑪妮) Priscilla Ahn演唱的主題曲「Fine On The Outside」的歌詞,值得一看關於親情魔法輪的故事。
感謝所有讓我能在外安好,在任何時刻願意記起我的人。
我讀來覺得是一篇自我傾訴與追尋的散文。
於是,文中的「你」便很耐人尋味了。
雖然感覺起來其實並沒有特定對象,但卻又想「說」,那麼到底誰能夠代入「你」的位置呢?
通篇看來就像是一篇附帶條件的懸賞單,懸賞一個必須滿足一切條件的對象,因此才會勾勒出其後的「瑪妮」吧。
因為要滿足這種赤裸相待的條件是很嚴苛的,如果不是知己或靈魂伴侶,那就只剩下另一個自己了。

敬祝
文安

緞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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