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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見面,是在青島東路那太短暫的午後吧,我們共撐著一把玫瑰色的傘,回想起來總有種夢境般的不真實感。我們都太忙,想念彼此時也只能問好不好這樣的問句。你常常非常認真的逗著我說,畢業後就會回到台北吧,這樣才能常常見面。你問,高雄哪裡好?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說,就像日劇裡小海女喜歡上北三陸的海,從在高崖邊猶豫到縱身入海的那一刻開始,在這個城市裡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找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家。
  可是就像你在新聞上看到的,高雄發生了很可怕的事。
  原來我們看似平凡而幸福的日子可能隨時都會因為一枚地雷的爆炸,而毀滅。也許是因為這個時代的霧太濃,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腳尖已經瀕臨懸崖邊。或者,是我們都知道危險無所不在,卻刻意忽略死亡的可能性。
  原來有很多祕密藏在地底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有些是我們真的不知道的,有些則是被刻意隱瞞的。你說人字孔的底下會不會也住著品瓊小說裡的鱷魚呢?
  原來即使受傷了,我依然是我,你依然是你,高雄依然是高雄,家依然是家。只是多了傷痕,也許也多了成熟,或者滄桑。長大了才會知道正是因為經歷了那許許多多,才會成為這樣的你、這樣的我。
  原來光是活著這件事就值得我們珍惜。
  這些是事情發生了以後,在高雄不尋常的暴風雨中寫下,覺得無論如何一定要告訴你的事。無論如何,信一定得在八月二十日前讓你收到才行。

  *

  上一封信裡你說,你也許不該愛上任何人,任何人被你愛上都只能是一齣悲劇。你說,光是愛我就常常讓你陷入悲痛的困境,更何況是個真正的「女朋友」。看來你也長大了,查覺到了你那種霸道的愛、占有的愛是該稍微和這個世界妥協不可了,否則你和你未來的戀人,甚至是我,我們都一定會傷痕累累的。
  不過,總不能因為這樣就因噎廢食,你到底為什麼會有這些想法呢?從小就會說:反正已經遲到了就乾脆別去學校了、反正一定考不好的乾脆就不要讀了、反正長大了就是得和這荒謬的世界妥協乾脆就不長大了。
  很多事情是沒有試過就不會知道的。
  很多事也許是無用的,但卻也不是「單純的」無用,就算真的最後結果是失敗,也不等於這過程就是全然沒有意義的。《即使弱小也會得勝──青志老師跟廢材高中球員的野心》是部很有意思的日劇,看完再跟我分享你的心得。
  再說一次,總不能因為這樣就因噎廢食。勇敢去愛吧,受傷了,回家來就是了,或者來高雄找我,我帶你去西子灣的秘密基地療傷。我們也許也可以試試衝浪,練習跌倒,練習再爬起來,練習該如何和這個世界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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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曾經說過,活到二十歲就夠了。你始終都在拒絕長大、抗拒長大。我知道你可能會生氣,但我還是不得不把這樣的訊息暗示性的告訴爸媽。因為我真的會害怕,害怕不論我跟你辯論過幾百次,你依然會堅持離開。
  「樓上的煙霧警報器突然響起,要不是電池剛好沒電,就是這棟房子已經失火了。不過我們還是默默坐著把午餐吃完。」這是小說《白噪音》的開頭,我不要這樣的事發生在我們身上。(話說回來,這本小說你到底看了沒有?我把它擺在家裡書櫃的最上層。)
  我們的個性南轅北轍,但有一點很相同的是我們都習慣把所有受過的傷痛像核廢料般往心裡塞。但是L,那裡面的放射性元素會在時間裡慢慢地衰變,並且以不同形式、不同速度放射出輻射線,那些輻射的強度有時候足以釀成另一次難以預料的可怕傷害。
  過去我的倉庫裡也是堆滿了一桶桶亮黃色警告著危險的核廢料,並且沒有經過強度分類,只是隨意的扔棄在那兒。我其實和你一樣。只是因為面對你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烏雲,我只能努力讓自己像太陽一樣,假裝自己是沒有影子的存在。不過來到高雄以後,暫時離開了你的羈絆,我學會了真正的面對自己。現在陷入困境給自己編纏的狀似無限的網的時候,我都會從倉庫裡牽出腳踏車,知道只要沿著河的方向騎就能夠抵達海,就能夠找到出口。海沒有辦法帶走傷痛,但它可以包容,就跟家一樣。
  我希望你可以試試看,在沒有下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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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別再拿自己和我比較了。我是我,你是你。知道自己成為你的負擔,對我而言也是一種沉重。
  根本上看來,我們幾乎是完全相反的兩個存在。我喜歡吃蛋黃,你喜歡吃蛋白。我喜歡吃芭樂硬脆的部分,你則喜歡吃內裡軟爛的籽肉。我喜歡的東西通常你都不喜歡,同樣的你喜歡的東西我也通常不喜歡,像是加油站、地下室裡那種悶悶溼溼的味道。個性也是幾乎難以溝通的兩個人。
  我對死亡感到無法與之抗衡的恐懼,你卻對死亡趨之若鶩,視之如最後的解脫。這不是很諷刺嗎?!
  《人間失格》我讀完了。本來就是很悲傷的故事,又因為太宰戲謔性的文字而顯得更加悲哀了。不過更殘酷的是這不全是虛構的故事,而是現實。我這樣解讀對嗎?覺得小說裡的「喜劇名詞或悲劇名詞遊戲」、「反義語遊戲」很有趣,改天我們也來試試看?
  請原諒我必須不斷的重複強調,強調我們有多愛你。下次見面別忘記跟我分享哪部電影裡哪個構圖讓你如何驚豔,還有,總得有人繼續跟我辯論關於生命這個命題才行。
  現在我覺得,生命的意義好像就是「活著」這件事本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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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陣子去美濃朋友家玩,他們家是一大片果園,以神秘果為主要作物。還記得每次回台南鄉下下快速道路時都會看到的那塊農田裡立起的大牌子嗎?據說這是種經濟效益很高的水果,裡面有種蛋白能改變我們對味覺的感受,在吃了神秘果半小時內,接著吃其他酸性水果,會感覺這些水果的酸味轉變為甜味。很神奇吧?我那天試了好幾顆百香果,不過我還是覺得百香果就應該是酸酸的才好吃。
  我知道你怕酸。不過有了神秘果的幫助你就可以吃百香果和酸梅了,也就是說,事情總有解決的方法。下次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時,我們再一起開車去美濃找神秘果,就算找不到神秘果,看沿途綠油油的稻田裡飛起無數隻的白鷺鷥,看遠山在霧裡蒼茫茫的,就把那當作一場旅行,一個很長很長的長假。我們一起繞繞遠路,也許順著荖濃溪開到山的最裡,我們可以一起坐看雲起時,一起享受迷路的美好。(順道一題,荖濃溪這名字在布農語中指的是「兇猛不定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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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個禮拜日,我負責共同照顧的病人阿嬤去世了。知道這件事是在星期一晨會上的死亡病例報告,這是我實習以來遇到的第一次死亡。那個阿嬤六十九歲,獨居,有憂鬱症,腰椎動過手術,根據家人敘述並無其他病史,這次因為暈眩跌倒而被送來急診。檢查後初步診斷為泌尿道感染合併低血鈉、低血鉀及胸椎壓迫性骨折而住進內科病房。
  假日值班的醫師說,前一小時阿嬤還精神好好的,甚至可以對著看護叫罵。但事情就是這樣了,來不及了。
  這是我面對的第一次死亡。我知道我必須學著去接受,但不能麻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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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打算寫一篇中篇小說,核心主題是(一)死亡恐懼、(二)麻痺、(三)家庭、(四)秘密與謊言。因為是這樣的主題,打算逆著《白噪音》的思維,從死亡恐懼寫到麻痺,翻譯成你的電影語言大概就是從淺景深寫到深景深。目前只有小說和人物的雛型,還沒有想法該從何下筆,尤其是定場鏡頭的設定。不過第一幕可能先特寫超級市場冷藏櫃裡的有機蔬菜,有一隻手伸出來將蔬菜拿起,畫面逐步切換為中特寫女主角和蔬菜間的互動,最後以較寬廣的中景傳遞場景、角色的資訊,背景是無聲的。另一幕是中遠景,電視裡正播著加薩走廊戰火的新聞,三歲的小男孩坐在電視機前把玩玩具手槍,媽媽坐在沙發上織著毛線,電視只是以作為背景音樂那樣地被開著。還有一幕是爸爸肩上背著小男孩在沙灘上奔跑著試圖放起風箏,後面跟著年紀大一點的姐姐興奮的舞動著手腳。那是個大遠景,沙灘的近處成堆擺著廢棄的核廢料,原本應該很顯眼的黃色桶子卻因為蒙了一層厚厚的沙粒而降低了存在感,似乎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可能是因為它們「一直以來」就是在那兒的緣故。故事中段必須發生甚麼,那個「甚麼」我還沒辦法決定,不過倒是可以用傾斜鏡頭來表現角色們陷入不尋常處境時的轉變。
  在寫大綱時加入了一些上個月電話裡你教我的電影攝影構圖技巧,算是有學以致用吧?!如果有甚麼想法或建議再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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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沒有跟你提過,在發現自己快要變成二十三歲的那個時候,常常像荒野裡捲起龍捲風那樣突然地感覺到空曠的焦慮和害怕?那時候剛進醫院,忙碌讓自己感覺像被生活吃掉了,我正在一個巨大並且黑暗的胃裡,等待著被消化的那種感覺。很深的夜晚裡喝著玄米茶的時候,看見映著自己鏡像的氣泡一個又一個無聲的破掉。那時候我在想,我應該逃跑嗎?我應該怎麼逃跑?
  每次這樣強烈的懷疑自己的時候,我就會去中央公園那個綠色的小山坡,尤其是在太陽即將離開前那暖烘烘的時刻裡。躺在那兒看天空裡各式各樣的雲飄過,看晚霞的顏色神奇地變換,或者坐在那裏看新崛江的人潮在五福中山路口穿梭,或者只是靜靜地感受草尖扎在皮膚上刺刺癢癢的感覺。都會重新覺得人生其實也沒那麼糟,真的。
  懷疑是必要的,但沒必要為此把自己扯得四分五裂的。我會記得你和我這樣說過。繼續寫,只要還寫著,就一定會有人看見。

  *

  哈代寫過一首詩〈兩者的交會─寫鐵達尼號的沉沒〉,我把這首詩的後四段附在這裡。

而當這華麗的船體
其外形 優雅的氣度與色調更加清晰
這時陰暗遠方的冰山也愈大愈近。

它們顯得相當怪異
但沒有任何人的眼睛能看出
它們稍後歷史的緊密糾結在一起。

或它們那相呼應的走向
將相遇的徵象
在八月這兩個孿生子的命運。

直到歲月的編織工人
如此喊出「就是現在」 而人們都聽見
於是事情發生 兩個半球的撞擊聲響起。

  *

  在不知覺間就把這封信寫得太長了,希望你能有耐心看完。八月二十日那天,我已經請了假,中午前應該就會到家了,記得留在家幫我開門,有你最喜歡的栗子蛋糕。
  然後我們再一起去外木山那兒,看屬於今年夏天的寧靜的海,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