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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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十二歲那年,他將牲畜趕到一個略高於村莊的坡地吃草。風順著坡向下吹,他躺在其中一塊巨石上望天,嘴邊還嚼著剛才上坡時順手拔的草桿。草桿沒什麼味道,纖維韌的讓他嚼了幾口,也沒能嚼斷。他「呸」的一口,轉頭將嘴裡皺成一團的草渣往石頭邊上一吐,雙手枕著後腦杓又躺回原本的位置。天空就在頂上,一朵雲也沒有,不一會兒就讓他看得昏昏欲睡。

  叮鈴。

  他醒時是被一陣細碎的鈴聲吵醒,睜眼看著已經沉藍的天空,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轉瞬卻又想起自己放養的牲畜,猛地從巨石上彈起下探,伸著手指在昏暗中數了幾下,見牲畜一隻也沒少,便又鬆了口氣,撿了身旁的竹鞭,圈起手指在唇邊吹了一哨。吹完才想起剛才聽見的鈴聲,趁著牛羊聚集過來的空檔,往坡下二、三十步,通往村莊的小路看去。狹小的泥道上果然幽幽地散著幾個人影。他瞇起眼睛細看,只看得出為首、舉著燈籠那人的妝束,像是僧人,卻看不清他身後跟著的幾個人,是否也是僧人。

  徐風吹過,他忽然想起幾日前村裡的孩子們聚集在爐火前說的故事,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旋即決定避開那群暗影,走另外一條小路回去。等到他躡手躡腳的回家,打開柵欄將那群牛羊趕進去,正準備沿著圍牆外,從後頭溜回房間裝做沒事的時候,他忽地在靠近主屋稍有距離的地方,看見那群鬼魅般的人影將他家的大門堵死,而父親正和為首提燈的那名僧人比手畫腳的爭辯什麼,一向溫和的母親在父親身後不曉得是聽見了什麼,突兀的哭了起來。

  鈴聲還在空氣中規律的響,他仔細地聽了一陣,決定攀過矮牆,繞過主屋到另外一側去偷聽。等到他繞過主屋攀在屋牆的轉折處時,他看見父親的表情在火光中變得駭人,寬大的手幾乎按到了腰上別的彎刀,母親一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一手拉著他手肘的衣服,像要拉住他,但他知道母親此刻根本拉不住父親。

  他屏息凝聽,雙方像在對峙。忽地,為首的僧人轉過身來指著他藏匿的方向唸了一個詞。父親下意識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來,見到從房屋轉折處探看的他,臉色驀地一變,呔了一聲,抽刀就要劈向他。

  電光石火間,他看到僧人伸手輕撩,刀便一偏鏗鏘的落在地上。

  「迦藍。」僧人對著他合手一拜,舉手投足間又是鈴聲乍響,「望尊者隨本僧返回伽藍。」

  迦藍或者伽藍,本意都指寺院。

  那天晚上,父親、母親、他,以及為首的僧人圍聚在主屋的炕上,僧人從前襟取了一串念珠遞給他,說是他仍是迦藍時,不離身的一串念珠。他握在手裡細看,一百零八顆念珠早已光滑、漆黑,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和紋路,隔珠是漂亮的海青色,幾道黑色的紋路不規則的龜裂在上面,而底部墜著的是一串稀疏、暗紅的流蘇。

  他將那串念珠還給僧人,並沒有因此想起任何關於「迦藍」的事情,他只是開口問僧人,何以知道他是他口中的迦藍。僧人睜著一雙彷彿映著火光的眼睛,安靜的看著他,片刻才挽起袖子,指了指手臂內側的一個位置說道:「迦藍兒時貪玩,曾隨一僧去鄰寺院的一處冷泉玩耍,因故在內臂畫了一道,從此這傷至他轉世前都隨著他。」

  母親聽著僧人的話,低頭無聲的又哭了起來。他低頭隔著衣服看著自己身上他所指的位置安靜了一陣,抬起頭來直視著僧人的眼睛,又問道:「爾等何以如此篤定我便是迦藍?」

  僧人怔忡的看著他,驀然垂下頭,自唇邊勾起一陣細微的笑。

  他隨僧人返回西邊高原的山寺時,是冬天。一眼望去盡是零星的積雪和裸露的枯綠,他坐在披著彩布的犛牛上,裹著一件厚重的氈衣,裸露在外的臉仍被途經的冷風颳痛。他瞇著眼睛像要睡去,恍恍惚惚之間將目光下墜到前方牽著犛牛前行的僧人的腳底,猛地被一陣赤裸撞醒。

  他呼出一大團熱氣,提拉了從肩上滑下的毛氈,動了動僵硬的身體在犛牛身上坐穩,不一會兒又在搖晃之中打起瞌睡。

  「……名字?」伴著一陣搖晃,他眨了眨眼睛才從逐漸聚集的畫面中分辨出坐在自己面前的是那天為首的僧人。僧人見他回過神來,輕聲的嘆了一口氣,轉頭朝著身邊的一個小僧吩咐了些什麼,又重新在他對面的蒲團坐正。

  大殿上,風吹過的聲音格外的清晰。那名僧人定目對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名字?」

  「蘇牧。」

  剛才離去的小僧此時將一個木製的托盤放在僧人的面前,待他放妥。他才看清托盤上放著的是一個青瓷碗、一把刀和一塊素灰摺疊方正的布。他抬起頭來看向僧人,僧人方以雙手捧起那把刀,抬頭再問了一句:「名字。」

  此時遠方鐘聲乍響,他從大殿中恍恍惚惚看見窗櫺切割的光也將僧人切成數片。臉的上半部就隱在陰影當中,而雙唇便落在夕暮之處,猶如鬼魅般的再問了他一次:「名字。」

  數聲鐘響早已停止,鐘聲震盪的餘韻尚在大殿。他停頓了許久,方才大夢初醒似的從乾澀的嘴唇中吐露自己的名字,屆時僧人的上半身便全部沒入陰影當中。他感覺到僧人如枯木般蒼勁的手握住自己的一綹頭髮。

  唰。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刀劃過頭髮,髮絲散開、斷裂的聲音在僧人低沈如暮鼓的聲音中顯得格外的清晰。

  「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他低頭看著幾綹最長的頭髮被放入青瓷碗中,其餘則像是一些殘渣或者灰塵連續的飄落,驀地,竟讓他想起路途上偶遇的一場薄雪。但那段影像很快隨著髮渣落下而淡去,僧人的手輕輕的按在他的後腦杓,刀刮搔的觸感、角度在頭髮落去以後,又變得更加清晰,彷彿每個刀起、刀落之間,刮下的不是殘存的細髮,連著他的疙瘩也一起刮落。

  他半斂雙目,只覺得目光垂危之處好像隱約看見燭光搖曳。

  唰。

  轉瞬那火光便啪噠的熄滅,嬝娜起一道青煙散佚。

  鐘聲好似又在空氣中乍響,擊鐘柱就停在他的後頸不過一、二吋的距離,他眨了眨眼睛,從聚焦的視線中定定在青瓷碗中,不記得裡面是否本來就盛有半碗的清水,略微收緊放在雙膝上的手,他覺得腦海中像有什麼不斷的淡去,變成了透明的樣子。須臾,僧人收回放在他後頸的刀與輕按在他後腦杓的手,他遂抬起頭來,看見他於蒲團上重新落座,彎身取了托盤上的布擦了刀又擦了手。

  那名端托盤的小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便站在僧人的左側,見他將刀與布重新擺回托盤上,便身體微躬,連著碗、頭髮、刀和布一齊端走。

  僧人目光灼灼,一瞬間像是從陰影中猛然暴烈的火花,但用不了多久,他見到他目光低垂在前方的一塊地板上,聲音稀薄卻又飽滿的問道:「名字。」

  他張口剛要像當初一樣叨唸出一個詞,可聲音像是猛地被扼住而從腦海中驟然沉寂。他是誰,父母是誰,是否有兄弟姊妹一瞬間變成一個難題。他動了動嘴唇,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方地,隱約從地板上的折射中看出兩個對坐的影子,而腦海裡如同大殿空無一物。

  半晌,衣服摩擦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他看到僧人撐著地板起身,整張臉陷入陰影卻已能夠讓他看清五官。他抬頭仰望他的臉,直到他站直身體,身上的袈裟如驟雨落下。

  「迦藍。」僧人輕按著他抬起的前額,鐘聲彷彿又再度響起,他從他的眼底和落下的布縵間看見他一路以來清晰、無念的眼睛聚起了說不出口的雲霧,,然而雨並沒有落下。

  他說自己叫做無念,行經的小僧雙手合十,先是看了他,說了聲迦藍活佛,才轉而朝著老僧敬拜,說道古魯。古魯是上師的意思,差不多就是老師或者導師的意思,這是無念在那群小僧走後告訴他的。

  「為什麼他們稱我活佛?」他走在他身邊,驀地抬起頭來問他。無念看著他停頓了一下,半晌才重新邁開步伐說道:「佛以肉身入世,行道渡人,當稱活佛。」

  他又問什麼是朱古。

  他說那是不同語言說的化身的意思。

  「我是誰?」

  無念的目光看向他,目光在陰影中顯得格外的明亮。

  「迦藍。」下一句卻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你是迦藍。」

  從此,他教他的都是如何成為迦藍。穿著、行儀、祭祀,每樣身為「迦藍」該知道的事情,他都必須知道。

  那日他和無念二人在大殿上對坐讀經,彼時徐風吹過揚起大殿內掛著的繡布和垂下的流蘇相互糾纏,他抬起頭來,布上繡著的諸天神佛的表情有一刻變得鮮活,像對他怒目而視。

  啪噠、啪噠。

  他看到殿前的階梯上,有一隻鳥銜著草根停落,放下,歪著頭朝裡面看了幾眼,轉身又拍動翅膀往一片藍飛去。

  回過頭,他看到無念正盯著他看。他看著那雙陷在越加深邃皺紋裡卻依然明亮的眼睛,下意識的摸了胸前稀疏、粗糙的幾乎岔開的流蘇,看著坐前攤開的經文,一字一句的誦念起來,思緒卻落在那根被放在殿前的草桿上。

  不念經的時候,無念最常跟他說起以前他還是迦藍時的事情,那時無念的眼睛又會聚起雲霧,說起他並不記得的過往,過往中有他作為活佛迦藍的事情,可更多的卻是那些散在日常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天你跑去後山一處隱僻的冷泉玩,讓師兄弟一陣好找……」說著,他不曉得想起什麼,忽地以一個不太適切的方式歡快的笑了起來,又轉為一陣乾咳,咳又轉成了喘。他起身放下手裡握持的經書,起身以手拍了拍無念的後背,直到他猛地倒抽一口,彷彿此生最後的吞吐似的靜止,片刻又微喘的吸吐著冷涼的空氣說道:「誦經罷。」

  手轉經輪隨著他的手一晃,安靜的滾動了起來。他忽地想起前一夜做的夢,夢裡有無念、火光、他還有一對男女。火劈哩啪啦的在陰暗的房內不時作響。夢裡的他問無念何以如此篤定他便是迦藍,無念告訴他,他的內臂有一道以前貪玩留下的傷。他轉頭看向女人,女人在哭,嘴裡像是說了什麼,但他沒有聽清,只是覺得懷念,好像他本該在那個陰暗的房裡,而非此時飾著五彩繡布的大殿。

  十六歲時,他問了無念一個問題。他問,為什麼他需要不停的轉世?無念告訴他,世間多苦,那時迦藍心善,幾世以來便發願以肉身渡盡眾生。他又問,還是迦藍以前,他渡了誰。無念停止轉動手上的念珠,過了一時半刻才對他報以一笑說道:「來者皆渡。」

  他看著他,不曉得為什麼,驀地聽到自己腦海裡響起一聲:惟己不渡。

  不渡。他開始在每晚做起一個夢,夢裡的他走過小徑到達一座偏僻的冷泉。泉邊有一棵大樹,大樹底下有一塊巨石,石上坐著一個與他穿著相仿的僧人,脖子上戴著一串深黑的念珠。他回頭看了一眼,背後是他熟悉的僧塔、大殿,再看向冷泉,他忽地認出這裡是無念曾帶他來過的地方。他往前走了幾步,看向僧人,僧人不知道何時已經睜開一雙安靜的眼睛看向他,片刻露出微笑問道:「小朋友,你是誰?」

  「迦藍。」他看著他,不曉得為什麼覺得眼前的這個才是無念口中不時會叨唸的迦藍,遂開口問道:「你也是迦藍嗎?」

  僧人半閉雙目輕微的點了點頭,說道:「我也是迦藍。」說完,他朝旁邊挪了一個位置,再次睜開眼睛看向他說道:「過來這兒坐著吧。」

  他感受到草地刮過他鞋子上的澀感。爬上岩石,在迦藍的身邊坐下,轉身面向的是那汪冷泉。彼時徐風吹過,他感受到脖子間掛著的那串念珠底下的流蘇豐滿的掃過他的褲管,令他忍不住沿著漆黑的珠子下探。流蘇確實是豐滿的,卻與自己印象中稀疏的樣子大相逕庭。他轉頭看向迦藍的胸前,只有漆黑的珠子間隔著湖水綠的隔珠彎成了一個弧,他遂後傾看向他身後,佛塔底下確實也是一串流蘇,和他的一樣的豐滿。

  「你在看什麼?」迦藍轉頭看向他,眉目間自有一股端方和恰到好處的笑意。他抬起頭來看向他,在石上坐正,開口說道:「我在看流蘇。」

  「流蘇有什麼好看的?」

  他抬頭看向迦藍,那雙目光並沒有批判,更像是一種單純的好奇。他舉起胸前的念珠向他展示說道:「它已經很舊了。」

  「確實。」

  「和你的是同一條。」

  迦藍聞言,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那一條,拉到他的手邊將兩者湊在一塊,看了一會兒,才將手放下,問道:「你怎麼知道它們是同一條?」

  他睜著眼睛看向他的眉目,覺得兩人一點也不相像。

  「因為你是我的前世。」他放下手,指了指自己說道:「我是你的轉世。」

  迦藍垂首沉思了片刻,忽然直起身子伸手往上輕捻,再翻手是一朵細如棉絮的白花。他驀地抬頭朝著他一笑,說道:「是耶?非耶?」

  彼時一陣狂風驟然掠過,再回神,他已從榻上坐起,一身冷汗涔下脖頸,將領口一圈暗色的紅落拓的更加沉鬱。他掀開已褪到腿上的被子,將腳自榻上垂下,低眉細看自己胸口垂下的、衰敗的流蘇,想起「迦藍」披掛的樣子,伸手便握著結轉到頸後,又將胸前一方領褶擺正,看著窗櫺外的景色由濃轉淡。

  無念扣響木門時,天方乍亮。他見屋內無聲,以為迦藍睡遲,伸手輕推,讓門吱呀滑開,捋整了衣袖,抬頭正要跨過門檻,就見一人坐在床沿,半張臉都給布幔的陰影吃了進去,凝神一看,竟遲了一會兒才嘶啞的聲音喚道:「迦藍?」

  人影巍峨不動,他遲了一二才伸腳跨了進去。光順著他背後將房內照的更亮,他瞇起眼睛再定睛一看,才將浮起的心思喀噔的落下,緩步走上前,垂首低看他頭頂的髮漩,把淤積在喉頭間的口水艱難的嚥下說道:「迦藍。」

  迦藍輾轉醒來,先是被門口洩入的空氣冷的打了個哆嗦,才抬頭看向無念。無念的眼裡有尚未褪去的情緒,可不久他的眼裡確實一如他的名字一般如一汪積在殿前階梯上無瀾的水。

  「三刻後至大殿。」

  他輕微頷首,無念便轉身往屋外走去。看著他的背影,迦藍不曉得怎地想起夢境裡那個坐於大石上也叫「迦藍」的僧者,再看向無念只覺得他一向弓直的背影竟也染上幾分疲態。

  再夢見迦藍是三日後的事情。僧者仍棲息於冷泉旁的大石下,讓他總隱約想起沈澱在記憶中,某種也棲息在水澤,頭垂翎羽的白鳥。站在月洞門前,他看著僧者端坐在大石上,任徐風掃掠、樹影橫斜,仍巍然不動的樣子片刻,才邁開步伐往草地上踱去。

  彼時,僧人方睜目對著他勾起一個笑說道:「你來了。」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轉而擇了大石附近的一塊小石盤膝坐下。迦藍見他已落座,便又換了一個隨意的姿勢坐在大石上,將兩手穿入兩袖放在腹前,看了一眼冷泉處說道:「天氣涼了。」

  他遂又輕聲的「嗯」了一聲,感覺到風穿過領口揚起流蘇輕掃裸露的肌膚,將目光落在草叢間馱著幾個殷紅小巧的落果往遠處走去的螞蟻,忽地開口說道:「無念老了。」

  他不知道此番那僧者的面容是何等景色,只曉得他開口時的口氣確實挾著一份訝異。

  「他確實老了。」他說,片刻又似是想到什麼似的說道:「老的不能再老。」

  他抬頭看向迦藍,迦藍一瞬間的神色讓他想起偶爾會在無念眼裡看到的情緒,可片刻那裏又是一片平靜。

  「你的名字是師兄取的吧。」迦藍低下眉眼將目光轉向他,念珠此番不是掛在他的脖頸間而纏在了他的手上橫錯交疊,流蘇散落的樣子讓他記起剃度時留下的那綹以紅繩繫好、半濕半乾的髮,「迦藍這個名字,也是師兄所賜。」

  「在你以前,有很多活佛嗎?」

  「有。」他停頓了一下,「只是世上並無重名活佛。」

  「無念說我是你的轉世,我是嗎?」

  迦藍怔了一怔,報以一笑,反問他:「你是嗎?」

  他尚未回答就已從夢中醒來,回憶起迦藍在夢裡的那張臉,只覺得似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無念在門外輕扣門板,他撐起身體在榻上坐穩,摸了自己胸前日日搓轉的念珠,驀地看見其中一顆珠子上裂了一個小縫。

  「迦藍。」無念的聲音又一次在門外響起,他摸著上頭的細紋,心裡卻頓生疑惑,一時間竟不曉得如何應得起無念的那一聲「迦藍」。

  迦藍若不是我,我又是誰?早課誦起經書時,他心不在焉地想著,可經書誦完了也沒能得到答案。他只是坐在大殿的榻上,看著榻前跪著的信眾成河的向外漫去,卻也沒能漫進門外陽光熾烈的暑意。

  他安靜的握過一雙又一雙的手,聽著他們成堆的話語,再細聲說話。河就要枯了,一門框外的藍,已經成了火色,霹哩啪啦的又讓他想起那個昏暗氤氳的夢。最後一個扣首上前的是一個老人,老人穿著奇特,腰邊繫著一把小刀,肩上以繩斜掛著一個羊角的酒杯,乾瘦的臉讓他想到風削過的岩壁。

  他坐在榻上,安靜的看著他,等待他伸出一隻手。然而那老人卻把手放進前襟,掏出了一個仔細摺疊過的紙,攤開以後,以雙手呈上說道:「途經一處地方,受人所託特以獻給活佛迦藍。」

  他看著紙上盛著的一綹以紅繩繫綁的已有些乾亂的頭髮,沒有伸手去接,只是下意識的握住自己胸前的念珠,一邊以拇指輕推,一邊問道:「這髮出自何人?」

  老人看了一眼淌在手上的髮說道:「聽那戶人家說,這是家裡長子蘇牧小時剃留下來的頭髮。」

  「可是需要我做何處置?」

  老人只是輕輕的搖了搖頭說道:「只托我將這綹頭髮予你,再無交代。」

  迦藍看著那綹頭髮片刻,說了聲知道了便從他手上接過那綹頭髮,摺疊好,收進前襟,剛要抬頭,空蕩蕩的殿上哪還有那個老人的背影。燒天的大火已經停息在殿前平台,他按著扶手剛要站起,就聽見一聲「迦藍」混著暮鼓撞進他腦海裡,驀地一跌,支著腦袋的手一滑,從黑暗中的大殿中醒來。

  「迦藍。」無念就站在門口,無數繡掛的布在門口竄入的風中輕微的搖晃。他按著略疼的頭,撐著扶手顫顫巍巍的起身,剛要回應無念,又見自己站在了那處位於寺院偏僻角落的冷泉,手裡正抓著方才從老者手上接過本應收進前襟的那綹頭髮。

  「迦藍。」他回頭迎向聲音的來向,驀地感覺到手裡像是被火燒過,腳底一空,再回神已在一間陰暗的房內,無念就在他的對面,他剛要出聲卻聽到自己以夢中僧人的聲音朝著無念拋出一個問句。

  「爾等何以如此篤定我便是迦藍?」

  女人的手握在他的手上,他沒有聽到無念的說話聲,卻率先聽到女人叫他蘇牧,又聽到男人叫他蘇牧,只有無念的聲音孤單的像從遠處飄來似的說道:「迦藍。」

  鏗。

  鏗。

  鏗。

  他認出這是寺院晨課與熄燈前敲響的鐘聲,一連十二下,只是尚未敲響到第四聲,他便自床上坐起,涔著大汗在黑暗中環顧四周。微冷的空氣讓他打了個機伶,他掀開被褥,喘息聲在空氣中格外的清晰,但周遭壓根兒就沒有敲響的鐘聲。他再伸手探到前襟,竟從襟口摸出一張略薄的紙張,紙張攤開如夢裡包裹著一綹乾燥、粗糙,以紅繩繫緊的烏絲。

  與夢中不同的是,包裹頭髮的紙上實實在在的寫了蘇牧兩個字。

  蘇牧是何人?家在何方?他一點概念也沒有,只是看了一會兒,又將那綹頭髮包裹好,收回衣服的內側,重新在榻上躺下。彼時不知過了多久,待他再醒來時,門外已是白肚,一個人影剪在透光的櫺上歪歪曲曲、模模糊糊,不稍半刻便聽到門板規律的響了三聲。

  「迦藍。」隔著一扇門,無念的聲音聽上去竟也有些黏糊,他一時間分不清他叫的到底是前世的自己,還是現世的自己,直到第二聲「迦藍」從門外傳出,人影浮曳,他才匆忙的將腳垂下榻,套起鞋子往門口喊了一聲「無念」。

  早課結束,無念走在他的前方,微溫半斜的牆影落拓在他已經微曲的脊梁骨上像把他的腰又下折了幾分。他低頭看著地上曳長的影子,忍不住在月洞門前停下了腳步,看著無念踽踽獨行過半圓的框,陽光在ㄧ瞬「啪噠」的將他的衣角撞的褪色,似乎連同那些附著在他臉上的霧氣都逼的裸露出刻痕。

  無念過了半刻才覺察到身後的異狀停下腳步。他在半光半影之中,睜著一雙眼睛看著無念轉身將視線投向他,只覺得無念和平時的樣子無甚差異,陷在眉目肌理的眼睛一向如他的名字,然他吞吐出的聲音掐揉著字句,卻已經像是暮鼓晨鐘的餘韻,如絲如縷,曖昧不明。

  「迦藍。」如今他說話時的模樣,總讓他聯想到大殿上,銅砵焚香掐起的浮煙,嫋娜寸斷,「怎不過來?」

  他瞅著他的眉目,像回到了那個狹小、陰暗的房間,隔著兩人間的火劈哩啪啦的響,潮溼、生霉的氣味混著動物、乾草、油垢竄入他的鼻腔,他看到無念眼底與那時映著相同的火光,便鬼使神差的看著他問道:「爾等何以如此篤定我便是迦藍?」

  無念怔忡了片刻,眼角細緻的抽搐了幾下。過了一時半刻才從重重的皺折間扯出一點懸掛的意思,乾啞著嗓子說道:「晌午要過了。」

  再見夢中僧,是那日後的第十二個夜晚。他踏過大殿,經幾處周折才至那處隱蔽的冷泉。迦藍仍端坐在那塊石上,風徐涼吹過,虯冉的根以樹為心,向周遭四蔓,勃勃的像是隨時都會旱地拔起。他踏著陷落泥草間的石板,第一次覺得滯礙難行。待他小心穿過重重根系,落腳那塊依傍巨石的小岩時,再回首,卻只見一片坦途,不復虯髯糾結。

  「你在看什麼?」迦藍的腳自巨石上垂下。他怔忡的看著來時路,過一會兒才從嘴裡擠出點什麼說道:「方有盤根,回身俱無,迦藍可有何見解?」

  「你又如何?」

  他被他的反問撞了一下,回頭只見迦藍像貓一般藏起雙手,身體微傾,正對著他笑,笑起來也像只貓。半晌,見他無所回應,迦藍重新在石頭上坐直眺向遠方。他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堵牆,牆上浮著水光,遠看像是汙漬,可光影浮掠,像牆底種著一潭水,但望下一探,卻只有幾塊破磚、土丘和黏泥、枯黃的草根傍牆而臥。

  他忍不住瞇起眼睛細睇,卻先聽到一陣嘯鳴,再來是空氣抽裂的聲音,還有羊群此起彼落的咩叫。他忽地嘗到了嘴間裡有著什麼,忍不住嚼了幾口吐了出來,攤開的手掌上是一截短小、嚼爛的草桿。

  「無念老了。」迦藍的聲音忽地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抬頭起來驚愕的轉頭,只見木框門外,迦藍還坐在那顆巨石上,他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在一間骯髒、晦暗的小房內,臨火落坐。

  「無念老了。」他聽到他又重複的說了一次,只是這次,他的聲音變成了無念的。鐘聲陡然在房內暴烈,他起身赤裸著雙足要往門外奔去,亟欲脫口的聲音就要破出,可不待他開口,一個踏空。再回神的就是天花板上,褪色、分岔的流蘇。

  一顆汗珠順著他的眉間劃過額角,他瞅著天花板上繡布的紋樣,一時沒看出上面繡了些什麼,可很快的他就認得上面繡的是佛、白馬、僧人之類的紋樣。他伸手摸進枕下,一個磨破的小荷包就壓在底下,他隔著布摩挲了裡面的東西,繩子一樣的,燙貼著一個不明顯的、四角的東西。

  不知怎地,他忽地記起了夢中鐘聲乍響時,一直聽不清楚的那份人聲在叨唸著什麼。

  叩、叩。

  他躺在床上轉頭看了一眼門的方向,只見昏暗之中有一道曖昧的人影在門上散開。

  叩、叩。

  他起身褪開身上有些潮氣的被子,盯著門紙上一下子散開的重影,一時間竟分不清楚自己是醒著,還是睡了,只知道門外天光未明,鐘聲未響,應是過丑,卻不曉得是幾更幾刻。

  叩、叩、叩。

  這次是清清楚楚的三下,不稍半刻,他聽到一個尚未拔開的聲音在門外輕聲的說道:「迦藍活佛,可以的話請速至大殿。」

  他的動作一頓,嗅到了他言語中的皺折。

  「無念呢?」套上剛摸到的一隻鞋,他彎身摸起遺失的另外一只,摸著便覺得冷涼的空氣中似乎有著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騷動。

  無念老了。不曉得為什麼,他忽地想起夢中迦藍說起的那句話,彷彿那四個字是他反複頌起的佛號,日夜叨唸的真言,彷彿無念的老是一個笑話,也彷彿無念的背仍如當初他赤腳在他面前往山路上行走時般柔韌、挺拔。

  彼時門外又是三聲輕響,他套上外衣,拔開腳步往門口走去。門吱呀的被他拉開,冷涼的空氣倏忽灌入,讓他不禁打了個冷顫。他畏寒的縮了縮脖子,伸手將領子聚攏,目光錯落在眼前的小僧臉上,打量了許久,方才開口說道:「何事?」

  小僧朝著他輕微躬身,說了聲「迦藍活佛」,便轉身往其中一個方向走了幾步,再側過身來看他。微慍的火光在一片深沈中幽翳,他尚未看清小僧的長相如何,轉瞬便又被這片沉給嚼了進去,只留下半個渾圓、乾淨的下巴蘊著火光。

  「活佛。」見他毫無動靜,那小僧舉起手中的燈往他這照了一照說道:「請隨小僧去一處地方。」

  「何地?」他站在檻內,未踏出半步。不知怎地,竟想起幾日前,偶經一處院落時,隔牆聽聞幾名小僧說起冤鬼夜訪寺僧的故事,遂低眼看了火光散漫處,鬼無影,那小僧腳底卻有一個灰濛的影子從搖曳中被剪了出來。

  「隨我來便知。」小僧攏袖,將提燈的木柄晃了一晃,握實,迴身便往長廊的一側走去,不復開口。他躑躅了片刻,摸了胸前燙貼在襟裡的小包,提起衣擺,大步一跨,跟了上去。彼時腳步略急,卻仍差小僧一二,彷彿他腳底有風。他遂又將步伐加大、加快,花了一時半刻才與他並肩而行。

  他隨他繞過大殿,穿過一個迴廊以後,周折進一條隱蔽的小路,再過一二十步路,才見一幢簡陋的小屋立在竹林邊緣。火光朦朧的在門紙上剪出幾個人影,低喃的聲音讓他想起大殿上偶有的誦經聲。

  「何以帶我至此地?」他問,但小僧只是垂首,往小屋的方向一指,朦朧的火光下,他的五官模模糊糊,看上去倒不似真人。彼時,他要再問,小屋的木門卻已開了一角露出半個人身向外探看,瞇眼仔細一瞧卻是他曾見過幾回的雲真。雲真詫異的看著他,回頭低聲朝著門內說了點什麼,再回頭便是提著袈裟跨過門檻,步履稍嫌急促的朝他走來說道:「迦藍活佛,天方未亮,怎一個人到這兒?」

  他壓低嗓子說話的作態倒像是作賊,狹小的眼睛此時陷落陰影,如一條割裂的縫鑲在微胖的臉上。迦藍看著他,忍不住攏了袖,方要轉身指向那名領他來此的小僧,但身一側,頭一轉,身後哪還有小僧的影子。他怔忡的看著身後一片荒蕪,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看向雲真,又花了一時半刻才從火灼一般的嗓子裡撓出話來說道:「夜不成眠,便出來走走……倒是爾等幾人,何故在夜深時分群聚於此?」

  雲真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是嚥下口水。迦藍見他有所躑躅,逡巡他的神色半晌,遂又睨了他深後火光幽微的小屋,開口問道:「這是何人居所?」

  「回活佛,此是無念上師的居所。」

  「何以我多年以來未曾曉得院落裡有一處這樣的房子?」

  雲真看著他,竟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回答。他開口再問:「現在除了你以外,可還有誰在?」

  到此,雲真方是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他定睛再看他一二,起步便要繞過他往屋內一探,然雲真卻伸手阻攔,大喝道:「不可……」片刻才驚覺,低頭小聲的說道:「萬萬不可……活佛,您還是回去吧。」

  他撥開他的手,鬼使神差的抬頭,竟看見雲真的臉上光滑若紙,五官俱無,本應有嘴的地方仍發出人聲,重複地說道:「您還是回去吧,迦藍。」。他遂推開他,腳步一踩一踏,猛地抬手捋開門前垂掛的布簾。

  啪沙。

  火熄滅了。

  他睜開眼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頭頂繡掛的滿天神佛,青藍的臉上半寐垂下的雙眼似在看他。他伸手摸了脖子,摸出了一手冷涼的汗水。抬眼瞥了一眼掛在床尾的外衣,再看向床側排列整齊的鞋子。天光初明的光將室內照的曖昧,他起身探了壓在襟內的布包,斷斷續續的想起夢的最後,好像有人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叩叩。

  併連的兩聲叩響,將他倏地從思緒中拖出,他拉來外衣披在肩上,看著門的方向,直到第二次叩響才出聲問道:「何人?」

  「迦藍活佛,請隨小僧前去用膳。」

  「無念呢?」

  門外小僧遲隔了幾分才開口說道:「今日上師隨其他師父出行,過幾日才會回來。」

  「我知道了。」

  小僧名慎行,是早些年被人托帶來的。來時不過七八歲,身無牽掛。聽其他寺僧說,當初帶他來的那個人提到,孩子的雙親去的早,唯一的姥姥還是個病的,前幾年春天快不行的時候,才托人將孩子帶到寺院來,輾轉便落在無念身邊做一個在家眾。

  然而在家眾,只是一個無念將他安放在身邊的理由。

  「上師說,等孩子大了便讓他自己決定走或留。」

  「他可有俗名?」

  那名僧人想了片刻說道:「更早的時候已經不省得了,但很久以前曾聽過上師叫他蘇牧……只是我記得那孩子老家並不姓蘇。」

  「無念可有提及這其中的緣故?」

  「沒有……」僧人搖了搖頭,片刻「嘖」的一聲,像是想到什麼似的說道:「聽活佛提起這事,我才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知講出來合不合適……」

  迦藍看著他,輕輕的點了點頭說道:「說吧。」

  「聽說自上師主張收留了那孩兒,便未曾教習過那孩子任何佛法,也不讓孩子隨其他小僧修習早課,只是將孩子留在身邊,隨自己作息。」

  迦藍聞言,久久地才從嘴裡吐出了一句:「是嗎?」

  幾天後的晚上,他又夢見迦藍,只是這次剛入夢,他卻早已落座在迦藍的那顆大石上與他比肩而坐。彼時,滾滾山泉順石淌下,徐風驚草,樹影搖曳,仍是舊時景,卻讓他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一樣了。兩人像初見一樣,久久不語,又如初見,由迦藍率先開了口說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他怔忡了片刻,才轉頭看向迦藍問道:「為什麼?」

  見狀,迦藍朝著他微微一笑,忽地語氣一轉反問道:「聽過南柯一夢沒有?」

  他張了張嘴,剛要說些什麼,忽地卻有一陣大風掠過,吹的昏天暗地。他只來得及彎下身子緊扣石上虯結的盤根,如一只將要斷線的紙鳶,任風肆虐,勉強睜開的眼也只能隱約看到迦藍的衣袖與盤起的腿八風不動的燙貼在石上。依稀間,他似乎聽到迦藍說了些什麼,卻唯獨只有最後三個字被他聽清:該醒了。

  叩、叩。

  他倏地從床上坐起,大喘了幾口,猛地咳了起來。等到緩過來,才記起隱約間似乎聽到幾聲叩響,便把頭轉向門口,只見門上隱約有燈火搖曳,便又乾咳了幾聲問道:「誰?」

  「慎行。」

  「什麼事情?」

  「請活佛隨我去一處地方見一個人。」慎行的話比平時多了幾個字,他恍了一下神,抽了掛在床尾不遠處的外衣披在身上,彎身便套起床邊的鞋子說道:「等我片刻。」

  抽開門的時候,看見的便是提著一柄燈籠的慎行站在門外。微慍的火光在他臉上閃爍,半截光半截影,卻不知為何總有份難以言喻的蒼白溺在其中。他握著門上的手柄,只覺得眼前景致恍然如夢,可那夜夢中小僧的臉是模糊的,慎行的臉卻是實在的。

  片刻,他噓出一口氣,收回擱在門上的手問道:「你要帶我去見誰?」

  「無念。」

  循著那夜夢中行過的路走,他跟在慎行背後,看著燈火在前方明滅閃爍,只覺得仍像在做同一個夢。直到跨進院落,逼進那棟同樣燈火幽微的小屋,他才被站在門口的雲真的一聲「活佛」給驚醒。此時他才抬眼看向周遭,除了雲真和慎行,散落在陰影和火光間的還有幾張熟識的老面孔,讓他想起屋內頭頂上繡著的滿天神佛。

  嚥下積在喉間的口水,他睨了雲真後面半掩的門簾,啞著嗓子問道:「何以深夜聚集於此?」

  「迦藍活佛,」率先開口的是雲真,可他吐出來的話同樣的乾澀,「上師在裡頭等你。」

  他往後踩踏了一些,片刻又邁開步伐往門簾走去。此番倒不像是夢,雲真並未像當時夢裡那般百般阻撓,嚷著讓他回去。他伸手撥向門簾,忽地回頭看了被門簾掀開傾刻照亮的幾人,開口問道:「你們不進去嗎?」

  雲真先是一愣,半晌才啞著嗓說道:「上師交代僅讓你一人去見他。」

  他來回逡巡著他的眼睛,轉身鑽進了掀開的門簾。簾後同樣不如夢中是無邊的黑暗,他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其中一間透漏著火光的屋子,手指按在門板上,須臾才輕敲了兩聲說道:「無念。」

  直到無念的聲音從門後透了出來,他才拉開門板踏了進去。

  無念就躺在狹室的中央,他讓腳底貼著地板輕聲的滑過去,直到走至榻旁,才依著榻曲膝落坐。火光在他背後劈哩啪啦的響,驀地讓他想起更久遠以前反覆夢見的那間暗室,只是夢裡曾經出現的無念要比印象裡的更年輕,而現在埋沒在一榻棉被間的無念卻又比他所記得的、不久遠的以前的樣子要更加的蒼老,好像一夕之間無念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風乾了一樣。

  「迦藍。」他聽到他輕聲的咳了幾聲後,接著說道:「過來一些。」

  他往前挪了幾步,膝蓋抵著他的被褥,從陰影中看見他向來清澈的眼睛已經有些白濁,竟不知還看不看得見,可他也沒有開口提起,只是驀地想到夢裡迦藍的一聲喟嘆,忍不住開口說道:「你老了。」

  無念輕聲的笑了一聲,咳了好一陣才有氣無力的說起他也曾向迦藍說過的那句話:「老的不能再老了。」

  「這幾日,你也沒有和門外幾位師父去拜訪其他人。」

  「對,」無念的眼睛正對著他,「一直在這裡,那兒也沒去過。」

  「僧不打誑語。」

  無念接著又笑了幾聲,笑著笑著又咳了起來像要斷氣,但等他緩過片刻以後,他便又開口說道:「慎行非僧,我也算不上誑語。」

  「巧辯。」他笑罵了一句,改以盤腿落座,不記得以前是如何和無念說話,如今對比起來卻要比當初親近不少,「你可還記得當年在大殿上,我曾問過你活佛何以不停轉世的問題麼?」

  「記得。」無念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你問我活佛何以肉身駐世、渡誰,我答來者皆渡。」

  「可有一人渡不了,你可曉得?」

  無念怔忡了片刻,問道:「誰?」

  「迦藍。」

  他看到無念臉上的片刻失神和顫動,然而不待他開口。迦藍開口便又接著說道:「你可聽過蘇牧這個名字?」

  無念此番才顫了顫嘴唇,然而最終也未曾從口中推擠出什麼。迦藍在床邊低頭看著他乾皺的臉和白濁雙眼裡僅剩的一點清明,解下脖頸上套了許多年的念珠,抓了他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又問起以前曾多次說過的那個問題:「爾何以曉得我便是迦藍?」

  無念死的那天,寺院內的鐘恰好響了不多不少的十二下。他如那夜的姿勢端坐在大殿上與無念兩兩相對,恍如初踏大殿,無念替他剃度那次,只是斯人已遠,端坐的也僅剩他一人。彼時焚香在爐內嬝娜升起,風自門入,掀起繡布繾綣。他仍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不誦佛號,不誦經文,直待香爐漸冷,才將身上一件一件套上的袈衣卸下,堆疊方正的放在無念腳底前的一方地上。

  迦藍的念珠已經在那夜歸還,如今脖頸上的念珠也被他卸下,蜷了幾圈放在衣服上,然後他又將衣襟間那個已褪色的布包取出放於圓圈內,撐著地板往後挪了幾步,俯首叩地三聲。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如此便將迦藍種種,一併還給你了……」

  說畢,他將折起的腿撐開,顫顫巍巍的起身往門口走去。走至門口時,慎行正站在門邊,見他出來了,便將手上的包袱遞給他說道:「決定要走了?」

  他很輕的「嗯」了一聲,拿過他給的包袱挎上肩,說了句「珍重」,便極其輕緩地一步一步往下走去,恍如當年無念赤裸著雙足,一步一印的踏在雪堆上。風輕緩的掠過,跨過寺門時,他已不太記得以前睡的那間房是什麼樣的,無念又是什麼樣的,只記得最後的幾日,大殿上,迦藍也為那無念拾掇來的小孩兒剃度。

  返回家的路已經模糊,他挎著慎行捎來的行囊,在天地蒼茫間踽踽獨行。不知為什麼地,他忽然想起最後一個夢中,迦藍那些被狂風撕碎的話語究竟說了些什麼,他說:「蘇牧,該醒了。」

  夢裡種種模糊的部份倏忽清晰,「蘇牧」像是繡布上的最後一針,被扎下後終於生結,將最後一筆停在了那個火光幽微的狹室裡,無念嘴裡的一聲「蘇牧」。
迦藍何以是迦藍
蘇牧何以是蘇牧
僧與俗間
名字轉換下
藉由一個故事敘述「渡」的含意
小說巧妙
感謝分享

問好
跳舞鯨魚
跳舞鯨魚 寫:
週五 7月 08, 2022 2:07 pm
迦藍何以是迦藍
蘇牧何以是蘇牧
僧與俗間
名字轉換下
藉由一個故事敘述「渡」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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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鯨魚
謝謝鯨魚前輩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