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3月 27, 2022 9:36 am
天氣還熱，新鳳給楊明敏準備了厚薄兩套被褥。
“天冷了就蓋厚的，再冷了就厚薄兩床都蓋上。”
還有些吃的穿的，還有臉盆毛巾之類的生活用品，她試了一下，全部帶上還是可以走路的。
楊明瑞覺得不行：“下了火車，光是出站你就走不了了，我帶著行李走過的，你一個女孩子這樣肯定不行。”
“那就去那裏買，用得了幾個錢，還這麼遠帶過去。”楊福昌說。
“買了我畢業了還要帶回來，一樣的。”
“喲，想得夠遠的，你畢業了還回來？”芹香說，“我是說，你畢業了不是就分配單位上班了嗎？”
“不帶了算了，瘦骨棱棱的，哪背得動？叫你爸給你錢去買好了。”新鳳看著她，又改變主意了。
“算了去那裏買吧，上個大學，也是難得一遇的事，這點錢該花。”楊明瑞說。
但是楊明敏想帶，被子是媽媽剛給她彈好縫好的，吃的是媽媽一早給她做好，大清早從鄉下走路送來的，還是熱的。全都背上可以走路，大不了到時候走慢一點。最後把臉盆那些放下了，去了學校再買。在門口，她坐上了大哥楊明瑞的摩托車，爸爸媽媽跟她擺擺手，楊安立跟她喊：
“小姑，你過年要回來的吧，回來帶我和小妹玩。”
楊明瑞發動摩托走了。
本市沒有通火車，只有汽車到省會城市。
“出去上大學是高興的事，一家人都高興的，又不是很遠，放寒假了坐汽車半天就回來了，別想太多。”
“嗯。”
確實是這樣，高興的事，不要太多愁善感了，還好大哥騎上車很快就走了，不然她看著爸爸媽媽又要難過流淚的。
“我不知道你這幾年是怎麼了，”在路上，大哥楊明瑞跟她說：“怎麼好像對我很討厭的樣子，是不是你嫂子在家裏，讓你覺得我沒用。”
坐在摩托車上，耳邊都是呼呼的風聲，楊明敏聽不太清楚，但是知道他的意思了。她沒想到大哥會這樣問她，她不知道怎麼回答，而且，騎著摩托車又顛簸又有風，也不是個談話的好場所。
“沒有，就是，我長大了，不用你，那麼照顧了。”
“總還是兄妹的，等以後真的大了，我想照顧也照顧不了了。”
楊明敏不想說這些，她剛從對父母對家人的依戀中出來，她想哭，她仍然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大哥，對他該是一種什麼態度。
“有些話，在家裏不太好講。你這個大專，可能是不包分配的，就是分，也不會是好單位，你想過沒有的。”
楊明敏知道大專是比大學要差的，不過她還沒有想到這些。大哥的話，讓她去上大學的心情有些沉了下來。
“往後可能還是要靠自己的，你在學校，學習當然重要，也要好好考慮一下以後的事，自己多學點本事，想辦法自己去找個好單位。”
“嗯，知道了。”
“這個事也不好說，現在下海賺錢都成風了，好多事業單位的人都辦停薪留職，自己下海去做生意，你到了學校，要機靈點，想好以後安身立命的路。”
“好。”
大哥的話提醒了她，現在很多有單位的人都在想辦法出來，她在兩年後還要想方設法去進單位，她就是被甩在後面了。田芳上的本科，靠做學問還可以，她兩年的專科也做不了什麼學問。
到長途車站，大哥的摩托車不讓騎進去。
“大哥，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行的。這路不遠，我正好自己練習一下。”
“不著急，你等我。”
楊明瑞找個地方把摩托車停好，跑過來替她背上了行李。
“去學校，好好爭氣，雖然是個大專，也是很多人考不上的。多跟同學交往，往後，關係也很重要的。我初中都沒上完，現在去外面辦事，如果有個初中小學的同學，就是幫忙介紹一下關係，事情也好辦多了。”
“嗯。”
“吃的喝的，別太省了，家裏的錢，你就這樣想，你上大學這麼大的事不花錢，錢還往什麼地方花。”
“嗯。”
楊明瑞放下了行李，跑到一輛開往省會城市的車前問：“什麼時候開車。”
“上學去的？大學生？著不著急，著急上那輛車，那輛先走。”
楊明瑞按他說的到了另一輛車前，車上已經有人坐下了，楊明瑞去把行李拿過來，扛到車上，車上的人在抱怨行李太大，太占地方，楊明瑞懇求著說：
“我妹妹去上大學，一個女孩子，幫幫忙。”
安頓好楊明敏坐下，楊明瑞下車了。楊明敏透過車窗看著他的背影，小的時候，大哥二哥都是年輕帥氣的小夥子，爸爸媽媽也是正當壯年，現在父母已經是老人了，兩個哥哥也不再年輕，等自己的這個階段過去後再回來，爸爸媽媽就真的老了，而且，她還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來，父母已經不在一起了，她要回哪里……
大哥又到車上來了，“妹妹，妹妹，這給你買的，一會就到中午了，你路上吃，這個給你，好好學習。”
他遞給楊明敏一塊用紙袋裹著的肉餅，一瓶汽水，一只鋼筆。
楊明敏一直在控制著，這時候淚水嘩地流下來，她想說不要，可她說不出口。
“大哥……”
“好了，你好好的，我走了。”
楊明瑞再次下車，再次在楊明敏的視線中，向車站外走去。
汽車開動了，駛出市區，奔上鄉村間的公路，她的心跳快起來，又是不舍，又是欣喜，一會興奮，一會又難過……不久她就擔心起來，汽車在鄉間路上又是蜿蜒又是顛簸，她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她暈車，這才剛出發沒多久，還有整整半天的時間，她覺得肯定熬不住的。車上人不多，但是靠窗的位置都被人坐了，她不好意思跟人換座位。好在半路上有人上下車，有一個靠窗的位置空出來，旁邊的人提醒她，她坐過去了。對著窗口吹進來的風，她感覺好些了。
中午停車吃飯，司機售票員還有一些條件好的乘客也在路邊的餐館裏吃。她也覺得餓了，但是擔心暈車，沒敢吃大哥給她買的餅和媽媽給她做的糕。
午後車上有一邊的座位被太陽曬到了，很多乘客都集中到了沒有太陽的那一邊。她顧不上太陽曬，還是坐到靠窗的位置。車上的人都昏昏欲睡，有的還打鼾了，她心裏還一陣陣地激動，不想睡，可是暈車厲害，如果睡著的話就可以撐住了，她眯著眼睛儘量讓自己睡著……不一會，她聽見哇地一聲，睜開眼睛一看，過道那邊有個女人吐了，她立即感覺不行了，慌亂中她站起來探過身子把頭剛對著車窗就吐出來。之後，就像打開了閘門，接二連三吐了好幾次，直到胃裏什麼都沒有，才不再翻騰。售票員看她是個小姑娘，給她拿來一頂帽子，這時候有不被太陽曬到靠窗的乘客跟她換了個位置，她道謝後坐下來。她用大哥買的汽水漱了漱口，喝了一點，算是安寧了下來，整個人懨懨的，在車上晃著晃著睡著了。
進入市區了，她在車上搖晃著醒來，感覺肚子裏空蕩蕩的。這一天早上因為興奮吃的少，中午沒吃，下午還吐了，人也不舒服，對於車窗外的大城市沒有多大興趣。她跟大哥去過別的大城市，覺得就是面積大，沒有什麼特別的。到站下車時，她幾乎站不穩了，行李不算重，但是大，她剛背上時差點摔倒。還是售票員幫她拿下車，囑咐她好好學習，她對這樣暖人心的好人再次表示感謝，背著行李向出站口走去。
到了車站廣場上人來人往，有人過來問她去哪里，哪個學校，要不要車。她知道計程車很貴的，她看到除了她，還有一些也是背著行李的學生，有的是有家長送的。再走一段，她看到有人舉著“某某大學新生集合處”，她想到自己上的大學也應該有人來接應的，但是不知道在哪。
她渾身都出汗了，把行李放下來，東張西望，看准了一個也是學生模樣的人，問他知不知道上華大學的牌子在哪，別人說不知道，旁邊一個路過的人教她去問那些舉牌子學生，說他們一直在廣場上，哪個大學的人在哪肯定知道的。
找到了接應新生的同學，他們集中了幾個同學一起，教了他們坐幾路公車，同行的同校同學的幫她拿行李，她輕鬆了很多。上了公車，她還是找靠窗的位置站著，隨著公車的行駛，她覺得車又出了市區。在公車上，似乎沒有暈車的感覺。到了學校，和她在電視上看到的大學校園有不小的差距，門比高中大一些，裏面一樣的老舊房屋，只是房子更多，校園更大。
她已經有了心裏準備，沒有太大的失望。有熱心的同學來幫她拿行李，她找到了新生報到處，老師看她行李多，先幫她找到了宿舍號，安排兩位男生幫她拿過去。
“這麼多，我們兩個人抬被褥，你拿小包，才剛好差不多，這麼多你一個人是怎麼拿來的？”
“就是，你從哪里來的，遠嗎？”
幫她的兩個男生問她。她不好意思說，又不好意思不說，紅著臉低聲說了。
“哦，那不算遠。我是就是鄰省的，他可遠了，大北方來的……”
宿舍裏已經有兩個女生了，也在鋪床，收拾。男生把她的行李找一張空床放下，
“我們走了。平時是不讓男生進來的。”
“嘿嘿嘿……”
楊明敏跟他們道了謝，跟兩位女生問好，問她們鋪位是怎麼分的。
“隨便分，先到先得，想睡哪張睡哪張。”一位女生說。
“你好，你好漂亮哦。我叫高珍，你叫什麼？”
“楊明敏，你好。”
“喲，我們本家呢，我叫楊佳慧。”
安頓下來了，肚子也餓得不行了。大哥買的肉餅只有一個，媽媽做的糕有很多，她拿出來分給同學吃，兩位同學都客氣了一下，拿了一點嘗了嘗。交談中，楊佳慧已經來了幾天了，高珍是今天剛到的。兩位同學都算比較大方肯說話的。天近黃昏，楊佳慧說要帶她們去認認食堂，楊明敏餓了一天，剛才吃了個飽不想去。
“我不去了，我再收拾一下，你們去吧。”
“有的是時間收拾，出去逛逛吧，剛來學校。”高珍說。
楊明敏想著也是，就跟著一起出去了。
空氣裏被陽光蒸騰出來的被風帶來的都是鄉村的氣息，這樣也好，楊明敏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這種氣息，她想到下車時市區內來來往往的人，繁複而壓抑，這裏的感覺更熟悉一些，更自在，更自由，更輕鬆。校園裏還是有些知識與學問的氛圍的，她們經過一座有年頭的樓，看起來老舊，但是樓梯牆面還有門庭都透露出幾分有沉澱有積累的味道。路邊的草坪和花壇也都繁茂，在鄉下，沒有人家專門種花草的，花草是有點閒情逸致的城裏人侍弄的，大哥家搬到鎮上，家家戶戶門前的空地上，樹下麵都有幾株花草。
楊明敏和楊佳慧都規規矩矩走路，高珍一會在她們身邊一起走，一會跑到路邊去看花，說著花的名字，問她們認不認識。
新的環境，新的同學，新的階段，楊明敏想著要好好珍惜這兩年的學習時光，這會是她這一輩子最後的學習時光，最後的學生時代。
她剛這樣想完，在校園裏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高中同學李和媛。她記得學校公佈的考上大學的人裏沒有她，怎麼她也來了？她們在高中的時候，關係不遠也不近，不冷也不熱，不知道她對自己當時被傳播的那些謠言是什麼態度，如果是不友好的話，她在這裏會不會又陷入無端的煩擾之中？
“李和媛。”她喊道。這是新的地方，新的生活，無論別人什麼態度，她不能裝作不認識的樣子。
李和媛站住了，看見她愣了愣，忽然板著臉走開了。
楊明敏不知所措，預感到不妙，不是預感，是已經感覺到不妙了。同行的室友高珍問她：
“怎麼了，你們認識嗎？”
楊明敏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叫她名字了，那顯然是認識；可是別人沒理她，那算什麼？
“認……認識的。高中同學。”她回答說。要在一起學習和生活兩年的，瞞是瞞不住的。
“咦，她怎麼不理你？哦，肯定是妒忌你長得漂亮。”高珍自問自答。
楊明敏不好接話，楊佳慧不像高珍那麼活躍。
剛進學校，見到的同學都誇她漂亮，她還是很受用的。到食堂了，她們倆去吃飯，楊明敏打算自己在學校裏再轉轉，可是想到可能會再碰見李和媛，她又沒了興致，哪都不想去了。宿舍裏還不熟悉，也沒有人，還沒有成為一個穩定的安樂的所在，想到宿舍，她想起自己沒有盆，她問楊佳慧：
“你知道哪里有賣盆的嗎，我沒有帶。”
“你去校門口，我也在那買的。校門外好多店鋪的。”
“好的謝謝了。”
她沿著路，走出校門，校門兩側有一些店鋪，可能是因為還沒開學，有些店鋪還關著門。她找到一家商店買了，想到時間還早，就沿著路看一看，然後，她看到一家書店，滿滿的都是書，她站在門口看著。
“買書嗎，要什麼書？”老闆兩口子在吃飯，邊吃邊問她。
她臉紅了，她沒有想買書，剛來學校，還有兩年，哪有閒錢買書。
“沒事進來看，隨便看。”老闆說。
“進去？”楊明敏這才注意到，這個書店沒有櫃檯，從門口可以直接進去，可以直接從書架上拿書，不用叫售貨員從櫃檯裏拿出來看。她一下子興奮了，那麼多書呢，可以自己挑，她走進去了。
“你可以把盆放在這裏，拿著盆不方便。”老闆說。
這家書店，比宿舍更早成為她的一個，港灣，安樂之所，兩三周之後，她看書買書都非常有經驗了。這裏有很多舊書，都是可以租的，不用買，武俠言情小說居多，這些小說高中時候就很多同學看，她也看了一兩本，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也就沒有多大興趣了。她從同學那裏瞭解到，這家書店的很多書都是從畢業了的學生那裏收來的，很便宜，所以賣和租都很便宜。這裏也有黃雅莉曾經送給她的《悲慘世界》，她拿起來翻了翻，裏面的人物，情節她仍然記憶猶新。通過《悲慘世界》，她瞭解了雨果的其他作品，通過雨果，她瞭解到和他齊名的其他作家，通過作家，她瞭解到思想家和哲學家……
開學一個月後，楊明敏才明白，不是因為剛開學還沒有走上正軌，而是大學裏的課程安排就是這麼輕鬆，有些課一周只上一節，而有些課本她兩三天就看完了。沒有早晚自習，不過早晚的時候教室裏還是有一些學生在自習，觀察了幾周，來自習的都是像她這樣的新生，剛剛從高三出來，還保持著一些緊張學習的狀態，二年級的那些學生即使到了教室，也是在那裏玩鬧講話看閒書。老師的管理也不是很嚴格，上課就來，下課就走，和學生也沒有太多的交流，有些科目的老師甚至都不需要知道所有學生的名字。
相應地，同學間普遍有一種對學校失望的情緒，學校離市區太遠，兩年學制根本學不到什麼東西，畢業分配沒有好的單位，專業設置都不是熱門……但這些，難道不是因為自己學習不夠好，沒有能夠進入更好的本科大學嗎？楊明敏不知道本科的大學裏會是怎樣的情景，她只覺得怨天尤人太過幼稚了，摔倒了抱怨地不平，那是哄小孩子的。
有太多的書要看了，第一次讀到《查拉斯圖拉如是說》讓她持續地陷入一種亢奮的狀態，她不知道哲學原來是如此富有激情的一件事，和課本上的教條截然不同，僅僅在讀著那些語句，即使是默讀的，語調也不自覺地高昂起來，充滿了情緒，她都要覺得自己就是超人了，如果能真正領會那些會怎樣，如果自己成為了查拉斯圖拉會怎樣，大約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在《悲慘世界》之後，她再次感受到，有些書不是用來讀的，而是用來陪伴的，她想要擁有，想要跟人分享。
最好的分享對象當然是黃雅莉，她覺得自己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黃雅莉都會……從省會城市的一所大學裏給她寫信過去，她的爸爸媽媽，應該不會想到是她寫的，她的同學老師，也不會想到她們會是什麼關係……黃雅莉讀的是師專，她本就是城市戶口，她畢業後是要當老師的，她要在教育系統評職稱、漲工資、拿獎金的，她在成年後是要結婚生子，才能保證一切順利的……她想到她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她的心就一陣揪痛，回頭想自己，也許也免不了這條路，她連自己都保不了……
田芳來了，楊明敏不知道她學校的地址和具體班級，所以還沒有給她寫信。
“我跟同學打聽到了你的學校地址的，不過我想，寫一封信要兩三天才到，還不如直接來一趟，半天就到了。你怎麼樣啊？”
楊明敏見到她當然很開心，但是隨後又沒那麼開心了，她想到田芳暑假跟她說過的話，等開學了，到了省會城市，要帶她去看病。
“還不錯，走，帶我去你宿舍看看。”
宿舍有六個人，除了楊佳慧高珍，還有劉玉梅，景珊珊，張筱。景珊珊家在本市，經常回家，這天週末沒課她又回家了。
田芳挨個打量她們，誇她們頭髮好看，衣服流行，手細嫩……楊明敏看著她跟她們打招呼覺得莫名其妙，不過舍友好像都還喜歡她。楊明敏中午想帶她去外面小炒館吃飯，外面人少，也好說說話，田芳執意要去食堂。在食堂裏，高珍張筱跟她們一起坐，田芳吃飯的時候東張西望的，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下午楊明敏想帶她出去逛逛，她要去教室自習，
“你別管我，你平時怎麼樣的你就怎麼樣，我就是來看看你怎麼過的，要不寫信就好了，我還來一趟。”
楊明敏想到，她是不是來偵查她的，看她有沒有又和女生……
“你媽媽現在怎麼樣？”
田芳神色暗淡了一下：“她挺好的。你空閒的時候都在幹什麼？唉，跟高三比起來，空閒的時候太多了。”
“我……我就看書啰。我把有些課本都看完了。”
田芳眼睛一亮，“厲害，考試能過嗎？”
“不知道。還沒考。”
“這是個好辦法。走吧，還是去教室看看，你們平常自習的教室，也是要去占座位的吧？”
楊明敏有時候會有同宿舍的同學要她幫忙占座位，主要是為了能坐在一起，不是因為座位不夠，很多人在課餘幾乎不進教室的，今天是週末，張筱想去市區看看，買點生活用品，高珍和劉玉梅也跟著去了。
“不用，空座位多得很。”
楊明敏有一本書在看，有時候看看學習的科目，交替著看看小說，田芳來了，她考慮了一下，沒有把那本小說帶上。
田芳借她的課本看了一會，借著上廁所在教室裏走動走動，“那個，你們寢室裏，那個楊佳慧，跟你關係好嗎？”
“還可以，怎麼了？”
“她是農村的還是城裏的？”
宿舍裏面，楊明敏本省農村的，景珊珊是本市的，另外幾個都是外省來的，她沒有去詳細瞭解，她覺得這個不重要，她也比較少在宿舍跟她們聊天。不過看得出來，高珍的家庭條件應該是不錯的，人比較活躍，也很自信。另外三位，大約都差不多吧，吃穿也好，性格也好，沒有特別突出的。
“不知道，你問她幹嘛？”
“沒什麼。哎，有沒有男生追你？”
楊明敏羞紅了臉，“怎麼突然又說起這個，沒正經。”
“你好像更漂亮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楊明敏沒好氣地說。她猜，田芳接下來又要教育她了，要警示她，不要跟女生怎麼怎麼樣……遇到這種情況，最好的辦法是把話題引到田芳自己身上。
“你媽媽在家裏嗎？還是……”
“我帶她來了。”田芳說：“前段時間沒有來，也沒有給你寫信，主要是忙。我帶她在宿舍裏住了一段時間，最近剛給她找了一個房子，運氣還挺好的，人就不能懶，多出去轉轉總有收穫。那是別人的舊房子，人家不要我們錢，她住那裏幫別人看房子，不讓野狗進去，不讓野草亂長。我自己在學校有補助，吃喝是問題不大了，我不想讓她再跑出去了。”
“那你的那點錢，也不夠兩個人吧？”
“是啊，除了吃喝，還得穿衣蓋被呢。她自己在外面轉，說要去賣菜。她小時候上過學，人也聰明，算個賬什麼的沒問題的。我跟她去那些賣菜的地方看了下，有些老太太還能提著個籃子賣點小菜呢，我想她應該可以的。她的事情，算是解決了，接下來，就來操心你的事了？”
“我的什麼事？”楊明敏剛剛心裏對她又是同情又是敬佩，沒料想她一下子又把話題扯到她身上。
“那個黃雅莉……有跟你聯繫嗎？”
“沒有。”
“從那以後就沒有聯繫過？”
“沒有。”
“生氣了？呵呵，我才不管你生氣不生氣。那個，有個男生，是不是跟著你？”
“啊？沒有吧……沒有的。”楊明敏知道，她又不傻，但是她不想承認，她一點心思都沒有的事，不想被拿來說。
“還是好好讀書要緊。雖然跟男生比跟女生要好，我還是不支持你在這個年齡談戀愛……”
除了她們教室裏還有別人也在講話，雖然都很低聲，但是保不齊有人會聽見一兩句的。楊明敏又緊張又窘迫，用腳踢她不讓說了。這時候教室門忽然打開，自習的時候教室裏隨時有人進出的，一般也不會怎麼注意，這次是因為兩個人在講話沒有認真學習，楊明敏一眼就看見楊佳慧探進來一個頭，她正要招呼她，從門縫裏，她看到李和媛跟在楊佳慧身後，隨後楊佳慧關上了門，沒有進來。
李和媛跟她不在一個專業，避免了很多相遇的情景，但是女生宿舍是在一起的，而且隨著對校園和跟同學熟悉起來，每個人的活動範圍都大了，難免相遇。那次叫她沒有理睬之後，楊明敏想她是不願跟自己來往，下次相遇的時候她也想就裝陌生人，但自己覺得過不去，還是點了點頭。她萬萬沒想到，外省來的楊佳慧會跟一個不同專業的同學走到一起，她們在一起，勢必會說起自己，她們會說她什麼？
她沒有心情學習了，小說她又沒帶來，她收拾起書本，
“走吧，出去走走，你來一趟，也看看周圍環境。”
“也好，出去走走，我該回學校了。你送我去車站吧。”
出了教室，外面天色陰鬱，看起來要下雨的樣子。
“看來我得早點走了。”
田芳說，楊明敏忽然感到滿心的不舍，她有點在管著她了，管著她就是真心為她好，她像個，像個姐姐一樣了……
“我覺得，那個楊佳慧，對你的態度，有些躲躲閃閃的，也許不對，我也不了解，不過提醒你一下，有時候跟人在一起，長點心眼，不要重複你高中時候的……不要再那麼天真，有些時候，有些人，不是跟我們一樣的。”
“嗯，我知道了。”
“我看到，你有幾件新衣服，我快沒衣服穿了，給我一件吧。”
“好的好的，你要哪件，要幾件，都可以。”楊明敏正愁自己沒有什麼可以回報給她的，也不好給她東西或錢，她主動開口找自己要，她正求之不得。她帶田芳到宿舍裏，讓她挑了一件她自己也很喜歡的新衣服。
“過些天天氣冷了，你要衣服不夠穿寫信給我，我好的衣服沒有，穿暖和的衣服還是有的，我媽撿來的，嘻嘻！”
楊明敏自己穿的也不怎麼樣，學校圖書館裏的管理員阿姨有一次跟她說：
“這麼喜歡看書啊，要好好學習哦，將來得靠自己找工作的，大專學歷，分出去也不好的，看你穿的，家庭條件不好吧，長得是漂亮，有些男人就喜歡騙你這種的……”
也許阿姨是好意，可是這話讓她很不舒服，她倒沒留意她說她穿得不好，而是太看扁她了。
來到學校以後她發現了不用付多大的代價就可以讀到那麼多的書，她的心思全都在閱讀上。她有注意到同宿舍的景珊珊人漂亮，穿得也好看，在她看來那是大城市的學生和她這樣鄉下來的學生之間不可避免的差距，她也沒有當回事。田芳跟她要了衣服之後，她想起圖書館阿姨因為她的衣服說的那一通話，知道別人是會把一個人的穿著當回事的，把一個人看扁，也大都是因為穿著上所表現出來的困窘。
在學校圖書館又遇到一件事後，她再也不去了。那次有兩位女生來借一本書沒有找到，去找阿姨詢問，阿姨笑嘻嘻地跟她們說所有的書都在書架上，自己去挑，那兩位女生說沒找到，很遺憾地走了。阿姨沖著她們的背影說：
“學個屁呀，打扮得跟個妓女似的，早點找男人嫁了得了。”
楊明敏在裏面書架上挑書，她非常驚訝，特意從書架那邊探出頭去看，沒有別人，就是那位笑眯眯的阿姨說的。她慌忙縮回來，她沒再有選書，猶豫了一下，匆匆離開了。
她是常被誇漂亮的。她曾被罵“妓女”。她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在人前人後兩張面孔差距這麼大，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她的目的是借書看書，但是這位阿姨讓她在看借來的書時感覺種種不適。
不去學校的圖書館後，她去校外書店的頻率更高了。
“你又來了，”老闆娘說，“你怎麼這麼喜歡看書，我看你看的那些書，還都是好書，不像他們，都看些亂七八糟的。”
“沒有沒有，我也就，隨便看看。”
楊明敏心裏很高興，看好的書會受人誇獎，如果具備知識和學問，那會更受人尊敬了。她想到要讀更好的書，從名著裏她知道了一些哲學家，但是店裏那些哲學類的書很少。一個男孩在店裏面寫作業，她翻了翻書，隨口問道：
“你幾年級了？”
“初三。”男孩回道。
“哦，很關鍵的時候了，學習成績怎麼樣？”
男孩子沒說話了，他媽媽說：
“不穩定，太貪玩。指望他考上重點高中的，成績忽上忽下，唉，愁死了。要是沒那個能力，也就不指望，可他有時候，又能給你考個高分出來。他爸現在跟人合夥談個專案，也沒那麼多時間管他，他又不怕我……”
提到兒子，媽媽有很多無奈。楊明敏在租書登記表上簽了名字，覺得人家跟她說這麼多，她不好意思就走了，出於客氣問了一句：
“你作業多嗎？都會不會做？”
男孩有些不愛搭理她，她後悔多嘴了，有些尷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對呀，你這麼愛看書，學習一定很好的，蔡洪亮，把你不會的題給姐姐看看。你不是要出去玩嗎？早點做完了讓你出去，來拿給姐姐看看。”
老闆娘把兒子的作業拿給楊明敏了。楊明敏想自己就考了這個專科學校，成績其實不算好的吧，不過初三的題，她拿起來看了看，俯下身給男孩講了起來。
兩三天後她去還書，老闆和老闆娘都在店裏。最近比較少見到老闆，大約是上次老闆娘說的在談別的專案了吧。兩個人都對她很熱情，楊明敏打了招呼還書，要給錢的時候，老闆說：
“你還看嗎？你先挑。”
楊明敏有些覺得，在這家店裏有些挑不出書來了，她不想花時間去讀那些閒書，連那些不那麼有名的名著她都不想讀。她看完了中西文學史，知道哪些作品是具有開創意義的，而不是單純的一部有技巧、有故事的小說。挑好了書，老闆跟她說：
“先不著急登記，我們跟你商量個事。”
楊明敏有些意外，他們跟自己能有什麼事商量？
“你平時在學校，學習不是很緊張吧？我看你老來租書看，你空閒時候應該很多吧？”老闆娘說。
“還……還好，還可以。”
“是這樣，我在這裏開書店有幾年了，這個學校呢我也是瞭解的，學習任務不重，壓力也不大，不過畢業後的就業問題，壓力還是有的。我們看你老看書，知道你是個愛學習的好姑娘，跟那些好打扮的姑娘不一樣，我們家兒子呢，明年就中考了……”
“我們家兒子好喜歡你，說你講得比老師講得還好……”老闆娘插話道。
老闆看了老闆娘一眼，“對，我們有個想法，他不是明年就中考嗎，你也是這個階段過來的，知道這個階段的重要性。我們想請你幫忙輔導他學習，你以後在這裏看書就隨便看了，什麼押金租金都不要。”
楊明敏想到，這家店的書她都挑不出好的來了，不知道划算不划算。
“他是住校嗎，怎麼……”
“他現在是住校，我們跟你商量好後，去跟學校打招呼。我們跟他也商量過了，星期三晚上下晚自習後，把他帶這裏來，你輔導他一兩個小時，他晚上住這裏，第二天早上去學校，再就是星期六，學校是要放的，沒晚自習，你可以多輔導一會，你看怎麼樣？”
一周兩次，不會佔用太多時間，她從高考過來，初中的內容，輔導起來也不是難事，不過：
“這個，我是可以抽時間的，不過，中考是個大事，也有意外的，他如果成績提升不理想，我……”
“那個我懂，做任何事，都還有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放心，他也不是傻的，成績也不算差，有你輔導，基礎打牢固了，學習扎實了，我相信肯定有提升的。”
楊明敏想，到時候考不上重點，還能讓她賠一個重點不成？她其實心裏已經答應了，她本就沒什麼好拒絕的。還有一個問題，蔡洪亮個頭快跟她一樣高了，又是青春期，恐怕不是那麼聽話的。
“他這麼高個了，我比他大不了幾歲，恐怕管不住他。”
“這你就放心了，他自己說的你比他老師講的好，他願意跟你學。”老闆娘說。
“這個也相當於一個交換，用知識換知識，兩全其美。”老闆說。
沒什麼說的，這個誘惑太大了，楊明敏心想，即使是付錢看書，《查拉斯圖拉如是說》，《日瓦戈醫生》，《夢的解析》……這樣的書，豈是錢可以衡量的？ 老闆這樣一說，她更是情願了。
“那裏面的書，”老闆指著一個上鎖的書櫃說：“你要看，也隨時給你打開了你拿去看。”那個書櫃裏擺放的是藝術類的書，圖冊，經常給人翻看會損壞，所以老闆鎖起來。不過，楊明敏對藝術沒有什麼概念，對那裏的書也沒有很強烈的興趣。
“謝謝老闆，那我星期六下午吃完飯就過來。”
“別老闆老闆的叫了，我姓蔡，你叫我蔡大哥就好。她姓吳，就叫吳大姐。”
在上學，接了這麼一樁事做，這算不算是，走向社會了？這樣也好，事後她想到，如果自己不答應，以後再去租書，恐怕關係也尷尬了，好在她其實沒想過要拒絕。蔡洪亮正在青春期，跟他輔導功課的時候，不能湊得太近，不說任何跟學習無關的話，更不能跟他開任何玩笑。
同學中有很多準備參加自學考試，可以拿到本科文憑，還可以考其他專業，楊明敏覺得沒有什麼實際用處，所以沒有考。
李琴來信了，她到二中複讀高三，打算再拼一年，楊明敏想起自己其實也可以再複讀一年，成績一定……李琴是家裏的獨生女，情況跟她不一樣。
因為輔導一個初三的學生，楊明敏想到楊安立也上初中了，在給家裏的信中，她特意給楊安立寫了一段，囑咐他好好學習，中考要考到重點高中，高考才能考到好的大學。她現在給別人的孩子輔導，卻不能輔導自己的侄兒，想起來也有些難受。
天冷了，田芳的信中說了她媽媽的事，她算賬是沒問題，可是精神有問題，常常說些莫名其妙鬼呀神的之類的話，一同賣菜的都趕她離遠一點，找她買菜的人也幾乎沒有了。一個菜市場，裏裏外外那麼多賣菜的，誰會去找一個瘋子買？“好在這個瘋子還知道吃穿，撿了好多舊衣服，破傢俱，自行車輪，她說要給我攢嫁妝了。我星期天的時候去，她把人家房子裏堆了好多破爛東西，我看這不行啊，帶著她找了個收廢品的，賣掉了一些，還有些人家收破爛的都不要。不過，她拿到錢了很開心，她說她以後就撿了去賣……”
撿破爛雖然辛苦，而且被人看不起，但這大約是一個瘋子媽媽能幹的最好的活路了，要高興才對，田芳應該可以有一段安定的大學生活了。
和她通信的人，少了黃雅莉……還有鄧林。她不知道他別的地址，沒法告訴他自己新上的學校地址，他可能也一樣。那麼，這段友情，就到此為止了？她曾經不是很重視這份友情，然而鄧林是個好人，她提到的事情，他那麼用心地去幫她解決，如同在學校的時候，一個瘸子為她出頭……
寢室裏有男生來了。景珊珊現在越來越少到學校來了，她每次來，總會有幾個男生跟她在一起，中午還會到寢室來。有時候也會有別的男生來，找其他幾個女生。她不知道誰在追誰，但是她很厭煩，她真的很厭煩，她覺得男生進來後，寢室裏的氣味都變了，她要斂住呼吸。
她知道有男生是沖著她來的，在教室裏上課的時候偶爾轉一下臉，自習的時候偶爾抬一下頭，就能碰到那脈脈含情的目光，然後依依不捨地移開。有的就比較直接，直勾勾地盯著她看，被她發現了也不躲閃，有的還自以為幽默地沖她抬一下眉毛……她厭煩透了，她希望對方有種一點，大膽一點，直接來表白，她好乾脆地拒絕。
“楊明敏，你那麼多書，能不能借給馮岩看看，他也很喜歡看書的。”叫金近臺的男生說。
連這樣的話都要別人替他說，楊明敏不露神情：
“我的書也是租來的。”
“哦，你都看些什麼書，可以跟馮岩交流一下，他看了不少書的。”金近臺肩負為朋友撮合的重任，表現出自以為的開朗大方。
“就是，斯斯文文的，看上去就很有學問，你們應該多交流一下。”
高珍說。她是很開朗熱心的人，但是這種熱心用錯了地方，讓楊明敏覺得，以後更要和她們保持距離了。她沒有合適的話回答，重複說：
“我就是租幾本書看。”
她瞥見金近臺捅了馮岩一把。
“我……我喜歡文學，紅土豆派你聽說過沒有，你喜歡嗎？”
“這是你以為的文學？”楊明敏滿心的鄙夷，語氣上表現出來了，可能連臉上也表現出來了，她只是脫口而出，說完她就後悔了，立即收斂表情，她確實有意要讓對方知難而退，但不是以這樣蔑視別人打擊別人的方式。
“怎麼不是？這是我國文學乃至社會發展史上重要的一筆，不止在文學領域，在社會發展的方面……”
楊明敏剛剛懊悔自己態度過分，這時候知道了，不可理喻。她收拾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寢室。
“對了，楊明敏，你高考多少分？”張筱忽然問道。
楊明敏答了，這問題很奇怪，“怎麼了？”
“真的？”
“這有什麼真的假的，什麼意思？”
“沒什麼沒什麼，”高珍說：“我們常在一起聊天，都問過了，你老在看書，沒什麼機會問你。”
楊明敏沒想太多，跟兩位男生招呼：“你們在這坐一會哈，我去教室了。”
外面很冷，她懊惱自己遇到這樣的事情，那個男生很明顯是喜歡她，想追她，他的朋友，她的室友都知道了，都在撮合……就不能讓她清靜兩年嗎，兩年後畢業了她是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事的。
劉玉梅在教室裏，在她前排的兩個男生側著身子在跟她說話，楊明敏看見打算換一間教室，劉玉梅向他招手了。她走進去，劉玉梅在跟男生說話，她找另外的空位打算坐下，劉玉梅又向她招手了，她不得已走過去。
在劉玉梅旁邊的座位坐下，前排的兩個男生收拾書本走了。
這樣更好，不管他們什麼原因走開，算是清靜了。她打開書，但她知道可能看不下去，她得想一個辦法來杜絕那種事，據她觀察不止一個男生對她有意思，她不知道為什麼，她穿得又土又俗，孤僻又不合群，怎麼會有男生喜歡她。除了臉蛋漂亮，那就是說，喜歡她的男生也就看上她這張臉了，真俗……
“他們在跟我說你。”
“哦。”楊明敏並不意外。
“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有什麼好在乎的。”楊明敏說，隨口問道：“他們兩個，有你喜歡的嗎？”她只是隨口問的，她並不關心，她想的是別的女生到了該有男朋友的時候就會有男朋友，到了該結婚的時候也就結婚，順理成章，而且根據她的經驗，不想要把話題落在自己身上，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話題引到別人身上。
“我……沒有啦……”
看到劉玉梅扭捏的樣子，她明白她有了。但是她也不想聽別人聊男朋友。
“那個，你高考多少分？”她想到一個話題，問道。
“怎麼，你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知道什麼？”楊明敏說完，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她該裝作自己知道，如果說不知道，就得想辦法才能讓她說出是什麼事了。
“沒……沒什麼。”
楊明敏看著劉玉梅笨拙地遮掩的樣子，有十足的把握讓她說出來是什麼事，但是，如果她之前不知道，並沒有對她產生什麼影響，那麼知道又有什麼意義呢？何況，八成不是什麼好事。她埋下頭，什麼樣的破事，能有一本好書精彩呢？
“是……楊佳慧說的，她說，你高考，沒考上，是花錢來我們學校來的……”大約半小時後，也許時間更短，劉玉梅忍不住了：“剛才那兩個男生，也在問這件事……”
楊明敏愣住了，這從何說起，她是明明白白考進來的，上這樣一所大專，犯不著用些不明不白的手段吧，而且她一個鄉下農家女孩，根本就沒有能力用什麼手段。男生都知道了，看來很多人都在傳了，又是個這麼無聊的事！
“她跟我，都不是一個省的，她怎麼……”她想到了，楊佳慧和李和媛在一起。
“她說是，從你的一個老鄉那裏聽說的……”
楊明敏有了一個主意，她站起來收拾書本，但是想到，寢室裏的人不齊，但是管它呢。
“你要不要跟我來？”
“去……去哪？”
“回寢室，我有點事。”
劉玉梅收起書跟她走了。
寢室裏兩個男生走了，楊佳慧已經回來了，和張筱一樣躺在床上，景珊珊是照例不在的。高珍沒在，這讓楊明敏有點遺憾。
“我高考是拿到通知書來報到的，我的成績可以上本科的，老師為了提高升學率，把我的志願填低了，所以來這個學校。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說我是花錢來讀書的，你們應該看得出來我不是有錢人家，而且我還不知道可以花錢上學這種事，倒是說這話的人，應該是花錢來上學的……”
她一口氣說道，如果停下來，她的氣勢可能就要差一些了，她都沒有留意高珍從門口進來。
然而沒有人搭茬，感覺好像對著空氣吹氣，對著棉花打拳。她本就跟大家交流不多，為了掩飾尷尬，她要找點事做，這個時候，是應該洗漱了。她拿起臉盆牙杯去盥洗室了。
總是有那麼無聊人，她已經夠低調，夠謙卑，也夠隨和了，除了不太主動，但凡有人有事找她，她都盡力解答和幫忙……不值得，她吐掉牙膏沫漱口，她還是有眼淚流下來的，畢竟除了氣憤，還是有委屈的。洗臉的時候洗掉了眼淚，到旁邊隔間去洗下身了，如果男人碰到……她渾身發抖，想都不敢想，同性戀就同性戀，喜歡女孩就喜歡女孩，至少這還有一年半的時間，是不用面對這種事的，她要反復跟自己說明這件事，因為身邊的人和事在反復重複。
如果李和媛跟楊佳慧說她大學是花錢來上的話，勢必會提到她在高中是什麼狀態，勢必要重複一番當時的那些謠言……她實在是厭煩透了，想到要去跟人解釋，重複一遍那時候的情景……她決定不跟任何人解釋，她讀書，拿畢業證就完了，其他的事情隨它去吧。
回到寢室時，她聽到她們在說話突然就靜下來了。她也不理會，自己爬上了床，就著燈光看書。
“楊佳慧，你跟楊明敏道個歉吧。”高珍說，“你都沒來問問楊明敏，就把那樣的話傳出去了。”
“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那個徐耀輝，他找我打聽你的事，我就跟他說了……”
又牽扯到男生了。楊明敏已經不生氣了，她冷冷地說：
“你跟我同班同學，同一個寢室，你聽到別人胡說，你不來問問我，你聽別人胡說你就到處去傳……”
“我沒有亂傳，我只跟徐……”
“那些男生啊，嘴比女生還碎，沒事就在背後編排一些女生的閒話，你這還女生自己說出去……”張筱說。
“好了好了，也別多說了。我們五湖四海的聚到一起，也是緣分，都別往心裏去。”高珍打圓場了。
好吧，好像，還沒有人給楊明敏道過歉。高珍說的沒錯，五湖四海來的，兩年後又各奔東西了，即使做不了朋友，也別把關系弄得那麼僵。
星期六晚上給蔡洪亮輔導作業，聽到胡大姐說要去書市進一批新書了，抱怨蔡大哥沒時間，書店都不怎麼管了，跟人談的專案還不知道能不能賺錢。
“書市？賣書的嗎？”
“是啊，圖書批發市場，你該去看看，那裏的書可比什麼圖書館書店多多了，上下三層樓，還有電梯，全是書……”
“那下次，老闆……蔡大哥去進書，帶我去一下？”
“可以啊，下次他來了你跟他說，我怕忘了。”
幾天之後，楊明敏坐著蔡大哥的三輪車，到了書市。
“你自己去看，我進了貨，三輪車不能帶你回去了，你自己坐公車回去。”
“好的。”
眼前一座望不到邊的大樓，牆上，窗上，路邊，全都是書的廣告……楊明敏激動地邁動腳步，走了進去。
實在太大了，她都不知道從哪里看起，找到一家店就進去看，發現都是小孩子的書，有些名著也都是縮寫版，有的還帶拼音的，她出來了，大概轉了轉，發現一樓基本上是童書，她走上二樓，看到是學習考試用的書，到了三樓，文藝社科的書都在這裏。
她想到一件事，她去找心理學的，她覺得同性戀如果是病，那應該是心理疾病，精神疾病。可是找不到什麼有關的內容，有名的弗洛伊德阿德勒那幾位自己寫的書，別人寫他們的書就擺了一大排，有幾本關於性心理學的，人來人往，她不好意思拿下來看。她抬眼望望，偌大的書市，數不清的書，總會有一些關於同性戀的，有了這個念頭，她別的書都沒用心去看，專門去找那些書了。
這時候她領略了一個詞：浩如煙海，要在裏面找到一朵浪花談何容易，而且，她要找的還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事實上，她看看來來往往的人們，這些人都正正常常，喜歡異性，跟一位異性結婚生子，她要找的只能是一滴小水珠。她想到了鄧林寫的那封信有多難，他花了多少時間和工夫去找那些資料給她，她只是回信中一句謝謝帶過了，也沒有把他當朋友跟他說出自己的心裏話，現在更是跟他失去聯繫，心裏不由得又是遺憾又是歉疚。
直到她感覺到累了，仍然是幾乎沒有收穫。她在有的書裏看到了古代的一些記載，當做獵奇的故事來講，她只想知道是對是錯，是有病還是正常。時間不早了，回去晚了趕不上食堂的晚飯，因為心裏有事，她來了都沒有仔細看別的書，覺得來一趟還是要買一本，《悲慘世界》是肯定要再買的，不過那樣的書容易丟失，她也沒有時間再去找了，心有不甘地下樓。
在書市門口的一家店裏，她看到一些磁帶，寢室裏高珍有一臺答錄機，常放一些流行歌曲，她們幾個都很愛聽，也有去買了磁帶來大家一起聽的，她偶爾也聽到，有些歌很好聽的。蔡大哥店裏也有答錄機，不過幾乎沒有打開過，蔡洪亮星期天休息的時候會打開聽一下。她想了想，書沒買，不如買盒磁帶回去，寢室裏一起聽，也算是能融洽一下關係。
她拿起來看一看，都是英語的，還有口子。
“老闆，這裏賣磁帶嗎，有好的沒有？”她問。
“這都好的。”老闆看她一眼：“這是打口帶，進口的，外國的，比國內的好聽多了。”
她看那些磁帶的封面，五花八門，個性十足，有的火爆有的陰沉，有的鮮豔有的誇張，確實跟國內的那些封面就歌星照片不一樣，她都不認識也不懂怎麼挑，找了一個藍色封面的，看起來舒服一點，付了錢走了。
關於自己的，病，就這樣吧，她決定，反正也弄不清楚怎麼回事，索性就不當回事了，她又不打算談戀愛，她是有過戀愛的人，她知道那種感覺……那豈是隨隨便便就能有的，即便是在將來，她能夠養活自己了，她也可以不結婚，自己一個人過，所以她勢必要能養活自己，能力越強越好。
麻煩接踵而至。學期快結束了，寢室裏的同學都在熱切地盼望著回家，彼此交流自己老家有什麼樣的特產，什麼樣的美食，什麼樣的美景……楊明敏收到了一位男生的情書，不是馮岩，也不是向楊佳慧打聽過她的徐耀輝，是另一個叫何軍的同學。
高珍有一個大家都熟悉了信封上筆跡的同學通信，大家都猜是她男朋友，她沒有否認。張筱跟別的專業一個男生最近走得很近，同學也會開他們玩笑，大約也算是男朋友了。劉玉梅比較安靜，楊佳慧發生了傳謠言的事後不怎麼跟楊明敏在一起了，她們倆的情況楊明敏不清楚。
談戀愛這件事在他們這個年齡，這個階段，漸漸地成為了一項很重要的內容，楊明敏考慮怎樣處理這件事：回信還是不回信，回信的話，是拒絕還是接受。拒絕的話，她想起之前的處理方式，那時候不回信是羞怯，現在經過考慮，不回信似乎確實最好的方式，她把這件事拖延了下來，男生那邊也沒有更多的行動。
景珊珊來了，跟大家一起上了課，中午的時候楊明敏回到寢室，比較意外的這次沒有男生跟著到寢室來，不過，她看出來她們在她進來之前說了什麼，她沒想打聽，景珊珊跟她說：
“真是搞笑，楊明敏，居然說你花錢來讀書，都沒長腦子的。都不用打聽，你平常是最用功學習的，高中成績肯定不差，還信那種話。”
景珊珊在學校比較少，來往本來就不多，而且，省會城市的女孩，多少有點看不起她們的，因此她向著楊明敏說話，楊明敏不由得對她有了幾分好感。
“我說你，買幾件好點的衣服，這麼漂亮的臉蛋，老穿舊衣服委屈了。”
景珊珊說，楊明敏羞紅了臉。家裏雖比不上城市裏的學生家庭，負擔她上學吃穿用還是有能力的，她其實是有點有意穿得這麼，簡單的。她想過去買件流行一點新衣服穿穿，她想到自己這麼簡單樸素低調都還是會招惹麻煩，如果穿好看一點，就像圖書館阿姨說的那樣了，更招人嫉恨了。
她當然不能把這話跟室友說出來，景珊珊見她紅了臉，到她面前說：
“我們一個哥們，家裏挺好的，他跟我來過我們寢室幾次，覺得你是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怎麼樣，要不要跟他處處看……”
楊明敏腦子裏都懵了。
“省會城市的男生呢，你這一下就變鳳凰了……”張筱說。
“她本來就是鳳凰。”景珊珊說。
她挺會說話的，不過，她這樣公開撮合，她沒想過如果被拒絕會很沒面子嗎，她可能真的沒想過，因為她認為不會被拒絕。
“這個我要考慮一下的，謝謝你。”
楊明敏說，她考慮到了景珊珊的面子，沒有當即拒絕，但是這也讓景珊珊下不來臺了。
“考慮？這有什麼好考慮的，你又不是沒見過他，他有好幾個……有好多我們同學都喜歡他的，他就看上你了……”
“不了解吧，楊明敏的意思是要多瞭解一下……”高珍說。
“約會呀，約會不就瞭解了？”
楊明敏腦子裏有些亂了，她覺得托言考慮一下是最合適的應答了，這個景珊珊有點蠻橫了。她們剛吃過飯，現在是午休時間，這幾天天氣冷，她們中午都沒有到教室去過了，她沒辦法脫身。
“謝謝你了，景珊珊，你人漂亮，又熱心，真的謝謝你。不過我是從鄉下來的，這種事情……我配不上的，人家條件那麼好，差距有點大的，還是要考慮的。”
“這都正常，楊明敏考慮的應該的。你這衣服好貴的吧？還有流蘇，好新潮……”高珍幫她解了圍。
景珊珊和寢室裏的同學交往都不多，可能在她看來介紹一個省會城市的男朋友給了楊明敏一個好大的面子，一個宿舍裏楊明敏已經和兩個人有了嫌隙了。她買回來的磁帶放過一次，第一首曲子剛響起就被取出來了，評價是太難聽了。之後，即使是出於好奇都沒有人放來聽一下。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現在不是高中了，那時候年齡小壓力大，好多同學是有心無膽，現在正是學習壓力減輕，年齡也剛合適的時候，還有一年半，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麻煩事會找上她。要不要乾脆跟人說自己不喜歡男生？那樣她會成為一個異類，怪物，她本就獨來獨往不合群。
楊安立來信了，楊明敏看到了，不是很開心。和蔡洪亮比起來，楊安立寫的東西顯得很幼稚，語言不流暢，邏輯不通順，表達不夠清晰準確，想法也不夠開闊，雖然兩個人歲數和年級不一樣，但是她覺得差距不該這麼大。一個可能是，蔡洪亮家裏開書店的的，他看的書比較多，她給楊安立買了幾本書打算過年的時候給他帶回去，讓他開闊眼界，提升見識。
外省的和家比較遠的同學都在想方設法買票了，和他們比起來楊明敏家住得近，她不著急，打算輔導蔡洪亮到他放假。胡大姐流露出想要她寒假也在這裏輔導的意思，楊明敏沒有回應，她也想家，巴不得立刻就回去，巴不得早一點見到爸爸媽媽。家裏大哥帶著嫂子一起去外地做生意了，他們把新鳳也接到鎮上，楊福昌一個老頭照顧楊安立沒那麼周全。爸爸媽媽沒事的時候在門口馬路邊支起了一個水果攤，這讓她放心又欣慰。
在很多同學已經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回家的時候，楊明敏放在寢室裏那封何軍寫給她的信被室友翻出來看了。這是她沒做好的地方，小時候收到這樣的信都知道立即扔掉，這次居然留下來。
“難怪誰都看不上呢，原來是心裏有人了。”劉玉梅說。
她不知道是誰翻出來的，她沒有把這封信當回事，也懶得計較，如果計較起來勢必又要跟室友發生彆扭。這件事後，寢室裏最沉悶的劉玉梅對她的態度變化最大，她不怎麼說話，但是楊明敏總感覺她在角落裏，帶著一種怪異的笑看著自己。楊明敏不想去猜測她的心思，那眼神不是那麼單純的，她不願用不好的心態去揣度別人。
放假前最後一次給蔡洪亮輔導完，他扔下筆就跳起來：
“我今晚不回來，我跟他們約好了要去錄影廳看通宵……”
他父母喊他頭也不回，楊明敏想到點事，說：
“你等一下。”
蔡洪亮站住了。
“你過來我跟你說點事。”她收起自己的筆和書：“寒假不要太放鬆了，自己心裏要有個壓力在，只有這半年的時間了，怎麼都要努力一把。好的高中還是非常重要的，你看看我，學習不是不努力，就因為高中，成績在全校前十名，也只能到這樣的學校來。”
“哦。”
“你現在的成績，考上重點應該是沒有問題，不過凡事總有意外，你不能掉以輕心，你就想想，放假了，別人都在玩，而你在學習，是不是你超越別人的好機會？”
“嗯。”
“偶爾放鬆一下沒關係，不能把心思放出去了，不收回來，玩的時候玩玩，要學習的時候，要能立即進入學習狀態。”
蔡洪亮點著頭：“我知道了，謝謝。”
“好了，你跟同學約好了，就去吧。”
蔡洪亮走了，到門口又轉頭說：“祝你新年快樂，提前祝你……”說完跑了。
楊明敏這個時候，真像個老師的樣子，說話也是。
“你爸媽真是有福氣，生你這麼個女兒，”胡大姐說：“兒子就是難管教。通宵，他身上有錢沒有，半夜餓了，他吃點啥……”
“要你那麼操心。”蔡大哥說，他拿出兩百元錢：“這個你收著，別嫌少，要過年了，買件新衣服穿……”
楊明敏慌忙拒絕：“不不不，不要，我不能要。”
“怎麼不能要，你這給他輔導，他成績提上來，考上重點了，這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你收下。”
“不行，當初沒說給錢的，我不能要……”
“怎麼這麼死腦筋呢？這是我們給你的，不是你要的，拿著。”
“收下吧，長這麼好看，可惜穿得這麼……”胡大姐說，“我們家兒子好喜歡你，你人長得漂亮，可是一點都不張揚，老老實實的……”
楊明敏鼻子一酸，她並不是因為家庭困難才穿的這麼樸素，她有分寸，再怎樣也不會顯得寒酸。可是她穿得這樣，比家庭困難有更大的苦衷。家庭困難，是可以通過努力改變的，她的苦衷，如果真是天生的，那要怎麼辦？
這個冬天，她滿十八歲了，當時她沒有留意，一天天在長大，生日也就一個日子，沒什麼好留意的。她想到正式成為成年人了，還是應該給自己過一下時，生日已經過去好幾天了。
“天冷了就蓋厚的，再冷了就厚薄兩床都蓋上。”
還有些吃的穿的，還有臉盆毛巾之類的生活用品，她試了一下，全部帶上還是可以走路的。
楊明瑞覺得不行：“下了火車，光是出站你就走不了了，我帶著行李走過的，你一個女孩子這樣肯定不行。”
“那就去那裏買，用得了幾個錢，還這麼遠帶過去。”楊福昌說。
“買了我畢業了還要帶回來，一樣的。”
“喲，想得夠遠的，你畢業了還回來？”芹香說，“我是說，你畢業了不是就分配單位上班了嗎？”
“不帶了算了，瘦骨棱棱的，哪背得動？叫你爸給你錢去買好了。”新鳳看著她，又改變主意了。
“算了去那裏買吧，上個大學，也是難得一遇的事，這點錢該花。”楊明瑞說。
但是楊明敏想帶，被子是媽媽剛給她彈好縫好的，吃的是媽媽一早給她做好，大清早從鄉下走路送來的，還是熱的。全都背上可以走路，大不了到時候走慢一點。最後把臉盆那些放下了，去了學校再買。在門口，她坐上了大哥楊明瑞的摩托車，爸爸媽媽跟她擺擺手，楊安立跟她喊：
“小姑，你過年要回來的吧，回來帶我和小妹玩。”
楊明瑞發動摩托走了。
本市沒有通火車，只有汽車到省會城市。
“出去上大學是高興的事，一家人都高興的，又不是很遠，放寒假了坐汽車半天就回來了，別想太多。”
“嗯。”
確實是這樣，高興的事，不要太多愁善感了，還好大哥騎上車很快就走了，不然她看著爸爸媽媽又要難過流淚的。
“我不知道你這幾年是怎麼了，”在路上，大哥楊明瑞跟她說：“怎麼好像對我很討厭的樣子，是不是你嫂子在家裏，讓你覺得我沒用。”
坐在摩托車上，耳邊都是呼呼的風聲，楊明敏聽不太清楚，但是知道他的意思了。她沒想到大哥會這樣問她，她不知道怎麼回答，而且，騎著摩托車又顛簸又有風，也不是個談話的好場所。
“沒有，就是，我長大了，不用你，那麼照顧了。”
“總還是兄妹的，等以後真的大了，我想照顧也照顧不了了。”
楊明敏不想說這些，她剛從對父母對家人的依戀中出來，她想哭，她仍然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大哥，對他該是一種什麼態度。
“有些話，在家裏不太好講。你這個大專，可能是不包分配的，就是分，也不會是好單位，你想過沒有的。”
楊明敏知道大專是比大學要差的，不過她還沒有想到這些。大哥的話，讓她去上大學的心情有些沉了下來。
“往後可能還是要靠自己的，你在學校，學習當然重要，也要好好考慮一下以後的事，自己多學點本事，想辦法自己去找個好單位。”
“嗯，知道了。”
“這個事也不好說，現在下海賺錢都成風了，好多事業單位的人都辦停薪留職，自己下海去做生意，你到了學校，要機靈點，想好以後安身立命的路。”
“好。”
大哥的話提醒了她，現在很多有單位的人都在想辦法出來，她在兩年後還要想方設法去進單位，她就是被甩在後面了。田芳上的本科，靠做學問還可以，她兩年的專科也做不了什麼學問。
到長途車站，大哥的摩托車不讓騎進去。
“大哥，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行的。這路不遠，我正好自己練習一下。”
“不著急，你等我。”
楊明瑞找個地方把摩托車停好，跑過來替她背上了行李。
“去學校，好好爭氣，雖然是個大專，也是很多人考不上的。多跟同學交往，往後，關係也很重要的。我初中都沒上完，現在去外面辦事，如果有個初中小學的同學，就是幫忙介紹一下關係，事情也好辦多了。”
“嗯。”
“吃的喝的，別太省了，家裏的錢，你就這樣想，你上大學這麼大的事不花錢，錢還往什麼地方花。”
“嗯。”
楊明瑞放下了行李，跑到一輛開往省會城市的車前問：“什麼時候開車。”
“上學去的？大學生？著不著急，著急上那輛車，那輛先走。”
楊明瑞按他說的到了另一輛車前，車上已經有人坐下了，楊明瑞去把行李拿過來，扛到車上，車上的人在抱怨行李太大，太占地方，楊明瑞懇求著說：
“我妹妹去上大學，一個女孩子，幫幫忙。”
安頓好楊明敏坐下，楊明瑞下車了。楊明敏透過車窗看著他的背影，小的時候，大哥二哥都是年輕帥氣的小夥子，爸爸媽媽也是正當壯年，現在父母已經是老人了，兩個哥哥也不再年輕，等自己的這個階段過去後再回來，爸爸媽媽就真的老了，而且，她還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來，父母已經不在一起了，她要回哪里……
大哥又到車上來了，“妹妹，妹妹，這給你買的，一會就到中午了，你路上吃，這個給你，好好學習。”
他遞給楊明敏一塊用紙袋裹著的肉餅，一瓶汽水，一只鋼筆。
楊明敏一直在控制著，這時候淚水嘩地流下來，她想說不要，可她說不出口。
“大哥……”
“好了，你好好的，我走了。”
楊明瑞再次下車，再次在楊明敏的視線中，向車站外走去。
汽車開動了，駛出市區，奔上鄉村間的公路，她的心跳快起來，又是不舍，又是欣喜，一會興奮，一會又難過……不久她就擔心起來，汽車在鄉間路上又是蜿蜒又是顛簸，她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她暈車，這才剛出發沒多久，還有整整半天的時間，她覺得肯定熬不住的。車上人不多，但是靠窗的位置都被人坐了，她不好意思跟人換座位。好在半路上有人上下車，有一個靠窗的位置空出來，旁邊的人提醒她，她坐過去了。對著窗口吹進來的風，她感覺好些了。
中午停車吃飯，司機售票員還有一些條件好的乘客也在路邊的餐館裏吃。她也覺得餓了，但是擔心暈車，沒敢吃大哥給她買的餅和媽媽給她做的糕。
午後車上有一邊的座位被太陽曬到了，很多乘客都集中到了沒有太陽的那一邊。她顧不上太陽曬，還是坐到靠窗的位置。車上的人都昏昏欲睡，有的還打鼾了，她心裏還一陣陣地激動，不想睡，可是暈車厲害，如果睡著的話就可以撐住了，她眯著眼睛儘量讓自己睡著……不一會，她聽見哇地一聲，睜開眼睛一看，過道那邊有個女人吐了，她立即感覺不行了，慌亂中她站起來探過身子把頭剛對著車窗就吐出來。之後，就像打開了閘門，接二連三吐了好幾次，直到胃裏什麼都沒有，才不再翻騰。售票員看她是個小姑娘，給她拿來一頂帽子，這時候有不被太陽曬到靠窗的乘客跟她換了個位置，她道謝後坐下來。她用大哥買的汽水漱了漱口，喝了一點，算是安寧了下來，整個人懨懨的，在車上晃著晃著睡著了。
進入市區了，她在車上搖晃著醒來，感覺肚子裏空蕩蕩的。這一天早上因為興奮吃的少，中午沒吃，下午還吐了，人也不舒服，對於車窗外的大城市沒有多大興趣。她跟大哥去過別的大城市，覺得就是面積大，沒有什麼特別的。到站下車時，她幾乎站不穩了，行李不算重，但是大，她剛背上時差點摔倒。還是售票員幫她拿下車，囑咐她好好學習，她對這樣暖人心的好人再次表示感謝，背著行李向出站口走去。
到了車站廣場上人來人往，有人過來問她去哪里，哪個學校，要不要車。她知道計程車很貴的，她看到除了她，還有一些也是背著行李的學生，有的是有家長送的。再走一段，她看到有人舉著“某某大學新生集合處”，她想到自己上的大學也應該有人來接應的，但是不知道在哪。
她渾身都出汗了，把行李放下來，東張西望，看准了一個也是學生模樣的人，問他知不知道上華大學的牌子在哪，別人說不知道，旁邊一個路過的人教她去問那些舉牌子學生，說他們一直在廣場上，哪個大學的人在哪肯定知道的。
找到了接應新生的同學，他們集中了幾個同學一起，教了他們坐幾路公車，同行的同校同學的幫她拿行李，她輕鬆了很多。上了公車，她還是找靠窗的位置站著，隨著公車的行駛，她覺得車又出了市區。在公車上，似乎沒有暈車的感覺。到了學校，和她在電視上看到的大學校園有不小的差距，門比高中大一些，裏面一樣的老舊房屋，只是房子更多，校園更大。
她已經有了心裏準備，沒有太大的失望。有熱心的同學來幫她拿行李，她找到了新生報到處，老師看她行李多，先幫她找到了宿舍號，安排兩位男生幫她拿過去。
“這麼多，我們兩個人抬被褥，你拿小包，才剛好差不多，這麼多你一個人是怎麼拿來的？”
“就是，你從哪里來的，遠嗎？”
幫她的兩個男生問她。她不好意思說，又不好意思不說，紅著臉低聲說了。
“哦，那不算遠。我是就是鄰省的，他可遠了，大北方來的……”
宿舍裏已經有兩個女生了，也在鋪床，收拾。男生把她的行李找一張空床放下，
“我們走了。平時是不讓男生進來的。”
“嘿嘿嘿……”
楊明敏跟他們道了謝，跟兩位女生問好，問她們鋪位是怎麼分的。
“隨便分，先到先得，想睡哪張睡哪張。”一位女生說。
“你好，你好漂亮哦。我叫高珍，你叫什麼？”
“楊明敏，你好。”
“喲，我們本家呢，我叫楊佳慧。”
安頓下來了，肚子也餓得不行了。大哥買的肉餅只有一個，媽媽做的糕有很多，她拿出來分給同學吃，兩位同學都客氣了一下，拿了一點嘗了嘗。交談中，楊佳慧已經來了幾天了，高珍是今天剛到的。兩位同學都算比較大方肯說話的。天近黃昏，楊佳慧說要帶她們去認認食堂，楊明敏餓了一天，剛才吃了個飽不想去。
“我不去了，我再收拾一下，你們去吧。”
“有的是時間收拾，出去逛逛吧，剛來學校。”高珍說。
楊明敏想著也是，就跟著一起出去了。
空氣裏被陽光蒸騰出來的被風帶來的都是鄉村的氣息，這樣也好，楊明敏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這種氣息，她想到下車時市區內來來往往的人，繁複而壓抑，這裏的感覺更熟悉一些，更自在，更自由，更輕鬆。校園裏還是有些知識與學問的氛圍的，她們經過一座有年頭的樓，看起來老舊，但是樓梯牆面還有門庭都透露出幾分有沉澱有積累的味道。路邊的草坪和花壇也都繁茂，在鄉下，沒有人家專門種花草的，花草是有點閒情逸致的城裏人侍弄的，大哥家搬到鎮上，家家戶戶門前的空地上，樹下麵都有幾株花草。
楊明敏和楊佳慧都規規矩矩走路，高珍一會在她們身邊一起走，一會跑到路邊去看花，說著花的名字，問她們認不認識。
新的環境，新的同學，新的階段，楊明敏想著要好好珍惜這兩年的學習時光，這會是她這一輩子最後的學習時光，最後的學生時代。
她剛這樣想完，在校園裏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高中同學李和媛。她記得學校公佈的考上大學的人裏沒有她，怎麼她也來了？她們在高中的時候，關係不遠也不近，不冷也不熱，不知道她對自己當時被傳播的那些謠言是什麼態度，如果是不友好的話，她在這裏會不會又陷入無端的煩擾之中？
“李和媛。”她喊道。這是新的地方，新的生活，無論別人什麼態度，她不能裝作不認識的樣子。
李和媛站住了，看見她愣了愣，忽然板著臉走開了。
楊明敏不知所措，預感到不妙，不是預感，是已經感覺到不妙了。同行的室友高珍問她：
“怎麼了，你們認識嗎？”
楊明敏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叫她名字了，那顯然是認識；可是別人沒理她，那算什麼？
“認……認識的。高中同學。”她回答說。要在一起學習和生活兩年的，瞞是瞞不住的。
“咦，她怎麼不理你？哦，肯定是妒忌你長得漂亮。”高珍自問自答。
楊明敏不好接話，楊佳慧不像高珍那麼活躍。
剛進學校，見到的同學都誇她漂亮，她還是很受用的。到食堂了，她們倆去吃飯，楊明敏打算自己在學校裏再轉轉，可是想到可能會再碰見李和媛，她又沒了興致，哪都不想去了。宿舍裏還不熟悉，也沒有人，還沒有成為一個穩定的安樂的所在，想到宿舍，她想起自己沒有盆，她問楊佳慧：
“你知道哪里有賣盆的嗎，我沒有帶。”
“你去校門口，我也在那買的。校門外好多店鋪的。”
“好的謝謝了。”
她沿著路，走出校門，校門兩側有一些店鋪，可能是因為還沒開學，有些店鋪還關著門。她找到一家商店買了，想到時間還早，就沿著路看一看，然後，她看到一家書店，滿滿的都是書，她站在門口看著。
“買書嗎，要什麼書？”老闆兩口子在吃飯，邊吃邊問她。
她臉紅了，她沒有想買書，剛來學校，還有兩年，哪有閒錢買書。
“沒事進來看，隨便看。”老闆說。
“進去？”楊明敏這才注意到，這個書店沒有櫃檯，從門口可以直接進去，可以直接從書架上拿書，不用叫售貨員從櫃檯裏拿出來看。她一下子興奮了，那麼多書呢，可以自己挑，她走進去了。
“你可以把盆放在這裏，拿著盆不方便。”老闆說。
這家書店，比宿舍更早成為她的一個，港灣，安樂之所，兩三周之後，她看書買書都非常有經驗了。這裏有很多舊書，都是可以租的，不用買，武俠言情小說居多，這些小說高中時候就很多同學看，她也看了一兩本，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也就沒有多大興趣了。她從同學那裏瞭解到，這家書店的很多書都是從畢業了的學生那裏收來的，很便宜，所以賣和租都很便宜。這裏也有黃雅莉曾經送給她的《悲慘世界》，她拿起來翻了翻，裏面的人物，情節她仍然記憶猶新。通過《悲慘世界》，她瞭解了雨果的其他作品，通過雨果，她瞭解到和他齊名的其他作家，通過作家，她瞭解到思想家和哲學家……
開學一個月後，楊明敏才明白，不是因為剛開學還沒有走上正軌，而是大學裏的課程安排就是這麼輕鬆，有些課一周只上一節，而有些課本她兩三天就看完了。沒有早晚自習，不過早晚的時候教室裏還是有一些學生在自習，觀察了幾周，來自習的都是像她這樣的新生，剛剛從高三出來，還保持著一些緊張學習的狀態，二年級的那些學生即使到了教室，也是在那裏玩鬧講話看閒書。老師的管理也不是很嚴格，上課就來，下課就走，和學生也沒有太多的交流，有些科目的老師甚至都不需要知道所有學生的名字。
相應地，同學間普遍有一種對學校失望的情緒，學校離市區太遠，兩年學制根本學不到什麼東西，畢業分配沒有好的單位，專業設置都不是熱門……但這些，難道不是因為自己學習不夠好，沒有能夠進入更好的本科大學嗎？楊明敏不知道本科的大學裏會是怎樣的情景，她只覺得怨天尤人太過幼稚了，摔倒了抱怨地不平，那是哄小孩子的。
有太多的書要看了，第一次讀到《查拉斯圖拉如是說》讓她持續地陷入一種亢奮的狀態，她不知道哲學原來是如此富有激情的一件事，和課本上的教條截然不同，僅僅在讀著那些語句，即使是默讀的，語調也不自覺地高昂起來，充滿了情緒，她都要覺得自己就是超人了，如果能真正領會那些會怎樣，如果自己成為了查拉斯圖拉會怎樣，大約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在《悲慘世界》之後，她再次感受到，有些書不是用來讀的，而是用來陪伴的，她想要擁有，想要跟人分享。
最好的分享對象當然是黃雅莉，她覺得自己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黃雅莉都會……從省會城市的一所大學裏給她寫信過去，她的爸爸媽媽，應該不會想到是她寫的，她的同學老師，也不會想到她們會是什麼關係……黃雅莉讀的是師專，她本就是城市戶口，她畢業後是要當老師的，她要在教育系統評職稱、漲工資、拿獎金的，她在成年後是要結婚生子，才能保證一切順利的……她想到她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她的心就一陣揪痛，回頭想自己，也許也免不了這條路，她連自己都保不了……
田芳來了，楊明敏不知道她學校的地址和具體班級，所以還沒有給她寫信。
“我跟同學打聽到了你的學校地址的，不過我想，寫一封信要兩三天才到，還不如直接來一趟，半天就到了。你怎麼樣啊？”
楊明敏見到她當然很開心，但是隨後又沒那麼開心了，她想到田芳暑假跟她說過的話，等開學了，到了省會城市，要帶她去看病。
“還不錯，走，帶我去你宿舍看看。”
宿舍有六個人，除了楊佳慧高珍，還有劉玉梅，景珊珊，張筱。景珊珊家在本市，經常回家，這天週末沒課她又回家了。
田芳挨個打量她們，誇她們頭髮好看，衣服流行，手細嫩……楊明敏看著她跟她們打招呼覺得莫名其妙，不過舍友好像都還喜歡她。楊明敏中午想帶她去外面小炒館吃飯，外面人少，也好說說話，田芳執意要去食堂。在食堂裏，高珍張筱跟她們一起坐，田芳吃飯的時候東張西望的，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下午楊明敏想帶她出去逛逛，她要去教室自習，
“你別管我，你平時怎麼樣的你就怎麼樣，我就是來看看你怎麼過的，要不寫信就好了，我還來一趟。”
楊明敏想到，她是不是來偵查她的，看她有沒有又和女生……
“你媽媽現在怎麼樣？”
田芳神色暗淡了一下：“她挺好的。你空閒的時候都在幹什麼？唉，跟高三比起來，空閒的時候太多了。”
“我……我就看書啰。我把有些課本都看完了。”
田芳眼睛一亮，“厲害，考試能過嗎？”
“不知道。還沒考。”
“這是個好辦法。走吧，還是去教室看看，你們平常自習的教室，也是要去占座位的吧？”
楊明敏有時候會有同宿舍的同學要她幫忙占座位，主要是為了能坐在一起，不是因為座位不夠，很多人在課餘幾乎不進教室的，今天是週末，張筱想去市區看看，買點生活用品，高珍和劉玉梅也跟著去了。
“不用，空座位多得很。”
楊明敏有一本書在看，有時候看看學習的科目，交替著看看小說，田芳來了，她考慮了一下，沒有把那本小說帶上。
田芳借她的課本看了一會，借著上廁所在教室裏走動走動，“那個，你們寢室裏，那個楊佳慧，跟你關係好嗎？”
“還可以，怎麼了？”
“她是農村的還是城裏的？”
宿舍裏面，楊明敏本省農村的，景珊珊是本市的，另外幾個都是外省來的，她沒有去詳細瞭解，她覺得這個不重要，她也比較少在宿舍跟她們聊天。不過看得出來，高珍的家庭條件應該是不錯的，人比較活躍，也很自信。另外三位，大約都差不多吧，吃穿也好，性格也好，沒有特別突出的。
“不知道，你問她幹嘛？”
“沒什麼。哎，有沒有男生追你？”
楊明敏羞紅了臉，“怎麼突然又說起這個，沒正經。”
“你好像更漂亮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楊明敏沒好氣地說。她猜，田芳接下來又要教育她了，要警示她，不要跟女生怎麼怎麼樣……遇到這種情況，最好的辦法是把話題引到田芳自己身上。
“你媽媽在家裏嗎？還是……”
“我帶她來了。”田芳說：“前段時間沒有來，也沒有給你寫信，主要是忙。我帶她在宿舍裏住了一段時間，最近剛給她找了一個房子，運氣還挺好的，人就不能懶，多出去轉轉總有收穫。那是別人的舊房子，人家不要我們錢，她住那裏幫別人看房子，不讓野狗進去，不讓野草亂長。我自己在學校有補助，吃喝是問題不大了，我不想讓她再跑出去了。”
“那你的那點錢，也不夠兩個人吧？”
“是啊，除了吃喝，還得穿衣蓋被呢。她自己在外面轉，說要去賣菜。她小時候上過學，人也聰明，算個賬什麼的沒問題的。我跟她去那些賣菜的地方看了下，有些老太太還能提著個籃子賣點小菜呢，我想她應該可以的。她的事情，算是解決了，接下來，就來操心你的事了？”
“我的什麼事？”楊明敏剛剛心裏對她又是同情又是敬佩，沒料想她一下子又把話題扯到她身上。
“那個黃雅莉……有跟你聯繫嗎？”
“沒有。”
“從那以後就沒有聯繫過？”
“沒有。”
“生氣了？呵呵，我才不管你生氣不生氣。那個，有個男生，是不是跟著你？”
“啊？沒有吧……沒有的。”楊明敏知道，她又不傻，但是她不想承認，她一點心思都沒有的事，不想被拿來說。
“還是好好讀書要緊。雖然跟男生比跟女生要好，我還是不支持你在這個年齡談戀愛……”
除了她們教室裏還有別人也在講話，雖然都很低聲，但是保不齊有人會聽見一兩句的。楊明敏又緊張又窘迫，用腳踢她不讓說了。這時候教室門忽然打開，自習的時候教室裏隨時有人進出的，一般也不會怎麼注意，這次是因為兩個人在講話沒有認真學習，楊明敏一眼就看見楊佳慧探進來一個頭，她正要招呼她，從門縫裏，她看到李和媛跟在楊佳慧身後，隨後楊佳慧關上了門，沒有進來。
李和媛跟她不在一個專業，避免了很多相遇的情景，但是女生宿舍是在一起的，而且隨著對校園和跟同學熟悉起來，每個人的活動範圍都大了，難免相遇。那次叫她沒有理睬之後，楊明敏想她是不願跟自己來往，下次相遇的時候她也想就裝陌生人，但自己覺得過不去，還是點了點頭。她萬萬沒想到，外省來的楊佳慧會跟一個不同專業的同學走到一起，她們在一起，勢必會說起自己，她們會說她什麼？
她沒有心情學習了，小說她又沒帶來，她收拾起書本，
“走吧，出去走走，你來一趟，也看看周圍環境。”
“也好，出去走走，我該回學校了。你送我去車站吧。”
出了教室，外面天色陰鬱，看起來要下雨的樣子。
“看來我得早點走了。”
田芳說，楊明敏忽然感到滿心的不舍，她有點在管著她了，管著她就是真心為她好，她像個，像個姐姐一樣了……
“我覺得，那個楊佳慧，對你的態度，有些躲躲閃閃的，也許不對，我也不了解，不過提醒你一下，有時候跟人在一起，長點心眼，不要重複你高中時候的……不要再那麼天真，有些時候，有些人，不是跟我們一樣的。”
“嗯，我知道了。”
“我看到，你有幾件新衣服，我快沒衣服穿了，給我一件吧。”
“好的好的，你要哪件，要幾件，都可以。”楊明敏正愁自己沒有什麼可以回報給她的，也不好給她東西或錢，她主動開口找自己要，她正求之不得。她帶田芳到宿舍裏，讓她挑了一件她自己也很喜歡的新衣服。
“過些天天氣冷了，你要衣服不夠穿寫信給我，我好的衣服沒有，穿暖和的衣服還是有的，我媽撿來的，嘻嘻！”
楊明敏自己穿的也不怎麼樣，學校圖書館裏的管理員阿姨有一次跟她說：
“這麼喜歡看書啊，要好好學習哦，將來得靠自己找工作的，大專學歷，分出去也不好的，看你穿的，家庭條件不好吧，長得是漂亮，有些男人就喜歡騙你這種的……”
也許阿姨是好意，可是這話讓她很不舒服，她倒沒留意她說她穿得不好，而是太看扁她了。
來到學校以後她發現了不用付多大的代價就可以讀到那麼多的書，她的心思全都在閱讀上。她有注意到同宿舍的景珊珊人漂亮，穿得也好看，在她看來那是大城市的學生和她這樣鄉下來的學生之間不可避免的差距，她也沒有當回事。田芳跟她要了衣服之後，她想起圖書館阿姨因為她的衣服說的那一通話，知道別人是會把一個人的穿著當回事的，把一個人看扁，也大都是因為穿著上所表現出來的困窘。
在學校圖書館又遇到一件事後，她再也不去了。那次有兩位女生來借一本書沒有找到，去找阿姨詢問，阿姨笑嘻嘻地跟她們說所有的書都在書架上，自己去挑，那兩位女生說沒找到，很遺憾地走了。阿姨沖著她們的背影說：
“學個屁呀，打扮得跟個妓女似的，早點找男人嫁了得了。”
楊明敏在裏面書架上挑書，她非常驚訝，特意從書架那邊探出頭去看，沒有別人，就是那位笑眯眯的阿姨說的。她慌忙縮回來，她沒再有選書，猶豫了一下，匆匆離開了。
她是常被誇漂亮的。她曾被罵“妓女”。她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在人前人後兩張面孔差距這麼大，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她的目的是借書看書，但是這位阿姨讓她在看借來的書時感覺種種不適。
不去學校的圖書館後，她去校外書店的頻率更高了。
“你又來了，”老闆娘說，“你怎麼這麼喜歡看書，我看你看的那些書，還都是好書，不像他們，都看些亂七八糟的。”
“沒有沒有，我也就，隨便看看。”
楊明敏心裏很高興，看好的書會受人誇獎，如果具備知識和學問，那會更受人尊敬了。她想到要讀更好的書，從名著裏她知道了一些哲學家，但是店裏那些哲學類的書很少。一個男孩在店裏面寫作業，她翻了翻書，隨口問道：
“你幾年級了？”
“初三。”男孩回道。
“哦，很關鍵的時候了，學習成績怎麼樣？”
男孩子沒說話了，他媽媽說：
“不穩定，太貪玩。指望他考上重點高中的，成績忽上忽下，唉，愁死了。要是沒那個能力，也就不指望，可他有時候，又能給你考個高分出來。他爸現在跟人合夥談個專案，也沒那麼多時間管他，他又不怕我……”
提到兒子，媽媽有很多無奈。楊明敏在租書登記表上簽了名字，覺得人家跟她說這麼多，她不好意思就走了，出於客氣問了一句：
“你作業多嗎？都會不會做？”
男孩有些不愛搭理她，她後悔多嘴了，有些尷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對呀，你這麼愛看書，學習一定很好的，蔡洪亮，把你不會的題給姐姐看看。你不是要出去玩嗎？早點做完了讓你出去，來拿給姐姐看看。”
老闆娘把兒子的作業拿給楊明敏了。楊明敏想自己就考了這個專科學校，成績其實不算好的吧，不過初三的題，她拿起來看了看，俯下身給男孩講了起來。
兩三天後她去還書，老闆和老闆娘都在店裏。最近比較少見到老闆，大約是上次老闆娘說的在談別的專案了吧。兩個人都對她很熱情，楊明敏打了招呼還書，要給錢的時候，老闆說：
“你還看嗎？你先挑。”
楊明敏有些覺得，在這家店裏有些挑不出書來了，她不想花時間去讀那些閒書，連那些不那麼有名的名著她都不想讀。她看完了中西文學史，知道哪些作品是具有開創意義的，而不是單純的一部有技巧、有故事的小說。挑好了書，老闆跟她說：
“先不著急登記，我們跟你商量個事。”
楊明敏有些意外，他們跟自己能有什麼事商量？
“你平時在學校，學習不是很緊張吧？我看你老來租書看，你空閒時候應該很多吧？”老闆娘說。
“還……還好，還可以。”
“是這樣，我在這裏開書店有幾年了，這個學校呢我也是瞭解的，學習任務不重，壓力也不大，不過畢業後的就業問題，壓力還是有的。我們看你老看書，知道你是個愛學習的好姑娘，跟那些好打扮的姑娘不一樣，我們家兒子呢，明年就中考了……”
“我們家兒子好喜歡你，說你講得比老師講得還好……”老闆娘插話道。
老闆看了老闆娘一眼，“對，我們有個想法，他不是明年就中考嗎，你也是這個階段過來的，知道這個階段的重要性。我們想請你幫忙輔導他學習，你以後在這裏看書就隨便看了，什麼押金租金都不要。”
楊明敏想到，這家店的書她都挑不出好的來了，不知道划算不划算。
“他是住校嗎，怎麼……”
“他現在是住校，我們跟你商量好後，去跟學校打招呼。我們跟他也商量過了，星期三晚上下晚自習後，把他帶這裏來，你輔導他一兩個小時，他晚上住這裏，第二天早上去學校，再就是星期六，學校是要放的，沒晚自習，你可以多輔導一會，你看怎麼樣？”
一周兩次，不會佔用太多時間，她從高考過來，初中的內容，輔導起來也不是難事，不過：
“這個，我是可以抽時間的，不過，中考是個大事，也有意外的，他如果成績提升不理想，我……”
“那個我懂，做任何事，都還有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放心，他也不是傻的，成績也不算差，有你輔導，基礎打牢固了，學習扎實了，我相信肯定有提升的。”
楊明敏想，到時候考不上重點，還能讓她賠一個重點不成？她其實心裏已經答應了，她本就沒什麼好拒絕的。還有一個問題，蔡洪亮個頭快跟她一樣高了，又是青春期，恐怕不是那麼聽話的。
“他這麼高個了，我比他大不了幾歲，恐怕管不住他。”
“這你就放心了，他自己說的你比他老師講的好，他願意跟你學。”老闆娘說。
“這個也相當於一個交換，用知識換知識，兩全其美。”老闆說。
沒什麼說的，這個誘惑太大了，楊明敏心想，即使是付錢看書，《查拉斯圖拉如是說》，《日瓦戈醫生》，《夢的解析》……這樣的書，豈是錢可以衡量的？ 老闆這樣一說，她更是情願了。
“那裏面的書，”老闆指著一個上鎖的書櫃說：“你要看，也隨時給你打開了你拿去看。”那個書櫃裏擺放的是藝術類的書，圖冊，經常給人翻看會損壞，所以老闆鎖起來。不過，楊明敏對藝術沒有什麼概念，對那裏的書也沒有很強烈的興趣。
“謝謝老闆，那我星期六下午吃完飯就過來。”
“別老闆老闆的叫了，我姓蔡，你叫我蔡大哥就好。她姓吳，就叫吳大姐。”
在上學，接了這麼一樁事做，這算不算是，走向社會了？這樣也好，事後她想到，如果自己不答應，以後再去租書，恐怕關係也尷尬了，好在她其實沒想過要拒絕。蔡洪亮正在青春期，跟他輔導功課的時候，不能湊得太近，不說任何跟學習無關的話，更不能跟他開任何玩笑。
同學中有很多準備參加自學考試，可以拿到本科文憑，還可以考其他專業，楊明敏覺得沒有什麼實際用處，所以沒有考。
李琴來信了，她到二中複讀高三，打算再拼一年，楊明敏想起自己其實也可以再複讀一年，成績一定……李琴是家裏的獨生女，情況跟她不一樣。
因為輔導一個初三的學生，楊明敏想到楊安立也上初中了，在給家裏的信中，她特意給楊安立寫了一段，囑咐他好好學習，中考要考到重點高中，高考才能考到好的大學。她現在給別人的孩子輔導，卻不能輔導自己的侄兒，想起來也有些難受。
天冷了，田芳的信中說了她媽媽的事，她算賬是沒問題，可是精神有問題，常常說些莫名其妙鬼呀神的之類的話，一同賣菜的都趕她離遠一點，找她買菜的人也幾乎沒有了。一個菜市場，裏裏外外那麼多賣菜的，誰會去找一個瘋子買？“好在這個瘋子還知道吃穿，撿了好多舊衣服，破傢俱，自行車輪，她說要給我攢嫁妝了。我星期天的時候去，她把人家房子裏堆了好多破爛東西，我看這不行啊，帶著她找了個收廢品的，賣掉了一些，還有些人家收破爛的都不要。不過，她拿到錢了很開心，她說她以後就撿了去賣……”
撿破爛雖然辛苦，而且被人看不起，但這大約是一個瘋子媽媽能幹的最好的活路了，要高興才對，田芳應該可以有一段安定的大學生活了。
和她通信的人，少了黃雅莉……還有鄧林。她不知道他別的地址，沒法告訴他自己新上的學校地址，他可能也一樣。那麼，這段友情，就到此為止了？她曾經不是很重視這份友情，然而鄧林是個好人，她提到的事情，他那麼用心地去幫她解決，如同在學校的時候，一個瘸子為她出頭……
寢室裏有男生來了。景珊珊現在越來越少到學校來了，她每次來，總會有幾個男生跟她在一起，中午還會到寢室來。有時候也會有別的男生來，找其他幾個女生。她不知道誰在追誰，但是她很厭煩，她真的很厭煩，她覺得男生進來後，寢室裏的氣味都變了，她要斂住呼吸。
她知道有男生是沖著她來的，在教室裏上課的時候偶爾轉一下臉，自習的時候偶爾抬一下頭，就能碰到那脈脈含情的目光，然後依依不捨地移開。有的就比較直接，直勾勾地盯著她看，被她發現了也不躲閃，有的還自以為幽默地沖她抬一下眉毛……她厭煩透了，她希望對方有種一點，大膽一點，直接來表白，她好乾脆地拒絕。
“楊明敏，你那麼多書，能不能借給馮岩看看，他也很喜歡看書的。”叫金近臺的男生說。
連這樣的話都要別人替他說，楊明敏不露神情：
“我的書也是租來的。”
“哦，你都看些什麼書，可以跟馮岩交流一下，他看了不少書的。”金近臺肩負為朋友撮合的重任，表現出自以為的開朗大方。
“就是，斯斯文文的，看上去就很有學問，你們應該多交流一下。”
高珍說。她是很開朗熱心的人，但是這種熱心用錯了地方，讓楊明敏覺得，以後更要和她們保持距離了。她沒有合適的話回答，重複說：
“我就是租幾本書看。”
她瞥見金近臺捅了馮岩一把。
“我……我喜歡文學，紅土豆派你聽說過沒有，你喜歡嗎？”
“這是你以為的文學？”楊明敏滿心的鄙夷，語氣上表現出來了，可能連臉上也表現出來了，她只是脫口而出，說完她就後悔了，立即收斂表情，她確實有意要讓對方知難而退，但不是以這樣蔑視別人打擊別人的方式。
“怎麼不是？這是我國文學乃至社會發展史上重要的一筆，不止在文學領域，在社會發展的方面……”
楊明敏剛剛懊悔自己態度過分，這時候知道了，不可理喻。她收拾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寢室。
“對了，楊明敏，你高考多少分？”張筱忽然問道。
楊明敏答了，這問題很奇怪，“怎麼了？”
“真的？”
“這有什麼真的假的，什麼意思？”
“沒什麼沒什麼，”高珍說：“我們常在一起聊天，都問過了，你老在看書，沒什麼機會問你。”
楊明敏沒想太多，跟兩位男生招呼：“你們在這坐一會哈，我去教室了。”
外面很冷，她懊惱自己遇到這樣的事情，那個男生很明顯是喜歡她，想追她，他的朋友，她的室友都知道了，都在撮合……就不能讓她清靜兩年嗎，兩年後畢業了她是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事的。
劉玉梅在教室裏，在她前排的兩個男生側著身子在跟她說話，楊明敏看見打算換一間教室，劉玉梅向他招手了。她走進去，劉玉梅在跟男生說話，她找另外的空位打算坐下，劉玉梅又向她招手了，她不得已走過去。
在劉玉梅旁邊的座位坐下，前排的兩個男生收拾書本走了。
這樣更好，不管他們什麼原因走開，算是清靜了。她打開書，但她知道可能看不下去，她得想一個辦法來杜絕那種事，據她觀察不止一個男生對她有意思，她不知道為什麼，她穿得又土又俗，孤僻又不合群，怎麼會有男生喜歡她。除了臉蛋漂亮，那就是說，喜歡她的男生也就看上她這張臉了，真俗……
“他們在跟我說你。”
“哦。”楊明敏並不意外。
“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有什麼好在乎的。”楊明敏說，隨口問道：“他們兩個，有你喜歡的嗎？”她只是隨口問的，她並不關心，她想的是別的女生到了該有男朋友的時候就會有男朋友，到了該結婚的時候也就結婚，順理成章，而且根據她的經驗，不想要把話題落在自己身上，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話題引到別人身上。
“我……沒有啦……”
看到劉玉梅扭捏的樣子，她明白她有了。但是她也不想聽別人聊男朋友。
“那個，你高考多少分？”她想到一個話題，問道。
“怎麼，你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知道什麼？”楊明敏說完，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她該裝作自己知道，如果說不知道，就得想辦法才能讓她說出是什麼事了。
“沒……沒什麼。”
楊明敏看著劉玉梅笨拙地遮掩的樣子，有十足的把握讓她說出來是什麼事，但是，如果她之前不知道，並沒有對她產生什麼影響，那麼知道又有什麼意義呢？何況，八成不是什麼好事。她埋下頭，什麼樣的破事，能有一本好書精彩呢？
“是……楊佳慧說的，她說，你高考，沒考上，是花錢來我們學校來的……”大約半小時後，也許時間更短，劉玉梅忍不住了：“剛才那兩個男生，也在問這件事……”
楊明敏愣住了，這從何說起，她是明明白白考進來的，上這樣一所大專，犯不著用些不明不白的手段吧，而且她一個鄉下農家女孩，根本就沒有能力用什麼手段。男生都知道了，看來很多人都在傳了，又是個這麼無聊的事！
“她跟我，都不是一個省的，她怎麼……”她想到了，楊佳慧和李和媛在一起。
“她說是，從你的一個老鄉那裏聽說的……”
楊明敏有了一個主意，她站起來收拾書本，但是想到，寢室裏的人不齊，但是管它呢。
“你要不要跟我來？”
“去……去哪？”
“回寢室，我有點事。”
劉玉梅收起書跟她走了。
寢室裏兩個男生走了，楊佳慧已經回來了，和張筱一樣躺在床上，景珊珊是照例不在的。高珍沒在，這讓楊明敏有點遺憾。
“我高考是拿到通知書來報到的，我的成績可以上本科的，老師為了提高升學率，把我的志願填低了，所以來這個學校。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說我是花錢來讀書的，你們應該看得出來我不是有錢人家，而且我還不知道可以花錢上學這種事，倒是說這話的人，應該是花錢來上學的……”
她一口氣說道，如果停下來，她的氣勢可能就要差一些了，她都沒有留意高珍從門口進來。
然而沒有人搭茬，感覺好像對著空氣吹氣，對著棉花打拳。她本就跟大家交流不多，為了掩飾尷尬，她要找點事做，這個時候，是應該洗漱了。她拿起臉盆牙杯去盥洗室了。
總是有那麼無聊人，她已經夠低調，夠謙卑，也夠隨和了，除了不太主動，但凡有人有事找她，她都盡力解答和幫忙……不值得，她吐掉牙膏沫漱口，她還是有眼淚流下來的，畢竟除了氣憤，還是有委屈的。洗臉的時候洗掉了眼淚，到旁邊隔間去洗下身了，如果男人碰到……她渾身發抖，想都不敢想，同性戀就同性戀，喜歡女孩就喜歡女孩，至少這還有一年半的時間，是不用面對這種事的，她要反復跟自己說明這件事，因為身邊的人和事在反復重複。
如果李和媛跟楊佳慧說她大學是花錢來上的話，勢必會提到她在高中是什麼狀態，勢必要重複一番當時的那些謠言……她實在是厭煩透了，想到要去跟人解釋，重複一遍那時候的情景……她決定不跟任何人解釋，她讀書，拿畢業證就完了，其他的事情隨它去吧。
回到寢室時，她聽到她們在說話突然就靜下來了。她也不理會，自己爬上了床，就著燈光看書。
“楊佳慧，你跟楊明敏道個歉吧。”高珍說，“你都沒來問問楊明敏，就把那樣的話傳出去了。”
“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那個徐耀輝，他找我打聽你的事，我就跟他說了……”
又牽扯到男生了。楊明敏已經不生氣了，她冷冷地說：
“你跟我同班同學，同一個寢室，你聽到別人胡說，你不來問問我，你聽別人胡說你就到處去傳……”
“我沒有亂傳，我只跟徐……”
“那些男生啊，嘴比女生還碎，沒事就在背後編排一些女生的閒話，你這還女生自己說出去……”張筱說。
“好了好了，也別多說了。我們五湖四海的聚到一起，也是緣分，都別往心裏去。”高珍打圓場了。
好吧，好像，還沒有人給楊明敏道過歉。高珍說的沒錯，五湖四海來的，兩年後又各奔東西了，即使做不了朋友，也別把關系弄得那麼僵。
星期六晚上給蔡洪亮輔導作業，聽到胡大姐說要去書市進一批新書了，抱怨蔡大哥沒時間，書店都不怎麼管了，跟人談的專案還不知道能不能賺錢。
“書市？賣書的嗎？”
“是啊，圖書批發市場，你該去看看，那裏的書可比什麼圖書館書店多多了，上下三層樓，還有電梯，全是書……”
“那下次，老闆……蔡大哥去進書，帶我去一下？”
“可以啊，下次他來了你跟他說，我怕忘了。”
幾天之後，楊明敏坐著蔡大哥的三輪車，到了書市。
“你自己去看，我進了貨，三輪車不能帶你回去了，你自己坐公車回去。”
“好的。”
眼前一座望不到邊的大樓，牆上，窗上，路邊，全都是書的廣告……楊明敏激動地邁動腳步，走了進去。
實在太大了，她都不知道從哪里看起，找到一家店就進去看，發現都是小孩子的書，有些名著也都是縮寫版，有的還帶拼音的，她出來了，大概轉了轉，發現一樓基本上是童書，她走上二樓，看到是學習考試用的書，到了三樓，文藝社科的書都在這裏。
她想到一件事，她去找心理學的，她覺得同性戀如果是病，那應該是心理疾病，精神疾病。可是找不到什麼有關的內容，有名的弗洛伊德阿德勒那幾位自己寫的書，別人寫他們的書就擺了一大排，有幾本關於性心理學的，人來人往，她不好意思拿下來看。她抬眼望望，偌大的書市，數不清的書，總會有一些關於同性戀的，有了這個念頭，她別的書都沒用心去看，專門去找那些書了。
這時候她領略了一個詞：浩如煙海，要在裏面找到一朵浪花談何容易，而且，她要找的還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事實上，她看看來來往往的人們，這些人都正正常常，喜歡異性，跟一位異性結婚生子，她要找的只能是一滴小水珠。她想到了鄧林寫的那封信有多難，他花了多少時間和工夫去找那些資料給她，她只是回信中一句謝謝帶過了，也沒有把他當朋友跟他說出自己的心裏話，現在更是跟他失去聯繫，心裏不由得又是遺憾又是歉疚。
直到她感覺到累了，仍然是幾乎沒有收穫。她在有的書裏看到了古代的一些記載，當做獵奇的故事來講，她只想知道是對是錯，是有病還是正常。時間不早了，回去晚了趕不上食堂的晚飯，因為心裏有事，她來了都沒有仔細看別的書，覺得來一趟還是要買一本，《悲慘世界》是肯定要再買的，不過那樣的書容易丟失，她也沒有時間再去找了，心有不甘地下樓。
在書市門口的一家店裏，她看到一些磁帶，寢室裏高珍有一臺答錄機，常放一些流行歌曲，她們幾個都很愛聽，也有去買了磁帶來大家一起聽的，她偶爾也聽到，有些歌很好聽的。蔡大哥店裏也有答錄機，不過幾乎沒有打開過，蔡洪亮星期天休息的時候會打開聽一下。她想了想，書沒買，不如買盒磁帶回去，寢室裏一起聽，也算是能融洽一下關係。
她拿起來看一看，都是英語的，還有口子。
“老闆，這裏賣磁帶嗎，有好的沒有？”她問。
“這都好的。”老闆看她一眼：“這是打口帶，進口的，外國的，比國內的好聽多了。”
她看那些磁帶的封面，五花八門，個性十足，有的火爆有的陰沉，有的鮮豔有的誇張，確實跟國內的那些封面就歌星照片不一樣，她都不認識也不懂怎麼挑，找了一個藍色封面的，看起來舒服一點，付了錢走了。
關於自己的，病，就這樣吧，她決定，反正也弄不清楚怎麼回事，索性就不當回事了，她又不打算談戀愛，她是有過戀愛的人，她知道那種感覺……那豈是隨隨便便就能有的，即便是在將來，她能夠養活自己了，她也可以不結婚，自己一個人過，所以她勢必要能養活自己，能力越強越好。
麻煩接踵而至。學期快結束了，寢室裏的同學都在熱切地盼望著回家，彼此交流自己老家有什麼樣的特產，什麼樣的美食，什麼樣的美景……楊明敏收到了一位男生的情書，不是馮岩，也不是向楊佳慧打聽過她的徐耀輝，是另一個叫何軍的同學。
高珍有一個大家都熟悉了信封上筆跡的同學通信，大家都猜是她男朋友，她沒有否認。張筱跟別的專業一個男生最近走得很近，同學也會開他們玩笑，大約也算是男朋友了。劉玉梅比較安靜，楊佳慧發生了傳謠言的事後不怎麼跟楊明敏在一起了，她們倆的情況楊明敏不清楚。
談戀愛這件事在他們這個年齡，這個階段，漸漸地成為了一項很重要的內容，楊明敏考慮怎樣處理這件事：回信還是不回信，回信的話，是拒絕還是接受。拒絕的話，她想起之前的處理方式，那時候不回信是羞怯，現在經過考慮，不回信似乎確實最好的方式，她把這件事拖延了下來，男生那邊也沒有更多的行動。
景珊珊來了，跟大家一起上了課，中午的時候楊明敏回到寢室，比較意外的這次沒有男生跟著到寢室來，不過，她看出來她們在她進來之前說了什麼，她沒想打聽，景珊珊跟她說：
“真是搞笑，楊明敏，居然說你花錢來讀書，都沒長腦子的。都不用打聽，你平常是最用功學習的，高中成績肯定不差，還信那種話。”
景珊珊在學校比較少，來往本來就不多，而且，省會城市的女孩，多少有點看不起她們的，因此她向著楊明敏說話，楊明敏不由得對她有了幾分好感。
“我說你，買幾件好點的衣服，這麼漂亮的臉蛋，老穿舊衣服委屈了。”
景珊珊說，楊明敏羞紅了臉。家裏雖比不上城市裏的學生家庭，負擔她上學吃穿用還是有能力的，她其實是有點有意穿得這麼，簡單的。她想過去買件流行一點新衣服穿穿，她想到自己這麼簡單樸素低調都還是會招惹麻煩，如果穿好看一點，就像圖書館阿姨說的那樣了，更招人嫉恨了。
她當然不能把這話跟室友說出來，景珊珊見她紅了臉，到她面前說：
“我們一個哥們，家裏挺好的，他跟我來過我們寢室幾次，覺得你是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怎麼樣，要不要跟他處處看……”
楊明敏腦子裏都懵了。
“省會城市的男生呢，你這一下就變鳳凰了……”張筱說。
“她本來就是鳳凰。”景珊珊說。
她挺會說話的，不過，她這樣公開撮合，她沒想過如果被拒絕會很沒面子嗎，她可能真的沒想過，因為她認為不會被拒絕。
“這個我要考慮一下的，謝謝你。”
楊明敏說，她考慮到了景珊珊的面子，沒有當即拒絕，但是這也讓景珊珊下不來臺了。
“考慮？這有什麼好考慮的，你又不是沒見過他，他有好幾個……有好多我們同學都喜歡他的，他就看上你了……”
“不了解吧，楊明敏的意思是要多瞭解一下……”高珍說。
“約會呀，約會不就瞭解了？”
楊明敏腦子裏有些亂了，她覺得托言考慮一下是最合適的應答了，這個景珊珊有點蠻橫了。她們剛吃過飯，現在是午休時間，這幾天天氣冷，她們中午都沒有到教室去過了，她沒辦法脫身。
“謝謝你了，景珊珊，你人漂亮，又熱心，真的謝謝你。不過我是從鄉下來的，這種事情……我配不上的，人家條件那麼好，差距有點大的，還是要考慮的。”
“這都正常，楊明敏考慮的應該的。你這衣服好貴的吧？還有流蘇，好新潮……”高珍幫她解了圍。
景珊珊和寢室裏的同學交往都不多，可能在她看來介紹一個省會城市的男朋友給了楊明敏一個好大的面子，一個宿舍裏楊明敏已經和兩個人有了嫌隙了。她買回來的磁帶放過一次，第一首曲子剛響起就被取出來了，評價是太難聽了。之後，即使是出於好奇都沒有人放來聽一下。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現在不是高中了，那時候年齡小壓力大，好多同學是有心無膽，現在正是學習壓力減輕，年齡也剛合適的時候，還有一年半，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麻煩事會找上她。要不要乾脆跟人說自己不喜歡男生？那樣她會成為一個異類，怪物，她本就獨來獨往不合群。
楊安立來信了，楊明敏看到了，不是很開心。和蔡洪亮比起來，楊安立寫的東西顯得很幼稚，語言不流暢，邏輯不通順，表達不夠清晰準確，想法也不夠開闊，雖然兩個人歲數和年級不一樣，但是她覺得差距不該這麼大。一個可能是，蔡洪亮家裏開書店的的，他看的書比較多，她給楊安立買了幾本書打算過年的時候給他帶回去，讓他開闊眼界，提升見識。
外省的和家比較遠的同學都在想方設法買票了，和他們比起來楊明敏家住得近，她不著急，打算輔導蔡洪亮到他放假。胡大姐流露出想要她寒假也在這裏輔導的意思，楊明敏沒有回應，她也想家，巴不得立刻就回去，巴不得早一點見到爸爸媽媽。家裏大哥帶著嫂子一起去外地做生意了，他們把新鳳也接到鎮上，楊福昌一個老頭照顧楊安立沒那麼周全。爸爸媽媽沒事的時候在門口馬路邊支起了一個水果攤，這讓她放心又欣慰。
在很多同學已經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回家的時候，楊明敏放在寢室裏那封何軍寫給她的信被室友翻出來看了。這是她沒做好的地方，小時候收到這樣的信都知道立即扔掉，這次居然留下來。
“難怪誰都看不上呢，原來是心裏有人了。”劉玉梅說。
她不知道是誰翻出來的，她沒有把這封信當回事，也懶得計較，如果計較起來勢必又要跟室友發生彆扭。這件事後，寢室裏最沉悶的劉玉梅對她的態度變化最大，她不怎麼說話，但是楊明敏總感覺她在角落裏，帶著一種怪異的笑看著自己。楊明敏不想去猜測她的心思，那眼神不是那麼單純的，她不願用不好的心態去揣度別人。
放假前最後一次給蔡洪亮輔導完，他扔下筆就跳起來：
“我今晚不回來，我跟他們約好了要去錄影廳看通宵……”
他父母喊他頭也不回，楊明敏想到點事，說：
“你等一下。”
蔡洪亮站住了。
“你過來我跟你說點事。”她收起自己的筆和書：“寒假不要太放鬆了，自己心裏要有個壓力在，只有這半年的時間了，怎麼都要努力一把。好的高中還是非常重要的，你看看我，學習不是不努力，就因為高中，成績在全校前十名，也只能到這樣的學校來。”
“哦。”
“你現在的成績，考上重點應該是沒有問題，不過凡事總有意外，你不能掉以輕心，你就想想，放假了，別人都在玩，而你在學習，是不是你超越別人的好機會？”
“嗯。”
“偶爾放鬆一下沒關係，不能把心思放出去了，不收回來，玩的時候玩玩，要學習的時候，要能立即進入學習狀態。”
蔡洪亮點著頭：“我知道了，謝謝。”
“好了，你跟同學約好了，就去吧。”
蔡洪亮走了，到門口又轉頭說：“祝你新年快樂，提前祝你……”說完跑了。
楊明敏這個時候，真像個老師的樣子，說話也是。
“你爸媽真是有福氣，生你這麼個女兒，”胡大姐說：“兒子就是難管教。通宵，他身上有錢沒有，半夜餓了，他吃點啥……”
“要你那麼操心。”蔡大哥說，他拿出兩百元錢：“這個你收著，別嫌少，要過年了，買件新衣服穿……”
楊明敏慌忙拒絕：“不不不，不要，我不能要。”
“怎麼不能要，你這給他輔導，他成績提上來，考上重點了，這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你收下。”
“不行，當初沒說給錢的，我不能要……”
“怎麼這麼死腦筋呢？這是我們給你的，不是你要的，拿著。”
“收下吧，長這麼好看，可惜穿得這麼……”胡大姐說，“我們家兒子好喜歡你，你人長得漂亮，可是一點都不張揚，老老實實的……”
楊明敏鼻子一酸，她並不是因為家庭困難才穿的這麼樸素，她有分寸，再怎樣也不會顯得寒酸。可是她穿得這樣，比家庭困難有更大的苦衷。家庭困難，是可以通過努力改變的，她的苦衷，如果真是天生的，那要怎麼辦？
這個冬天，她滿十八歲了，當時她沒有留意，一天天在長大，生日也就一個日子，沒什麼好留意的。她想到正式成為成年人了，還是應該給自己過一下時，生日已經過去好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