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電視裏傳來報時的聲音,桌上的鬧鐘慢了差不多五分鐘,楊明敏擰動柄軸調整時間的時候,忽然快速擰動起來。她只能調整冷酷僵硬的指針,如果真實的時間也可以這樣調快,延遲,可以退回去可以跳過去……不可理喻,會這樣想簡直不可理喻,她怎麽就成了這麽不可理喻的人?鬧鐘是無辜的,她把時間調準確之後又調快了一兩分鐘,這樣明天早上就不會誤了時間,即使沒有鬧鐘,沒有手錶,沒有電視,沒有那些表明時間在冷漠準確走動的物品,時間也還是在一分一秒踏踏實實經過著,她得老老實實認認真真體驗這每一分每一秒。
時間是回不到從前了,事情是跳不過去了,可她不知道該怎樣應對,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對她來說都是一種煎熬,在家裏,在學校,做家務的時候,寫作業的時候,以及現在,睡覺的時候,熟睡,熟睡的時候她會不受困擾,有時候在剛醒來的時候她也會短暫地忘了那些事,可是身邊的人和事會反反復複提醒她,讓她重新回到煎熬中。這麽晚了,都在上床睡覺了,芹香嫂子責駡楊安立:“這麽大了,洗完了盆不放回原處,毛巾就往椅子上一搭,毛巾架是幹嘛用的?跟誰學的?家裏就沒個像樣的你學學嗎……”
天氣熱了,晚上只需要搭一床薄薄的被單,沒法把頭蒙在裏面。即使能够拿被子蒙住頭,她也禁不住那噁心的一幕從自己腦子的又翻出來,這一天天的,她要怎麽辦?她才十五歲,還有那麽長的日子,她要怎麽過?隔壁父母在低聲說話,撕碎的鈔票有一張五元的缺了一半找不到,商店裏不收,信用社不給換,父母不敢驚擾到堂屋另一邊房間的芹香嫂子,低聲責駡二哥楊明祥沒一點頭腦,那算個什麽事,楊明敏竟然偏向二哥了,她要想點費腦子的事,英語,數學,她明白學習是擺脫這一切的有效方式,不止現在,尤其是在未來,學習可以使她在未來不用生活在這裏,處身在這些事情中,那意味著她就是要擺脫家人,離開父母,可是她從小是他們養大的,父母那麽疼她,大哥一直對她那麽好……那是他嗎?即使是他,她沒有看見也好,這還是要怪二哥,如果他不做撕鈔票那樣的混帳事,她就不會去找大哥……她沒看見,大哥就是個好人了嗎?芹香嫂子又是一聲吼:“還不睡!明天早上起不來,你不用去上學了……”不知道楊安立嘟囔了句什麽,芹香嫂子尖利的嗓音又響起來:“星期天你就不用起床了?你沒作業要寫的!你還强嘴……”這個蠢女人,不知道厲害個什麽勁!要說累了心情不好,一家人都是從地裏回來的,她要是知道了自己丈夫楊明瑞……那要天翻地覆的,楊明敏不敢想了。
楊明敏實在不想回家的,但是沒有理由。家離學校三四裏路,她一直都在晚自習後騎車回家,早上騎車趕去上早自習,上初三後爲了節省時間學習在學校是有了床位的,但她還是經常騎車回家,那樣可以省下在學校的伙食費,直到初三這學期要中考了才真正在學校住下來。楊福昌當然勸過她就在學校吃飯,節省時間,餓到下晚自習後回來吃對身體也不好,她正在長身體,家裏也不缺她這點伙食費,楊福昌是能够供得起起女兒的伙食費,學雜費,書本費,但是這些開支都是由大哥提供的,父母手頭上的一些錢也是大哥給的,連她上學騎的自行車也是大哥給買的……她現在真的急需擺脫這一切,
好在,她很累了,從學校回來她直接就到地裏割菜籽,然後回家做飯,等家裏人都從地裏回來吃過飯了,她收拾屋子打掃衛生,燒水給一家人洗,到上床睡覺的時候她作業還沒做完,她不好再亮著燈了,芹香嫂子又要擺臉色的。沉沉地睡一覺,明天早點趕回學校去,作業對她來說不難,但還是要時間做的,隔天她起了個大早,天氣已經暖和了,早上起來也不那麽凉,比父親過生日的時候暖和多了,那時候還穿著毛衣,他們怎麽就能脫了衣服……她把學習和擺脫一些事情聯繫得太緊密,以至于每次面對書本的時候都會想起有些事來,在學校的時候也是一樣,她需要一些方法來强迫自己不在學習的時候去想那些事。
做完了作業她生火做早飯,楊安立竄進厨房來,“小姑,你帶我去玩,你就說你要帶我,不去幹活了。”
“我今天要去學校,我要考試了。”
“考試有什麽關係,下次考好一點。”
“沒有下次,是中考。”
楊安立不懂,但是明白是只有一次的重要考試,“那你帶我去你學校,我去中學玩。”
楊明敏發現,他越長大越像大哥,心思却像大嫂,會耍小心機,心裏不由得對他冷淡了幾分。這幾年他越長大破壞力也越强,還有說話,小時候說幾句難聽的還有幾分有趣,這麽大了,張口就是髒話,還有從他媽那學來的傷人的話,真是有些讓人討厭了,小群群就比他要乖巧多了,不是比他現在,是比他三四歲的時候,可見女孩就是乖巧招人喜歡一些,當然均玲嫂子不會說髒話,不管多委屈都不會說髒話,她可能,都不會生氣……楊明敏心情開朗起來:“去,叫爺爺奶奶和你媽媽來吃飯,我要趕緊吃了去學校了。”
吃完飯,她拿起書包騎上車就走了。這時候太陽正在升起,水田裏已經有人在幹活了,陽光不强烈但是無孔不入,泥土,水,青草,各種氣息慢悠悠地,但它們有的是時間,在陽光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撫摸和牽動下,彌漫到了每一個角落,楊明敏沒有到每一個角落去證實,但是她知道,她猜想可能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裏都是這種混雜著最原始最本質的物質的氣息吧,土地,水,青草,可不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原始最基本的物質嗎,它們在暖洋洋的季節裏的陽光下,均玲嫂子……在這樣的天氣裏,應該不會有鼻涕吧……還不該散發出這些香的,臭的,綠的,黃的氣息嗎,泥土裏翻出來那些掩埋的青草牛糞腐爛的氣息也是可以接受的,不是那麽難聞。
“敏敏,這麽近你還騎車啊。”
“今天要早點去學校,老師要檢查作業。”
“敏敏,你去學校,怎麽繞到這裏來了?”
“我去……這邊路寬一些。”
這樣好的季節裏,她也不應該流眼泪,楊明敏心想,可惱的是二哥總會欺負她,以後要多來他們,二哥看在她這個外人的面上,也該收斂一點,大哥就不會欺負大嫂……他做那樣的事,應該就是最狠的欺負了吧?不去想他們,她以後要看住二哥了,他要是敢對均玲嫂子動手,還有小群群,她就跟他——自己的二哥動手!
她看到小群群了,一個人在稻場邊的池塘那裏,這,均玲嫂子就不怕群群落水?眼看群群向池塘邊走去,她喊道:“群群,別過去,你幹什麽?”
群群轉過身,她看到她手裏拿著幾隻碗。
楊明敏停下支好車:“你幹什麽?你洗碗?你媽媽呢?”
“她去田裏了,是媽媽叫我洗碗的。”
“我來洗。”楊明敏拿過碗筷走到跳板上。
群群也跟過來了,楊明敏洗碗的時候,群群的小手抓著另一隻碗去够水。
“你經常洗碗嗎?”
“是啊,媽媽洗碗的時候我都跟著,她洗大碗,我洗小碗。小姑,我還洗衣服呢,我還掃地,我還做飯,媽媽做飯,我就往灶裏放草把。”
也許她做這些還開心呢,可是池塘邊還是太危險了,她手短够不到水,探著身子很容易掉下去……楊明敏要去找均玲嫂子說一說。
“我跟你說,你跟著媽媽可以一起在水塘邊洗碗,你自己不能來,記住沒有?下次不要一個人在水塘邊了。”
“哦。”群群垂下了小腦袋,仿佛受到了責駡一樣。
她平常一定受到了很多委屈,楊明敏平常見到她也不算少,也知道自己二哥是個什麽樣的人,她伸手拍拍她的手:“小姑給你帶了好東西。”
“什麽好東西?”
“待會給你。”
群群開心的笑了。
當楊明敏把碗收拾好,把在學校旁邊小賣店裏買來的彩色皮筋給她時,她臉上露出驚异而興奮的笑容讓楊明敏感到心酸,楊安立要是有心一點,偶爾帶這個妹妹玩一玩,她也不會看起來這麽讓人心疼。
“走,小姑帶你去找媽媽。”
楊明敏騎車帶著群群去田裏找均玲嫂子。群群老遠就在喊:“媽媽,媽媽,小姑帶我來了,小姑給我買了好漂亮的皮筋……”楊明敏有些失望,更令她失望的是二哥也在田裏。她也不知道自己失望什麽,農忙季節,二哥就是再混也應該在田裏裝裝樣子。均玲嫂子看見她們來,從田裏走上來了。走上田埂的時候,她撥起田裏的水把自己小腿上的泥沖洗了一下。一大早,她已經忙得滿臉通紅。
“你來給我幫忙了,怎麽說,就是小妹好。”田中間的楊明祥說。
“我沒空,我要去學校。我看到群群一個人在池塘邊洗碗,你們這麽放心?”楊明敏說話是對二哥,眼睛看著均玲嫂子,聽到她的話,均玲嫂子臉更紅了,露出了羞愧自責的表情。
“群群,媽媽跟你說把碗收拾好了,等媽媽回來洗,你怎麽自己去洗了?媽媽說過,自己不能去池塘邊的。”
“學校少去一天也沒關係,這忙起來了,學校應該放假的。”二哥在田裏嚷嚷著。
“知道了,媽媽,小姑給我買了皮筋,你看,好漂亮,有這麽多顔色的。”
“你費這個錢幹什麽,再說了,你有這買東西的時間可以做兩道題了吧……”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在家裏,晚上寫作業電燈開久了都要擔心看大嫂的臉色,均玲嫂子最關心的是她耽誤了學習……這個女人真不錯,她雖然提到了錢,但最關心的還是她的學習……可惜二哥,如果自己有能力了,一定要讓她過得好一點。自己的能力,就得是學習好了才能有。路程很短了,她很快就到學校了。


很快楊明敏就發現了一件糟糕的事,她的鋼筆不見了,她早上寫完作業,是連作業本一起放進書包的,現在找不到了,她懷疑是不是放的時候滑落了,她懊惱自己匆忙大意。進教室老師就發下來一張油印的試卷,沒辦法,她用鉛筆做題。
“小學生嗎,還用鉛筆?”老師看到了。
“我……我忘帶了……”
“怎麽不把魂給忘帶來了?小小年紀,心思用在哪裏了,上學筆都不帶,來上個什麽學?回去種田算了……”
數學老師嘴很毒,楊明敏知道,但是聽到這樣的話還是忍不住眼泪,她深埋著頭,怕老師看見又要說一些話來。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努力把數學學好,她不想被駡,但這事,防不勝防。有些男同學背地裏傳一些老師在家裏被老婆駡,教書掙不了多少錢,地裏的農活又做不來,想想也許是真的,老師也不容易,她强制自己專注做題,有顆眼泪滴到試卷上了,她趕緊用手指抹掉,幸好不是用鋼筆寫的,不然眼泪要把筆迹暈開了。
到了做後面大題的時候,側後排的田芳戳了戳她的胳膊,她遞過來自己的鋼筆給她,“我做完了。”
“不要交頭接耳。”
楊明敏接過鋼筆,她真厲害,這麽快就做完了,自己後面的大題還沒開始做呢。
田芳是她在學校的好朋友,田芳學習非常好,楊明敏算是努力用功的那種學生,她倒沒有想過要通過學習來改變什麽,只是覺得既然在上學就把學上好,現在她有了目的了,在很多情况下能强制自己認真學習,可是却開始感到力不從心,就是無論她怎麽努力怎麽認真,總是比不過田芳,當然別的同學也比不上,考試的時候第二名的同學跟第一名的田芳常常差十幾分,問題是,楊明敏幾乎沒有看到過田芳努力學習。更大的問題是,田芳沒有爸爸,媽媽是個傻子。
“我媽回來了,有空的話,你去我家玩吧。”中午去食堂打飯的時候,田芳跟楊明敏說。
“你媽媽?她……怎麽回來的?”
田芳白她一眼,“我媽是精神病,又不是傻子。”
楊明敏想這兩種有什麽區別。
“楊明敏,你早上走的時候不叫我。”身後周玉紅喊她了。
楊明敏轉身看著她,想起早上的事有些莫名的心慌。
“你跟她一塊吧,我走了。”田芳說。
楊明敏看看走過來的周玉紅,看看走開的田芳,不知道是等還是走。
周玉紅過來挎著楊明敏的胳膊:“回家吃了頓好的?臉上紅潤了。”
楊明敏覺得臉上更燒了,她輕輕脫開周玉紅挎著的胳膊。田芳走開不一定是因爲不喜歡周玉紅,楊明敏不止見過一次了,田芳經常吃飯的時候避開她們。
“你知不知道,姜艶麗要結婚了。”
“啊?不會吧?”
“禮都收了,那個叫什麽,聘禮吧。”
姜艶麗是她們同村的另一個小夥伴,上初一的時候退學了。
也許只有這樣了,還能怎麽樣呢,女孩子不上學了,如果不結婚,不知道會有怎樣糟糕的事發生。結婚了又怎樣?大哥是結婚了,那個女人也是……楊明敏想吐,她不想去打飯了,她不會浪費的,如果打了飯硬咽下去……幾個男孩子敲打著飯盆從旁邊追打著過去,她有些厭惡地看著他們,其中一個回頭問她:
“看什麽看,沒見過男的?”
“你看她凶巴巴的,跟老婆一樣凶……”
她不想理他們,周玉紅說道:“李軍,我告訴你……”
“告訴我什麽,周咪咪……”
“哈哈哈……”
周玉紅想上去跟他們理論,楊明敏拉住她了。周玉紅長大以後,楊明敏也不大跟她在一起玩了,女孩子的那些地方,讓她覺得尷尬,還好她自己沒有長……那麽害羞的事,這些男生挂在嘴邊當好玩的事,沒一點……可她看見了更羞耻的事!她更沒有廉耻……
她都不知道飯是怎麽吃下去的,一口沒剩,吃完飯到教室,混混噩噩,沒見到田芳,打飯的時候就沒見她了。她打開書本,看不進去;趴在桌上想睡一會,睡不著。還有一件麻煩事,她沒帶鋼筆,她要一個星期沒鋼筆用……這暖洋洋的天氣,如果不睡一會,下午上課要打瞌睡。她站起來,出去找田芳。
在學校就是這樣,任何人,任何事,都會影響到她,其實在家裏也是一樣,嫂子一個眼神就能讓她如坐針氈,她年齡小地位低,等她長大了,長大了就會像父母一樣下田幹活回家吵架,就會像大哥嫂子二哥均玲姐……還有那個舅媽……未來很恐怖,而這未來幷不遠,姜艶麗都要結婚了,所以說,人這一生,不,自己這一生,就這樣了嗎?在校園中間原來有一個水塘,在她上初二那一年的暑假被填平了,即使不填平,那個小池塘也不會很深。在校園西北角有一片小樹林,那裏原本是一塊空地,後來學校搞綠化活動的時候種上了幾棵樹苗,長得有一人高了,樹幹有手臂那麽粗了……她在這裏看見了田芳。
“好啊,你媽媽給你帶好吃的回來了,自己躲在這……”楊明敏看到,田芳端著的碗裏,是食堂賣剩下的鍋巴。
田芳揚臉看她一眼,又低下頭:
“你別跟我玩。我沒爸爸,我媽媽是要飯的。”
楊明敏難過得不知道怎麽辦好,她對田芳瞭解不多,田芳一直是一個很不顯眼的同學,獨來獨往不合群;自由散漫,也不是老師喜歡的那種刻苦努力的學生,除了在考試完發成績的時候,這也是讓別人跟她有距離的原因,漸漸地成績也不那麽引人注意了,大家都習慣了。
上初三楊明敏跟她座位近了,發現她幷不是她以爲的那樣不近人情,她其實挺熱心的,比如今天她就借鋼筆給楊明敏用,她也沒有對楊明敏隱瞞自己的家庭情况,她說的時候都很輕鬆,比如今天就跟楊明敏說起自己媽媽是精神病,聽起來是很尋常的一件事,甚至是有些好笑的事。她之前也跟楊明敏提到過自己的媽媽,她沒有對她隱瞞什麽,只是她輕描淡寫的態度,讓楊明敏沒有想到太多。
她這才知道爲什麽田芳經常在吃飯的時候避開她,她總有理由和機會避開她,她也沒當回事,這是她對她隱瞞的事,她眼睛濕了,她想起自己因爲苦惱而看不下書睡不著覺,在田芳的面前,那算什麽苦惱?她有吃有喝,還有零用錢給群群買點小東西,那都是些什麽事?她忽然想通了,一隻手抹掉眼泪,一隻手搭在田芳肩上:
“這有什麽的,沒爹沒媽的小孩多的是,你還有個精神……媽呢。”
“精神病媽媽!”田芳也破涕爲笑了,“我就喜歡你這聰明勁!”
楊明敏臉紅了,她想起來,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錢遞給田芳。
“你這是幹什麽?”
“給你,我爸爸每個星期給我幾毛錢零花錢,我以後都給你。”
“剛誇你聰明呢,你這就糊塗了。”田芳繼續嚼剩下的鍋巴,沒理她遞過去的錢。
楊明敏收回來也不好,給她又不要,她看都不看她了。正尷尬的時候,又聽到周玉紅在喊她名字。
“我就知道你跑這角落裏來了。田芳也在呀?你們是嫌教室裏太吵來這學習了吧?”
楊明敏擋在田芳前面:“沒吃完的快扔掉了。”
“快,快,群群來找你了。”
“群群找我?什麽事?”楊明敏一臉詫异。
“不知道,她在學校門口說要找小姑,問她小姑叫什麽她說不出來,傻丫頭傻乎乎的站在那裏……”
“她一個人?”
“就她一個,幸好有老師知道她是哪個村的,就找我去了……”
楊明敏飛跑出去。
“不在校門口了,老師把她帶到辦公室……”
群群一個人走那麽遠來找她,發生了什麽事,家裏的大人都來不了嗎?早上來學校的時候,兩邊家裏大大小小的都好著呢,能有什麽事呢?她沖進老師辦公室:
“群群!群群!”
“沒規矩,老師辦公室你就這樣闖進來,報告都不喊……”
“群群!”
群群被桌椅擋住了,楊明敏轉過桌子看到她,幾個老師正圍著她,她臉上有眼泪。
楊明敏一把抱起她:“怎麽了?”
“這孩子好乖,就流眼泪,也不哭出聲來,我正哄她呢。”
“乖群群,跟小姑說,怎麽了?”楊明敏抹掉她小臉上的眼泪,她在笑著。
“小姑,糖,媽媽說我今天乖,給了我一顆糖。”
“你媽媽怎麽了?你爸爸呢?爺爺奶奶都在家嗎……”
“你別著急了,我們都問清楚了,她就是給你拿顆糖來。”
“嘖嘖,好乖的小姑娘,這麽小都知道孝順小姑……”
“群群,這糖?”
群群把糖遞到楊明敏眼前:“小姑,給你。”
“你這麽遠走來,就是……”楊明敏說不下去了,眼泪止不住。
“小姑不哭,給你糖吃,你就不哭了……”
楊明敏抱著群群不住地親。
“怎麽了怎麽了?”周玉紅和田芳也來了。
“你們這幾個,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了,就這麽接二連三闖進來,這辦公室是菜園子?”
“算了算了,她們激動的。”
“沒事沒事,她應該是高興的。”
“好了好了,你們出去吧。楊明敏,你把她送回去再回來上課。”
平靜下來,楊明敏理解爲什麽有老師在强調紀律規矩,這對她來說是件會感動得眼泪汪汪的事,但對老師們,對成年人們,對不相干的人們來說,也就是個小孩子不懂事才做出來的事情。她又感動又心疼,三四裏路不算遠,她其實都不用騎車的,群群可是這麽小小的一個人兒,她還沒迷路,路上被狗咬了怎麽辦,摔倒了怎麽辦,滑倒水塘裏……她告誡群群以後再也不許一個人跑來學校找她,群群認真答應了。在家裏沒有找到鋼筆,她著急返回學校,沒有繼續找了。
她感覺到負擔,田芳跟她要好,群群那麽挂念她,均玲姐……她要怎麽樣才能讓這些對她好的人都好呢?種田,種十畝田,種一百畝田,這似乎幷不能使人過得好,村裏過得好的人家都不是靠種田,種田掙不了那麽多錢,掙很多錢似乎也不能使人過得更好,大哥……對于她來說,最要緊的其實是中考,考到好的學校,考到好的中專,過不了幾年就能分配單位,就可以拿工資賺錢了……眼下,就是做好每一道題,聽好每一節課。
田芳的成績好,中考過後好的中專她是可以任意挑的,鎮上有糧食學校,電力學校,市裏面還有紡織學校,供銷學校,那些好像是要城市戶口的。
“你有沒有想過去哪所學校?”
課間的時候老師强制同學們都出去活動一下,籃球場上男生們在打打鬧鬧,女生就在操場邊上待著。楊明敏希望聽到田芳中考過後比較可靠的打算,跟她聊起了學校的事。
“我就想去遠一點的,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想帶著我媽媽。”
“那……就得上大學了吧,只有上大學才能離這裏遠遠的。”
“不行,上大學得多花幾年時間,還得多花好多錢,我可沒那時間沒那錢。”
“你學習那麽好,上個大學,學多一點知識,應該是最好了。”
田芳沉默了一會,“我也覺得,我應該上大學,學更多的知識,做一個知識份子。”
楊明敏在想,她上大學的話,帶著媽媽,媽媽肯定不能出去要飯了,那多丟人,可是她上學錢從哪來呢。
“做個知識份子也是要賺錢過日子的,還不如早點賺錢好了。”田芳說。
“你成績好,也許市里的學校會要你呢。”
“你想得美,那些中專,其實根本不需要那麽好的成績,你想想,去紡織廠,發電廠,服裝廠上班,需要多高的文化水平?還不是學會操作機器就行了。都是單位內部子女才去的,我們農村的,一個戶口就卡住了。”
“你怎麽知道?”
“我媽媽說的。”
“她……”
“她是精神病,不是傻。”
楊明敏聽到這裏噗哧笑了。田芳的話她倒是聽進去了,這麽說來,這些農村學生可望不可即的城市中專,也算不得什麽好學校了,真有知識的,還得上高中考大學。
“你可以去考大學,你家庭條件好,不愁學費生活費。”
楊明敏沒有覺得自己條件好,那是大哥掙的,父母也就是普通的農民。而且,她不希望家庭條件成爲自己的一種優勢。上課鈴響了,她們往教室走去。
“你也去考大學吧,總會有辦法的。”她跟田芳說。
在快進教室的時候遇到周玉紅了:“這麽點時間,去趟厠所回來就上課了。怎麽,你們要去高中?”
“誰知道,那還能挑,考到哪裏是哪裏了。”
“你們都成績好,還有得挑,我是……唉,畢業了,大概也就回去種田了。”
楊明敏知道她家有親戚,說了要幫忙把她弄到幼師學校去的,但是聽起來她好像要隱瞞這一點,也許是因爲田芳在場吧,楊明敏也不好問她。
“也許就跟姜艶麗一樣,結婚嫁人完事。”
楊明敏聽著害臊,好好在聊中考的事,她突然說這個,已經進教室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別的同學聽見,別人會以爲她們都在說這些,會以爲她們就想著那些事呢。
老師開始講課了,這節是語文課,楊明敏覺得語文是最簡單的,只是看課本就可以學好的,所以她開了一會小差,她想到周玉紅說的話,其實她說的有道理的,鄉下女孩子,沒有多少路可以走,男孩子也一樣,同村小學畢業就沒再上學的郭華,幾乎跟個大人一樣在田裏幹活了,她上學放學路上常常遇見他在釣魚,捉泥鰍,戴著草帽,背著魚簍,從小孩子到大個子,他個頭也不大,只是相對他自己而言,長大了。有時候他會拿自己捉到的鱔魚草魚之類的給她拿回去吃,她當然不會要,但是心裏很感激他,他要怎麽樣,才能過得好一些?
她都不知道自己想的過得好一些又是什麽樣的,村裏那麽多人,他們一輩子都在這村子裏生活,難道他們都過得不好嗎?在她看來,是不好,春寒時節,人們赤脚踩進泥濘的田裏,媽媽的脚凍得通紅,夏日炎炎,人們要趕在時節之前,雨落下來之前,把田裏的莊稼打理好,收拾好……爲什麽人要受這些苦楚?如果沒有人受這些苦楚,大家都到工廠裏,穿著乾淨的衣服,有屋頂有墻可以遮風擋雨,誰來種田?
“……楊明敏,你這小差還開得遠呢,叫你好幾聲了。”
楊明敏站起來,不知道老師叫她幹什麽。她覺得,那些問題一定早就有答案,要不然幾千年的歷史不都是白費了?在幾千年的歷史面前,她顯得何其幼稚,何其渺小,哪怕就是現在在老師面前把她想的事情說出來,也一定會受到嘲諷的,是的,老師,家長,成年人們,都會嘲諷小孩子的一些奇怪或者美好的想法。
“長大了是吧,有心思了是吧,看看這是什麽時候,還有多長時間中考,……”
受一通數落之後,老師讓她坐下來了。課早已上完,現在老師講的都是複習的內容,老師批評她的不是認爲她都掌握了所以沒有認真聽,而是認爲她在想一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不知道爲什麽,這次聽到老師這樣的猜測,她沒有像早上一樣委屈想哭,當然仍然會感到難堪,她打開抽屜來掩飾,她想把另一本筆記本翻出來看看,然後她看到書本下壓著一張叠得很工整的紙,她不會叠這樣的東西,她好奇地拿起來打開,看到“敏:你淡雅從容,我好喜歡……”幾個字,慌忙捏成團扔在抽屜裏蓋上課桌板。
課桌板蓋上了那個紙團可是沒有蓋住慌亂,好在老師剛訓過她現在沒有再注意她。所以,這是所謂的,情書?她知道同學之間有相互傳遞這些東西的,這真應了老師說的“亂七八糟的事”,她由慌亂轉爲氣憤,這兩種心情都讓她感到臉上發熱,太小看她了,怎麽就把她當作一般的女生,就有個男生來給她這種東西,就有人以爲她會和一個男生怎麽樣,尤其是她看見過大哥……跟那沒關係,別人又不知道那回事,她也不明白什麽事,她就是……厭惡,像和郭華那樣相處多好,怎麽能……怎麽就……
下課鈴聲響了,她打開抽屜拿出那個紙團緊緊捏在手裏等待著,老師一定還會再囉嗦幾句,她不著急,即使拖堂到下節課鈴聲響了,她也會舉手請求出去。當老師宣布“下課”,她飛一樣地跑出去,拐彎,下樓,轉過樓梯,跑過走廊,跑上通道,在越過通道旁的水溝時把紙團擲進去,脚步不停跑進宿舍,在床上坐了一會,然後起身,慢慢去了趟厠所,不慌不忙地回到了教室,進教室不久,上課鈴響了。
也許,草率了。那個水溝裏的水不怎麽流動,如果一直停留在那裏,會不會有人注意到,撿起來看?那上面有她的名字,雖然只有一個字,但總有可能有人會猜到她,而且,上面應該還會有一個男生的名字,很容易根據同班……她想起自己都沒有看一眼下面的名字是誰,不知道是誰也許更好,但也許,會有些情况發生,她需要知道是誰……現在,應該好好上課,中考,多重要的時刻,可能會改變一生的,一定會改變一生的,一生就由這麽短的一個時間改變,决定,甚至都不需要是一個過程,只要一件事,比如爸爸生日那天……她不能讓一些事來攪擾她,可惱不知道是誰,在這個時候還來煩她,她可能不會被煩擾到,但是那個人太可惱,太不自量力了。
讓這些都過去,隨水流走——那個紙團可能流不走——這時候她感覺到一道目光,像是看穿了她收到了那種信一樣,帶點嘲諷,還有點鄙視,高高在上,居高臨下,她還不能辯解,因爲,那雙眼睛看見了她,眼睛的主人不一定看見了她,她默默地低著頭,啃書上的練習題,什麽都不該想,什麽情書,大哥,包括那道目光……她不該把這些放在一起,當作一樣的事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