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楠的小心思怎瞞得過見過太多大風大浪的謝文堂夫婦,江寶蓮疼女兒,愛屋及烏下,雖對女婿的想法很不以為然,卻還是得考慮女兒的立場。所以她趕緊搶在謝文堂說話前先講:「阿楠,你阿爸已經答應淡水那邊,以後圓環的店會給他們,你再在圓環做,以後他們就不好管店了。既然你愛做外省菜,那就不要待在圓環了。你阿爸公司有那麼多店面,撿一間地點好的店面給你們,阿母再給你們十萬塊做資金,你自己去開店做頭家不是很好嗎?」

江寶蓮這是以為陳金楠夫婦沒錢,陳金楠才硬要打圓環料理店的主意。這個認知也不算錯,至少就陳金楠本人來說,他之所以遲遲沒有另立門戶自行創業,除了他的個性原因外,最主要的還是他覺得沒錢創業。

其實,陳金楠夫婦兩人的收入還是不少的。陳金楠在圓環料理店的廚師薪水是一個月二千二百元,大節日和年底還有獎金;謝淑雅算是混時間的,卻也拿了一份薪水,加上謝淑雅婚後還是從娘家拿一份月例,所以陳金楠夫妻的收入可是遠超過現在台灣多數家庭。加上夫妻倆住的房子也是謝家的,房租水電全免了,因此只要夫妻倆不亂花錢,理論上這幾年他們應該已經存了不少錢成為小富豪。

只是,陳金楠就是愛喝酒,他的月薪差不多都貢獻給菸酒公賣局了。謝淑雅也是維持婚前當大姊頭的做派,花錢大手大腳的,是個標準的月光族。要不是江寶蓮疼女兒,三不五時地塞點零花錢給謝淑雅,陳金楠和謝淑雅的日子還真過不下去。

錢是英雄膽,只要想到銀行戶頭裡那可憐的數字,無論如何陳金楠也不敢出去創業。所以雖然丈母娘說要出十萬塊讓他去開店,但只要想到要承擔的風險,個性有點軟弱少擔當的陳金楠就心中打鼓,寧可繼續窩在圓環的店混日子。因此對於岳母的提議,他還是沉默以對。

謝文堂知道女婿在想什麼,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卻還是忍不住嘀咕:「你們兩個,一個愛喝酒,一個愛玩愛亂花錢,都這麼大了,還不知道要存點錢,以後生了孩子,難道還要你阿母替你們養小孩?」

這時無論是謝文堂夫婦還是陳金楠,都沒想過謝淑雅的冰店真能賺大錢。雖然都知道開冰店是一本萬利,可是這門生意一年最多賺七個月,到了十月後就要喝五個月西北風。更況謝淑雅的大姊頭作風擺在那裡,就算賺了錢也留不住的。所以謝文堂夫婦和陳金楠根本不看好謝淑雅的冰店生意,都想著到冬天這冰店就得關門大吉。因此謝淑雅沒主動說起冰店的生意好壞,他們就不會去問。

謝淑雅倒是想讓爸媽和老公知道她的冰店超賺錢,只是她心裡掛念著李文龍和何宏明的事,晚上回家後把錢箱往房裡一丟,就急著找爸媽談李文龍何宏明的事,全忘了要把冰店賺錢的事講出來好揚眉吐氣。這時她聽父親責備,才想起房間裡那個裝著兩萬多元的錢箱,趕緊說:「阿爸,阿母,我冰店的生意很好,今天就……」

「有賺錢妳就好好收著,不要再亂花掉了!」謝文堂打斷女兒的話,深深地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陳金楠,然後又嘆了口氣,語帶惆悵地說:「阿楠,你阿母是為了你好,才要你出去開店。唉,你不要看現在圓環的生意很好,事實上這種好日子再過也就是三五年了……」

建成圓環商業區的興起,實得力於日治初期北淡線鐵路的興建。一八九五年日本從清國手裡取得台灣後,因當時基隆港與台北之間的交通不順,北台灣對外最重要的海港仍為淡水港,為強化淡水與台北之間的交通,總督府決定用已遭清廷拆除的鐵路舊鐵軌鋪設北淡線鐵路。

從一九〇一年到一九一五年,北淡線鐵路與沿途各車站漸次完工啟用。當時北淡線鐵路起點站是大稻埕站,位於未來的鄭州路西寧北路口;但客運的起點站是位於未來延平北路一段口台灣鐵路局的北門站;出北門站後下一個客運車站,是五百公尺外的台北車站;離開台北車站後走零點六公理,是位於未來的長安西路和南京西路十八巷交接處的大正町站;離開大正町站往北走八百公尺,就是未來改為北捷雙連站的雙連火車站。由於北門站西北側不遠處就是清末台灣最繁榮的大稻埕,台北車站南側是官衙集中地的城內地區(未來的城中區),大正町一帶則是當時日本官商聚居的高級住宅區,日人為打通這幾個重要火車站的聯外交通,大力開拓這一段北淡線鐵路北側的道路,這才有了位於南京西路、寧夏路、重慶北路、天水路等四條道路交叉處的建成圓環。

建成圓環落成於一九〇八年,本是一栽種榕樹和七里香的環形公園。北淡線鐵路與北側各道路開通後,鐵路運輸取代淡水河河運成台北淡水之間的交通主動脈,之後縱貫線鐵路的開通益使鐵路運輸更重要,這使得台北的商業區由靠淡水河的大稻埕往台北火車站附近轉移。這種轉移過程的第一個受益地區,就是離大稻埕和幾個火車站不遠、交通便利腹地寬大的建成圓環。當時大稻埕與城中區街道狹窄房地價格昂貴,大正町又非一般台灣人可聚集地,交通便利街道相對較寬腹地寬大且房地價格相對便宜的建成圓環周邊,出現大批新建住宅店面。人口遽增後隨之出現的是各種店攤,其中本小利薄的小吃攤聚集在環形公園上,成為建成圓環最早的一批店家。到了一九三〇年代,建成圓環周邊已經發展成全台商業最密集繁華之地,建成圓環的店家也迎來第一個春天。

二戰末期美軍開始密集轟炸台北,總督府將建成圓環改為有救火水池的防災公園。但等戰爭一結束,小吃攤販復又聚集於建成圓環,且隨著台北經濟的復甦,建成圓環周邊繁華更勝戰前,建成圓環的店家生意越來越好。而鼎沸的人潮也吸引來各種娛樂活動,建成圓環中水池邊成當時各種藝文娛樂活動集中處;然後隨著藝文娛樂活動的興盛,建成圓環周邊又成為當時台北電影院和歌廳聚集處,有近二十家電影院和近十家大歌廳戲院。

從一九四五年秋天到一九六〇年代中後期,建成圓環一帶的繁華達於鼎盛。圓環上幾十家飲食店和旁邊長環幾百家露天攤店自早上到深夜人潮不歇,寧夏路和在南京西路與錦西街之間的重慶北路兩側,到了黃昏就擺滿攤販,騎樓內則是各式商店。與長環──即未來的重慶北路一段──交錯的華陰街、長安西路滿是玩具衣服批發店和皮件店,華陰街一帶還是此時台北三大風化區之一。長環南側的後火車站一帶有許多廉價旅社和飲食店,是此時期台北最大的人力市場。和長環平行的太原路有近百家五金及化工工具批發店,與長環南側交接的天水路是台北的化工材料行集中地。沿著建成圓環西邊的南京西路往西走兩百公尺,是此時期台北皮鞋店、銀樓和委託行最多最密集的延平北路,還有五月花、黑美人這些政商名流最喜去的酒家。延平北路和重慶北路之間,有自日治時期即豔幟高張的江山樓風化區。這一段的延平北路西側,就是有大量貿易行、布行、南北貨行的大稻埕。延平北路往北走一公里至台北橋,又是近一公里的大橋頭夜市。和南京西路平行的長安西路,有台灣最早的咖啡廳火鍋店,長安西路往東跨過承德路,就是另一商家眾多的雙連地區,而雙連一跨過中山北路,就是酒家和日本料理店聚集的林森北路條通區。

若要做個比喻,此時期以建成圓環為中心周邊兩公里的區域,其繁華就如一九八〇年代的西門町加上二十世紀末的台北東區。在大量人潮與巨量財富集中下,這個時代在建成圓環一帶做生意基本上是一本萬利,尤其是建成圓環上的飲食店,根本是一開門就開始數錢到關店。

只是,這時代建成圓環店家的生意之所以興隆,還得歸功於特定的交通環境。因為長環露店的存在,重慶北路未打通,加上汽機車少,以致於建成圓環雖處於四條道路交接處,周邊的車流卻很少。尤其是到了晚上,寧夏路因夜市而封街,建成圓環北側的重慶北路也因兩邊的夜市而封了一半的道路,使得建成圓環周邊猶如一大行人徒步區,人們可輕易跨過馬路進入建成圓環。但到了一九六〇年代中期,隨著台北汽機車急速增加,建成圓環週邊道路車流增加,人們必須等綠燈才能跨過馬路進入圓環。交通便利性降低後,建成圓環的生意也受到影響。

然而,這還只是一開始而已,因為現在台北市政府為配合中央政策,已經開始實施收購人力三輪車與輔導三輪車伕轉業,接著就是全面禁止人力三輪車進入台北市區。為了填補一萬四千多輛人力三輪車消失後出現的交通需求,市政府除鼓勵人力三輪車伕轉開計程車外,也在日前決定開放台北市公車經營權給民間業者,著手推動北市大眾運輸系統。也就是說,台北市區即將出現數千輛計程車與公車,這必然使建成圓環周邊道路的類行人徒步區狀態再難維持。

更大的衝擊還在後面,因為交通部與經濟部已經開始研議興建高速公路。事實上,由於謝文堂將去年十一月英鎊忽然重貶時炒作貨幣賺的錢捐了一大筆給政府,有了那五億美元撐腰,昨日經濟部長李國鼎在立法院報告《第五期四年經建措施》時,已經明確提出政府將興建高速公路。而隨細川國彥來台的幾個美國專家已經告訴過謝文堂,考量到工程的難易程度,未來高速公路應該是從台北市的北端經過,再考慮到交流道需要的土地空間及聯絡市區道路的路寬需求,交流道只能設在重慶北路北端。如此一來,拆遷長環露店以使重慶北路能貫穿鐵路兩邊就成必要。一旦長環露店區變成一條六線道甚至是八線道的馬路,建成圓環將時時處於呼嘯的車流包圍中,那圓環上店家的生意還做得下去嗎?

等謝文堂將他的看法細細說完後,陳金楠已是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應。他讀的書少,又是個一天到晚只待在廚房的廚師,實在是想像不到建成圓環會有沒落的一日。他也不認為謝文堂會騙他,事實上謝文堂也無須騙他,可這一來他心中的小算盤就撥不響了。但若真要他現在出去創業,他卻是不敢啊……

謝文堂把女婿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搖著頭無奈地說;「我也不希望圓環會走到那一日,但這恐怕是無法避免的。從現在起你和淑雅要開始懂得存錢,我讓你在圓環再做一年,明年就拿著你阿母給你們的錢出去開店……」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謝淑雅,嘆了口氣後又說;「淑雅,妳的年紀也不小了,別老是像以前一樣只會玩只想當什麼大姊頭。現在既然開了冰店做生意,就好好做,最起碼不要做到賠錢……」

謝淑雅聽著聽著卻是不服氣了,嘟著嘴插話說;「阿爸,聽你講的好像我一定會賠錢,今日我冰店的生意很好呢!」

「淑雅,怎麼這樣沒大沒小!」江寶蓮怒叱謝淑雅,但隨即她就臉色趨和柔聲說;「淑雅,妳阿爸是為了妳好……我們都知道賣冰很賺,但是就算妳一個月能賺五六千塊,可是一年能賺幾個月?妳花錢又大手大腳,年底一算,妳能賺多少?乖,聽妳阿爸的話,年底時把冰店收起來,明年阿楠出去開店,妳就幫他把店顧好,然後你們趕快生個孩子,有了孩子妳的心就會定下來了。」

江寶蓮這是愛護女兒的老成持重之論,可是謝淑雅不愛聽。她滿心委屈地看了看正端起茶杯喝茶的父親,癟嘴嘟嚷;「誰說冰店一個月才能賺五六千塊?我今日第一天開店就賺了兩萬塊……」

「噗!」

「咳、咳……」

江寶蓮趕緊側過身去幫被嗆到的謝文堂拍背順氣,同時狠狠瞪了女兒一眼,低聲罵道;「淑雅!」

謝淑雅見母親根本不信她的話,心裡更覺委屈,低聲說;「阿母,我又沒騙你們,冰店今日的收入真的有兩萬多塊,不然我把錢箱拿給你們看!」說著她就起身要走回房間去拿錢箱。

「給我回來!坐下!」順過氣來的謝文堂把女兒叫回來,先看了一眼陷入呆滯狀態的陳金楠,又和江寶蓮互相對視一眼,這才沉聲對女兒說;「把冰店的事詳細講一遍!」

不是謝文堂少見多怪,而是謝淑雅冰店的收入太嚇人。今年政府開始規定基本工資,這個基本工資可不是幾十年後那種會讓人連基本生活都無法保障的基本工資,而是切切實實能讓一個人不會餓死的收入標準,而目前這個基本工資是六百元。也就是說,如果謝淑雅的冰店能一直維持這種收入水準,就算一個月的總收入只有六十萬元,那也是基本工資的一千倍!

這是個收入與消費水準都很低的時代,除了賭場、酒家和妓院這些銷金窟外,貌似還沒有一家正常的小店能有這種收入。就算是目前還處於鼎盛的圓環料理店家,平均月收入也不過是三四萬元。可是料理店的營運成本不低,單單三不五時的停電,每一次因而報銷的活海鮮食材就是上千元。所以圓環料理店扣除所有支出後的淨收入,每個月絕難超過一萬五千元。

建成圓環也有冰店,生意還都很好。但冰不能當飯吃,而且天氣一冷就沒人吃冰,所以真正算下來,圓環的冰店不會比料理店賺錢。正因這樣,謝文堂夫婦和陳金楠才會被謝淑雅冰店的超高收入嚇了一跳。

不過,等謝淑雅得意洋洋地把冰店的事全講完後,謝文堂就已弄清楚這是什麼一回事了。清楚之後,他不由暗暗搖頭,這個女兒傻呼呼的卻運氣奇好,冰店能大賺全是各種有利因素都湊在一起了。只是,這樣的好光景能持續多久呢?


………………

第二天,一九六八年四月一日,愚人節。

這年頭的台灣,除了大學校園裡一些一心想過美式生活的學生外,根本沒人把這個洋人胡鬧的節日當回事。不過,馬偕醫院卻是在這天送給謝子言一個愚人節的大禮──讓他出院滾回家去。當然,不論馬偕醫院的醫護人員心裡對讓醫院惹來一身腥的謝子言有多少圈圈叉叉,看在謝家捐贈的鉅款和江寶蓮送的高級水果禮盒及紅包的份上,他們還是給足了笑臉和禮遇。

在陳金楠去辦出院手續時,愛莉.藍德瑞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威廉.衛斯理來和江寶蓮、林貴子打招呼。衛斯理被槍擊傷的右肩痊癒的狀況平平,醫生認為他大可回家休養,卻被他拒絕了。依照他的說法,馬偕醫院離同在中山北路上的希望音樂不遠,住這裡他可隨時回公司處理工作。反正這年頭住院全是自費,他又是個有一些背景的老美,馬偕醫院也不好趕他出院。

不過,根據謝子言聽到的小道消息,衛斯理之所以賴在馬偕醫院,是因為那個曾被他在結婚典禮時拋棄的可憐新娘──也就是愛莉.藍德瑞的姐姐──已經來到台灣,還理直氣壯地住進了他家。據權威人士──衛斯理的表妹安潔莉娜.凱瑞──透露,愛莉的姐姐在三年前嫁給了一個義大利佬,可是去年就離婚了。她聽聞衛斯理受傷的消息後,就帶著和義大利佬生的女兒千里迢迢飛來台灣,似乎有要衛斯理完成當年那場未竟的婚禮的意思。現在藍德瑞家兩個女人正為搶一個臭男人吵的不可開交。

依舊是某愛說表哥八卦的權威人士透露的,依照目前態勢,愛莉似乎佔了上風,已經成功逼迫某臭男人答應和她結婚。只是,愛莉的姐姐也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因被未婚夫拋棄而崩潰的弱女子,這次她似乎是鐵了心要把男人搶到手,還已經打算帶著女兒就落腳在台灣。至於她為何有衛斯理家的鑰匙?那就得問某權威人士了。

總而言之,現在威廉.衛斯理是前有美女虎,後有美女帶子狼,還有個扯後腿的表妹,標準的流年不利加上犯桃花又犯小人。所以雖然他笑著和江寶蓮林貴子婆媳倆打招呼,可是就謝子言的視角來看,這傢伙的眉頭根本是鎖死的,印堂還發黑,活生生就是個憂鬱型男,沒去演電影騙大姑娘小媳婦實在是可惜了。

憂鬱歸憂鬱,威廉.衛斯理還是個有責任心的男子漢,他是來順便向江寶蓮說明希望音樂最近的狀況。因為三月初北門平交道衝突事件的影響,費貞綾、王幸玲、余天和謝雷的發片計畫被推遲了一個月,將在春假假期和陳淑樺的唱片一起上市。此外,他還說在駱明的推薦下,前兩天希望音樂又簽下了一個唱西洋歌也唱國台語歌的女歌手李雅芳。

其實江寶蓮根本不過問希望音樂的事,但她知道威廉.衛斯理為何會告訴她這些事,何況她一直覺得這個台語講得還不錯的阿多仔是個好人,就也笑瞇瞇地聽他講話。至於希望音樂的業務有沒有上軌道,那是謝淑美和細川舞子的事,江寶蓮不管的。

趁著威廉.衛斯理和江寶蓮婆媳講話,愛莉.藍德瑞蹲下來對謝子言輕聲說:「阿言,惠特尼先生請比爾傳幾句話給你。」說完她還頑皮地眨了眨眼睛,怎麼看都貌似是在發摩斯電碼。

謝子言實在是受不了這個快三十歲了還裝可愛的女人,翻了個白眼表示抗議後,撇嘴問道:「是華盛頓那邊的人來了嗎?」

愛莉.藍德瑞對謝子言的反應豪不意外,微笑點頭說:「惠特尼先生說後天早上那些人會找你,明天會有人通知細川小姐會面的細節。還有,惠特尼先生還要告訴你,霍華.休斯的人已經開始在阿拉斯加進行探勘了。」

謝子言裝作不在意地點了點頭,但忍不住上揚的嘴角還是洩漏了他的真實心情。

霍華.休斯那個老嬉皮是個人來瘋,許多時候都讓人覺得不太放心,但他那群摩門教徒的手下卻頗有使命必達
的精神,靠譜得很。這次謝家細川家和惠特尼家族及霍華.休斯合組石油公司探勘阿拉斯加普拉德霍灣,也只有霍華.休斯的手下能在阿拉斯加仍處於極凍的季節,硬是在三個月內將大量的鑽探設備送到普拉德霍灣並建立起鑽探基地。至於因此造成的人力財力消耗嘛,既然老嬉皮自己都不在意,謝子言自然裝作不知。

謝子言相信自己的記憶應該沒錯,老嬉皮的部下只要按照謝子言給的座標去鑽探,八成能鑽出那個藏量嚇死人的阿拉斯加大油田。到時候就剩下怎麼擺平美國國會和能源部,以及阻擋來自美國各大石油財閥的壓力,在最後分配乳酪時多分到一點。但這是霍華.休斯和惠特尼家族的工作,謝家細川家只要等著數錢就好了。

更重要的是,有了這個油田,就算最後只能擁有幾十分之一的權利,都能讓謝家細川家多了一份超重的籌碼,使國民黨政權再不敢動謝家的人。

至於華盛頓派來的人嘛,反正該洩漏的天機都洩漏了,只要不要搞到被抓去當白老鼠,謝子言是不介意和他們好好聊聊的。

………………

依照台灣習俗,謝子言出院回家後要跨火盆、祭拜祖先,然後就是看著眼前那一碗豬腳麵線……發呆。

「阿言,趕快吃!」江寶蓮笑瞇瞇地說著,全然不管碗裡那支滷豬腳都比她寶貝孫子的臉還大。

「喔!」謝子言應了一聲,乖乖地拿起筷子向豬腳進攻。他不喜歡吃豬腳,可是這是阿嬤的心意。這年頭沒壓力鍋,豬腳要滷到爛熟至少得八小時,這要不吃就太說不過去了。

吃完豬腳麵線,謝子言才有機會打量家裡的狀態。月底要搬家,可是除了牆角那些紙箱外,似乎沒多少改變。倒是他的小房間裡多出了好多裝著玩具的大紙箱。據說是他住院期間探病的人送的,謝子言的病房受美軍保護,不是什麼人都能見到謝子言,所以這些慰問禮全送到謝家來了。反正絕大多數探病的人都是為了和謝家做關係,只要謝家的大人有看到禮物就夠了。

謝子言只略略翻看了那些玩具,就又把它們全丟回紙箱裡去了。以他的心理年齡是不會再想玩這些玩具的,他只是想挑幾件值得收藏的當戰利品,其他的就全等著送人了。

快中午時林文定來了,還拎著一袋紅豆車輪餅當禮物。這個時間來擺明是要混飯吃的,但這幾個月來謝家午餐桌上的人少了很多,江寶蓮正覺得氣氛悶悶的,林文定能來一起吃飯,倒是讓江寶蓮很高興。

但謝子言卻是一眼看出林文定必然另有所圖,而事實也一如謝子言所料,林文定和江寶蓮閒談幾句後,就似不在意地說:「我聽阿萍講阿言要先住到舞子那裡去,剛好今日我學校與補習班都沒什麼事,就想過來幫忙。」

江寶蓮笑瞇瞇地聽林文定說著鬼話,還直誇他是好孩子。但一旁的謝子言卻是暗暗翻了個大白眼,很是鄙夷林文定──明明就是想見松井陽子,幹嘛拿我當藉口?

根據周麗萍的說法,似乎在這次松井陽子返台後就一直躲著林文定。林文定很怕細川舞子的,只要細川舞子在家,林文定是不太敢上門去自找不愉快的。林文定也不太笨,懂得以找周麗萍為藉口,在細川舞子不在家時上門找松井陽子。可是只要林文定上門,松井陽子就躲進房間不出來。一次兩次以後,周麗萍也煩了林文定老讓她當壞人,也不肯幫林文定了。想來林文定也是沒辦法了,才想到拿謝子言當藉口。

鄙夷歸鄙夷,謝子言卻不想揭穿林文定的陰謀。大人的世界很複雜,覺得自己很單純的謝子言才不想摻合進去。只是,林文定卻似乎是硬要謝子言幫他。

吃完午飯沒多久,謝子言的生理時鐘走到睡午覺的時候,這時林文定卻趁江寶蓮林貴子沒注意,抓著謝子言低聲說:「阿言,我對你好不好?」

謝子言在心裡翻了個大白眼,他又不笨,怎猜不到林文定接下來要講的話。所以他也不再裝純真,明言說:「文定叔叔,陽子阿姨跟我講過了,不許我跟她提你的事。」

林文定聞言楞了一下,然後立即搖頭說:「亂講,陽子才不會這樣講,這一定是舞子說的!」

謝子言懶得理林文定,開始脫鞋子準備上床睡覺。但林文定卻不死心,繼續說:「阿言,我跟你說,我阿爸身體不好,我答應他這次回彰化時會帶女朋友去看他……」

「文定叔叔!」謝子言打斷林文定的話,張大眼睛驚訝反問:「你不會是跟你阿爸講陽子阿姨是你的女朋友吧?」

「啊?呃……這個……呃……」林文定支吾了好一會兒,終是惱羞成怒地說:「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不要管?那正好遂了謝子言的心意,所以他看也不看滿臉黑線的林文定,打了一個大哈欠後,很艱難地把身體從輪椅上移到床上,逕自見周公去。

………………

林文定的一切計算似乎都是多餘的,因為謝子言午睡剛醒來時松井陽子就來謝家了,還是是和市川悅章一起來的。

松井陽子顯然沒想到林文定也會在謝家,她見到林文定時先是一愣,隨即就無視於林文定火熱的目光,笑著向江寶蓮說:「阿嬸,今日我陪市川先生去拜訪我外公外婆,後來市川先生聽我講要來幫貴子整理阿言的衣服,就說也要來向妳請安呢。」

松井陽子這些話是用台語說的,市川悅章聽不懂台語,但顯然他和松井陽子有默契,松井陽子的話才說完,他就向江寶蓮鞠躬行禮,很恭順地說明他的來意。

市川悅章和他的建築設計團隊上個月月中就來台灣了,由於處理的案件都是謝家建築公司委託的,自然一到台灣就拜會了謝文堂與蕭德正。但那是公務拜訪,今天他卻是以松井陽子男朋友的身份,來謝家拜訪江寶蓮這位長輩。

市川悅章人長的斯文說話又得體,正是女性長輩最喜歡的類型。江寶蓮笑瞇瞇地絮絮叨叨問著他的大小事,竟是有丈母娘審問未來女婿的樣子。而松井陽子也不管江寶蓮和市川悅章說些什麼,更把林文定當空氣,只是逕自和謝子言談著話。

「阿言,我跟你說啊,」松井陽子邊幫謝子言整理有些凌亂的衣服,邊微笑說:「這段時間市川先生的女兒美雪白天都會待在舞子家,你要跟她做好朋友,不要欺負她哦!」

「拜託,一直都是我被欺負好不好?」謝子言不滿地抗議,覺得自己怎麼總是要扮演竇娥的角色。

松井陽子笑了笑,正要說話時,一旁的林文定終於忍不住插嘴說:「陽子,妳最近是怎麼啦?怎麼都不在家?」

松井陽子秀眉微微一蹙,卻還是轉過頭看向林文定,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問道:「你找我有事嗎?」

林文定似乎全沒意識到松井陽子語氣中的生疏,目光炙熱地看著松井陽子,說道:「我阿爸要見妳,後天早上我們坐火車回彰化,妳……」

「等一下!」松井陽子打斷林文定的話,皺眉說:「你爸爸為什麼要見我?我又有什麼必要去見他?」

「陽子……」林文定扭捏地說:「我阿爸說我的年紀也不小了,是該結婚的時候了……」

「林文定!」松井陽子再次打斷林文定的話,冷冷說:「你似乎搞錯了吧,你結不結婚關我什麼事!」

林文定似乎很訝異於松井陽子會這麼說,滿臉不解地說:「陽子,妳知道我喜歡妳的,我們……」

「林文定!」松井陽子第三次打斷林文定的話,滿臉寒霜地說:「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不喜歡你!」

「才不是呢,妳一定是喜歡我的!」林文定露出自信的笑容說:「我想了好幾天才想通,妳一定是喜歡我的,不然妳不會再回來台灣。陽子,我跟妳說啊,我知道妳家境不太好,但這沒關係,妳不用擔心,我阿爸不會嫌棄妳的。我都計畫好了,我們可以先訂婚,然後……」

松井陽子聽的目瞪口呆,她不是沒見過自戀的男人,可是她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自戀這麼自以為是的人,以致於一時之間還真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人。可是林文定越講越誇張,沒幾秒鐘松井陽子就快瘋了,趕緊打斷林文定的話:「夠了!」

松井陽子的話大聲了點,讓本來正聊得愉快的江寶蓮和市川悅章都訝異地停下話來看向這邊。可是松井陽子管不到這些了,只見她杏目圓瞪柳眉倒豎,咬牙切齒地說:「林文定,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我不喜歡你,現在不喜歡,以後也不會喜歡!我告訴你,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可能很快就要結婚了,請你不要再來騷擾我!」

林文定似乎是一時之間無法理解松井陽子話裡的意思,一臉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但還沒等他有進一步的反應,市川悅章已先說話了。

「松井樣,發生了什麼事?」市川悅章邊說著邊皺著眉瞥了一眼林文定。語言不通使他聽不懂剛剛松井陽子對林文定講的話,可是他卻能聽出松井陽子語氣中的憤怒。

松井陽子不知要如何回答市川悅章,只能朝他搖了搖頭,然後她又遲疑著向江寶蓮說:「阿嬸,我……」

剛剛江寶蓮與市川悅章聊得正歡,根本沒注意到這邊的事。但她只看了一眼林文定和松井陽子,就猜到應該是發生什麼事。她只想了一秒鐘,就對松井陽子說:「陽子,妳不是要幫貴子整理阿言的東西嗎,趕快去,讓我和市川先生自己聊聊就好。」

松井陽子點點頭,伸手推著˙謝子言的輪椅就往後面房間走去。

這時林文定似乎是才弄清楚剛剛松井陽子說了什麼,趕緊伸手想拉住松井陽子,同時急急說:「陽子,等一下,妳給我說清楚!」

「阿定!」江寶蓮出聲喝住林文定,蹙眉說:「你這是怎麼啦?今日陽子是來我家幫忙的,你有什麼事不能另日再講嗎?」

「我、我只是叫她和我一起回彰化去看我阿爸……」林文定越說聲音越低,他在謝家吃了一年多白食,現在工作的補習班又是林貴子出資的,所以他還真沒有膽氣在江寶蓮面前大聲講話。

可是有這一句話也就夠了,江寶蓮瞥了一眼市川悅章,見他雖然不知江寶蓮和林文定在說什麼,卻仍面露微笑豪不浮躁,這讓江寶蓮對市川悅章這個年輕人很是滿意,心中暗暗讚嘆松井陽子選男人的眼光。再看看一臉焦躁頻頻望著謝子言房間方向的林文定,江寶蓮又暗暗搖了搖頭。

「阿定,你這樣是不對的……」江寶蓮臉色端嚴地說:「陽子快結婚了,怎麼能和你去見你阿爸?」

「我知道她想結婚了,所以才要帶她去見我阿爸啊……」林文定很委屈地解釋:「總得我阿爸見過陽子同意我和陽子結婚,才能趕快談婚禮的事吧?」

江寶蓮聞言不禁都要把兩道眉毛皺到一起了,她現在才知道林文定的個性缺陷還真嚴重。這下她決定把事情全攤開來講,狠狠澆林文定一頭冷水,讓他清醒清醒。

她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說:「阿定,陽子不可能跟你去彰化,也不可能和你結婚。阿定,陽子要嫁的是這位市川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