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豆腐说话的蛮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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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豆腐说话的蛮牛




蛮牛不是个聪明人。蛮牛是个很笨的人。
蛮牛出生的时候,浑身青紫,口鼻流血,护士拍打了好长时间才哇哇地哭出声来。蛮牛的妈妈,当时才20岁出头的小翠,在感到害怕的同时又有些嫌弃这个孩子,手足无措,在抱起孩子的时候没有把握好,孩子被摔在水泥地上,当时蛮牛的头上就起了个大包,哇哇大哭,小翠的心也被刀扎了一下,也低声哭泣起来。那时医院妇产科病房里有不少产妇家属,人声嘈杂,不知道谁喊了起来:“这小孩头摔坏了,以后是个笨蛋,读书成才是没有指望了!”
小翠和老公大吹听了,有些慌张,虽然夫妻两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还是有些希望孩子读书厉害高考金榜题名等等之类的念想的,慌张之下,夫妻两个人动了坏心思,低声商量着是不是把孩子扔了算了。
蛮牛外婆来看外孙,知道了夫妻两个人的想法后,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样,这是个男孩呀,金贵,还是留下来养着吧。”



蛮牛头上的包在十几天后完全消失了。蛮牛皮肤白净,头大眼大嘴大,很有些英俊男孩的面相,不过,表情很呆滞,不会笑,无论是坐是爬是走是长牙齿,还是喊爸爸妈妈,都比其他孩子晚了许多。因为表情很呆滞,英俊的蛮牛看起来不怎么可爱。蛮牛渐渐长大了,他动作缓慢,反应迟钝,总是很安静地坐在地上,眼神长时间看着一个方向。大人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什么时间和他说话或者陪他玩。
蛮牛很安静,像一只被养在木盆里的小乌龟,可以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妈妈小翠偶尔抱抱他。
爸爸大吹偶尔抱抱他。
外婆偶尔抱抱他。



蛮牛终于会自己吃饭了。搪瓷碗,小钢勺,青菜,萝卜,辣椒,很少见到蛋和肉。蛮牛会自己吃饭了,遇到蒸蛋他会把蛋和饭搅在一起,然后吃完。吃完则嘴边一圈黄黄的像一张猫脸。这时候,妈妈小翠往往会轻轻拍拍他的头,然后用一发黑的抹布为他擦擦嘴。这时候,爸爸大吹往往也会拍拍他的头。
蛮牛坐在小板凳上,爸爸大吹走过来,把一枚剥了壳的皮蛋放在蛮牛的小手掌上,蛮牛吃了皮蛋。真好吃。蛮牛已经长成大小伙的时候,还是常常回忆起身材高大的爸爸弯起腰,把皮蛋放入蛮牛的小手掌时微笑的样子。多年以后,爸爸的样子已经很模糊很模糊了,而且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残破,残破到嘴巴和鼻子都不见了,可是每到想起爸爸的这个时候,蛮牛的眼睛就有些湿润,蛮牛很想大哭一次。有时候蛮牛很想大哭一次唉。


蛮牛还是坐在小板凳上。爸爸大吹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蛮牛对环境的变化感觉很迟钝,爸爸大吹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蛮牛看起来没有什么感觉,同以前一样,表情很呆滞。
蛮牛还是坐在小板凳上。蛮牛经常听到妈妈的哭声,有时他会转过头来,望着妈妈,他不知道,这个家已经天翻地覆。妈妈为什么哭?爸爸的黑白照片为什么装在有朵白花的镜框里,蛮牛当时不懂。多年以后蛮牛才知道这个事情,爸爸死了。至于爸爸是怎么死的,蛮牛一直没有搞清楚,一点也没有搞清楚。



妈妈抱着蛮牛走在路上。蛮牛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话了,但是蛮牛除了偶尔哭一下之外,很少说话。妈妈一边走一边唠叨一些蛮牛听不懂的话,有时声音很大,有时嚎啕大哭。这时候蛮牛会低下头不看妈妈,他的眼神里有些惊恐。
牛、羊、猪在蛮牛的视野里消失了,黄泥巴路在蛮牛的视野里消失了。妈妈带着蛮牛住进了城里,确切地说,住进了柏油马路旁边的一栋小平房里,小平房里有个黄褐色的大水缸,小平房外有一口井。
蛮牛一个人住在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非常小,放一张小床后就基本塞满了,蛮牛虽然小,也必须侧着身体进出。蛮牛可以在床上爬爬,发发呆。
大房间里住着妈妈和另外一个矮胖男人。矮胖男人脸很圆很大,有点像脸盆。妈妈让蛮牛喊矮胖男人爸爸,蛮牛不喊,蛮牛一次也没有喊过。除了和妈妈,蛮牛在小平房里从来不说话。
矮胖男人经常摆弄一盆盆花花草草,他经常浇水,施气味难闻的肥,很用心很仔细。蛮牛虽然有点懂事了,但是还是不太明白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有什么用。
蛮牛虽然有点懂事了,会说一些话了,但是走路还不是很稳当,经常摔得鼻青脸肿。
这次不一样,蛮牛摔在几个花盆上了,一地的花盆碎片,一地的气味难闻的土,一地的残花败草。
矮胖男人看见自己的宝贝被蛮牛破坏了,两只金鱼眼瞪得滚圆,脸红脖子粗,大叫几声,一脚把刚爬起来的蛮牛踢翻。蛮牛大哭,矮胖男人不依不饶,一手按住蛮牛挥拳狠揍。正在厨房准备午饭的小翠听见蛮牛哭喊,小翠冲出来母老虎发威,一头把矮胖男人撞倒,矮胖男人猝不及防,头磕到桌腿冒出一点血。矮胖男人爬起来,双拳挥舞猛击小翠的脸,矮胖男人的拳头如此疯狂,小翠的脸被打得变形了。蛮牛擦擦脸上的血,看着妈妈哭。蛮牛一边哭一边抱住矮胖男人的腿,又被一脚踢翻。



蛮牛和妈妈又走在路上了。妈妈已经抱不动蛮牛了,妈妈牵着蛮牛走。天在下雪,雪打在蛮牛的脸上。
妈妈带着蛮牛住进了乡间小旅馆。无窗的房间里有一张小床。夜很黑很漫长。蛮牛的记忆里,很黑很漫长,身上的伤很痛。



蛮牛和妈妈住进了一栋红砖砌的两层楼的房子。四个房间很大但是里面杂物很多,乱糟糟的。
男主人身材高瘦,看见蛮牛的时候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摸摸蛮牛的头,然后就走了。
妈妈烧好晚饭,和蛮牛一起等男主人回来。天越来越黑,妈妈开了电灯,妈妈和蛮牛两人一起等男人回来,蛮牛肚子咕咕叫,蛮牛拿起碗要吃,妈妈阻止了他。
高瘦男人终于回来了。他从碗橱里拿出一瓶酒,一个杯子。三个人开始用餐。妈妈让蛮牛叫爸爸,蛮牛看了看高瘦男人,一声不吭。高瘦男人喝了几杯酒后,就开始拍桌子,大声骂人。小翠轻轻说了声什么,高瘦男人勃然大怒,把一个碟子连着菜一起砸在小翠脸上。
蛮牛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吓哭了。



带着满身伤痕,蛮牛渐渐长大了,有点懂事了。他干了一件大事,喝了几杯酒,把尿撒在高瘦男人本来还剩半瓶酒的酒瓶里。
半夜,蛮牛被一阵哭声吵醒,是妈妈的哭声,蛮牛已经习惯这样的哭声了,揉揉眼睛又睡着了。过了不知多久,蛮牛被妈妈叫醒了,灯还亮着,夜还黑着,蛮牛顶着刺骨的寒意哆哆嗦嗦穿好了破衣破裤,高瘦男人、小翠、蛮牛三个人一起出了门。一路上,蛮牛看见妈妈一直在流泪。
蛮牛的腿走酸了,走痛了。三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多年以后,蛮牛还能想起自己的小脚踩着黄泥路艰难前行的样子,腿走酸了,走痛了。蛮牛不懂,妈妈为什么一路流泪。
到了一个小树林边,高瘦男人停下来了,小翠停下来了,蛮牛也跟着停下来了。
小翠停下来,把一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递给蛮牛,指了指前面的白色房子,对蛮牛说:“蛮牛乖,妈妈要去那里办事,等一会回来接你,好吗?”蛮牛点点头,蛮牛看见妈妈又哭了,妈妈把嘴贴在蛮牛的脸上,泪水打湿了蛮牛的脸。
妈妈走远了,蛮牛边吃边看着妈妈走远了,蛮牛的眼中,妈妈又回过头来,跌跌撞撞往回跑,高瘦男人追过来,把妈妈拉走了。
妈妈走远了。蛮牛看不见妈妈了。天用特别慢特别慢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白,又用特别慢特别慢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黑,蛮牛把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吃完了,蛮牛没有水喝,蛮牛很渴。 妈妈没有回来接蛮牛,妈妈为什么不回来接蛮牛呢?蛮牛没有水喝,蛮牛很渴。 蛮牛没有东西吃了,蛮牛很饿。蛮牛一边哭一边向前走,蛮牛要去找妈妈。
蛮牛走啊走啊,看啊看啊,一直没有看到妈妈。他很渴,又很饿,他看见前面有条小河,有一次渴了妈妈带蛮牛喝过一次河水,很清澈,有点甜。这条河水怎么有些黑,有些臭啊。 蛮牛太渴了, 蛮牛喝了一小口。
蛮牛走啊走啊,还是没有找到妈妈。夜黑了,灯火在前方晃。 蛮牛看见一间房屋,门口一块光滑的水泥地, 蛮牛感到再也走不动了。 蛮牛躺在水泥地上。蛮牛睡着了,梦见了妈妈,妈妈朝蛮牛笑了一下就转身跑了,蛮牛追,可是腿抬不起来,急死了。




天渐渐亮了。有个看上去50多岁头上有些白发的老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手里有个绿色大塑料盆,老男人哗的一声把绿色大塑料盆里冒着白泡泡的水倒了出去,水在水泥地上蔓延。蛮牛醒了,爬起来坐在水泥地上,茫然四顾。老男人看了蛮牛一眼,摇摇头,然后回屋关上了门。
过了半个多小时,门又开了,老男人走了出来。老男人弯下腰问:“小家伙,你怎么了?”
蛮牛张了张嘴,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遭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老男人姓高,人称他高大胖,是一家小饭店的厨师。高大胖信佛,他收留了蛮牛,让蛮牛帮着干点杂七杂八的事情。蛮牛脑子反应慢,也不认识字,杀鱼剖黄鳝却天生是一把好手,很快就成为受老板欢迎的小工人。
高大胖后来被黄山的一家小饭馆聘为大厨,他把蛮牛带着一起去了。
蛮牛拜高大胖为师学厨艺。师傅看出蛮牛是个非常认真的孩子。他洗菜,如果是菜叶,是一片一片的扒下来洗;如果是茎,是一根一根的分开了洗。仔细把腐烂的变色的去掉。蛮牛很认真地做着这些枯燥琐碎的事情,不紧不慢,不烦不躁。
每天认真练习厨艺,蛮牛的刀功长进很大。他切藕片,能够把藕片切得和纸片一样薄。最厉害的是切豆腐,能够把豆腐切成头发丝一样细的丝。用的是老豆腐。这手艺把见多识广的高大胖也惊呆了。凉拌豆腐丝成为这家名为“山海津”的小饭馆的招牌菜,卖得越来越贵。
高大胖想让蛮牛学掌勺,发现蛮牛火候总是把握不好。只好让蛮牛专心负责切菜配菜。
蛮牛木讷,别人和蛮牛说话的时候,蛮牛憋红了脸也难以吐一个字,久而久之,除了高大胖经常来吩咐蛮牛几句,几乎没有人和蛮牛说话了。蛮牛有时也想说几句话,找不到人倾诉,这时候,蛮牛只好和豆腐说话,和藕说话,和胡萝卜说话,和芹菜说话,和鱼说话,和他手里一切无言的物体说话。
时间如同被水流推动的石磨,呼呼地过去了,虽然有些重,有些痛。

十一

一天,蛮牛切好豆腐丝,切好胡萝卜,切好藕丝藕片,坐在小凳上休息一下。这时候,很少来店里的“山海津”的大眼睛老板大刘来了,告诉蛮牛,有个朋友惊叹他切豆腐丝的手艺高超,要和他合个影。
蛮牛跟刘老板一起从厨房出去了。到了一个包间,看见几个人在里面推杯换盏,很开心的样子。其中一个穿蓝西装的人,一看见蛮牛就惊呼起来:“这不是经常在老槐树下玩泥巴的蛮牛吗?小家伙怎么在这儿呢?”
蛮牛根本记不得自己玩泥巴的事情了,他望着蓝西装笑了一下,他笑起来总有些不太自然。
蓝西装说:“前年,我还看见过你妈妈,你妈妈找你找得好苦,她经常在老槐树下等你回家呢。我没有你妈妈的电话号码,否则,我要打个电话告诉她。你还是回家一趟吧。”
蛮牛眼眶里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妈妈!蛮牛狠狠地摇摇头,好像用脑袋撞了一下妈妈这个词;蛮牛又挥了挥手,好像准备用手把妈妈这个词从海里捞出来。虽然很模糊很模糊,他还是想起了妈妈的面容,想起了妈妈给他的又白又甜的馒头,他啃着馒头找妈妈,跌跌撞撞,路很漫长很漫长,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仿佛没有尽头。
“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啊。”
蓝西装找服务员要了纸和笔,迅速在上面写了几行字。
蛮牛摇摇头:“我不识字。”
蓝西装对一个白发老头说:“看来我必须好人做到底了,老王,你带蛮牛坐火车回家一趟吧。”
蛮牛悄悄把蓝西装那一桌餐费2050元付了。
蓝西装找到蛮牛,把厚厚一大叠钱硬塞给蛮牛:“小家伙,你挣钱不易啊。不易啊。给你妈妈买点东西吧。”

十二

蛮牛买了不少食品和衣服准备带给妈妈,在他的想象中,这些食品和衣服都是妈妈没有享用过的。
蛮牛学着电视剧里面的情景,给师傅磕了三个头。
蛮牛跟着王爷爷上了火车。在火车上,蛮牛一直在笑,脸色绯红。蛮牛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别人说,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用含糊不清的发音说着什么,仿佛在演讲,又仿佛自言自语。除了王爷爷,大家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男孩。
下了火车已经是下午。蛮牛和王爷爷一起打出租车。傍晚时分到了一条路的尽头。路的尽头堆有黄土和杂物,眼前是一片很大很大的空地。
王爷爷问一位路过这里的长头发青年人,前面是不是曾经有棵老槐树。
长头发青年人有些不耐烦:“以前是有一棵老槐树哪,房子都拆迁了,人都走光啦。”
蛮牛大哭,泪流满面。他想起了妈妈的面容,想起了妈妈给他的又白又甜的馒头,他啃着馒头找妈妈,跌跌撞撞路很漫长很漫长,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仿佛没有尽头。
一头白发的王爷爷表情很感伤,王爷爷叹了一口气:“看来在人生的地图上,只有离开的路,没有归来的路啊。”
蛮牛没有听懂王爷爷的话,但是看懂了王爷爷的表情。蛮牛哭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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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際遇的流轉與無奈
往往是此類故事動人之處

問好
跳舞鯨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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