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三二九青年節是有放假的,最近被黑島直樹往死裡操練的謝安京終於得到了半天假。所以雖然今天下雨,謝安京還是興沖沖地地陪著老媽老婆去醫院看兒子。

其實,因為馬偕醫院的強烈建議,這幾日謝子言就要出院返家修養了。但謝子言骨折的腳還要幾個月才能痊癒,下個月謝家就要搬家了,現在家裡亂糟糟的,實在不適合行動不便的謝子言,因此謝子言出院後回家繞一圈就會先搬去細川舞子家住一段時間。這讓謝安京很不爽,覺得兒子跑去人家住是件很丟臉的事。可是這是江寶蓮的決定,謝安京沒膽子跟老媽唱反調,只能藉由不斷叮嚀兒子來展現自己的權威。

趁著江寶蓮林貴子拎著禮盒去找護士們,謝安京開始檢討兒子總是混在細川舞子家的不當行為。他說的歡暢,卻完全沒注意到聽訓的謝子言已經進入石化狀態。謝子言不知道他的老爸怎麼總像個碎嘴的老太婆一樣嘮叨個不停,而且翻來覆去總是在說同一件事。他很懷疑周星馳電影裡那個話癆唐僧的原型根本就是他老爸,悲慘的是他也跟倒楣的孫猴子一樣無能為力……

好在,就像所有的迪士尼電影一樣,善良的小孩總是會得到拯救的,當江寶蓮一回病房,謝子言就獲得拯救了……不,獲得拯救的還有莫名其妙陪著聽訓的馬克斯.史密特。

昨晚本來是松井陽子要來醫院照顧謝子言的,但細川舞子家爆發了傳染病危機,阿容和牧山家三個小孩全得了流感躺下了,愛哭的牧山拙夫還燒到近四十度。細川舞子一人照顧不了四個病人,只能請馬克斯.史密特代替松井陽子來醫院。德國大鬍子是個熱於助人的暖男,二話不說就來了醫院,以致於今早要跟著一起聽訓。

家裡還有個剛滿月的小孩,林貴子可不敢在馬偕醫院待太久,而江寶蓮也還有事要辦,所以她們其實沒在醫院待太久。她們離開的時候當然要把謝安京拎回家,於是謝子言就真正解脫了。

謝子言小心翼翼地伸了個懶腰,在醫院裡躺了快一個月,現在他每天都覺得腰酸背痛。這年頭床鋪都不講人體工學原理的,醫院的病床更與舒適這個詞無關。現在他的腳骨折還沒好,內傷也還沒痊癒,但再不讓自己的筋骨肌肉多活動一下,那單腰酸背痛就能整死他。

可是他才動了幾下,就聽到馬克斯.史密特問道:「阿言,你似乎對你爸爸的話很不以為然?」

「呃,被看穿了……」謝子言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這才有點無奈地說:「馬克斯,我只是討厭我爸總是反來覆去地一直在唸同一件事,這樣很煩耶,難怪舞子阿姨一直說我媽的忍耐功夫很厲害。」

德國大鬍子搖搖頭,柔聲說:「其實我爸爸也總是這樣叨叨個不停,我以前很討厭他這樣的,可是這幾年我開始會懷念我爸爸的嘮叨了。」

謝子言知道馬克斯.史密特想表達的意思,但他不想談這件事,就轉移話題問:「馬克斯,你回德國後還會再回來嗎?」

馬克斯.史密特側頭想了一下,點頭說:「應該會吧,細川先生說他太太對歷史有興趣,所以他們夫婦倆想成立一個這方面的研究基金會,也會設立一間博物館,他邀我加入。而且,我的外祖父曾在淡水工作,我很喜歡那裡。」

謝文堂這一支謝家出身淡水大族黃家,雖遷居大稻埕已近百年,但至今與淡水族人來往頻繁,也仍在淡水擁有幾塊地產。有了這個背景,謝子言一直覺得淡水是故鄉,對與淡水有關的人事總感到特別親切。因此,謝子言對德國暖男的長輩曾在淡水工作一事有點訝異,趕緊追問:「馬克斯,是不是就因這樣你才會來台灣寫論文?」

德國暖男搖頭笑著說:「其實是因為我研究的主題是中國宋代經濟,這方面的文獻資料幾乎都在台灣,我要寫論文只能來台灣找資料。」

「噢……」謝子言有點失望,意興闌珊地沒話找話說:「馬克斯,你真的不想再出唱片了嗎?」

馬克斯.史密特把剛翻開的書本又合了起來,有點無奈地說:「阿言,我從小就喜歡彈琴唱歌,可是我從沒想過要成為職業歌手。當時和安迪他們一起組樂團,也只是想藉此抒發一下壓力……」

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語氣有點恍惚地繼續說:「其實就算是哥倫比亞唱片說要幫我們出唱片時,我也只是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情……不,認真說起來,事實上我個人是傾向拒絕哥倫比亞唱片的邀約的,只是我知道安迪一直想成為職業歌手,我不願意因我個人的考量而讓他失去這次機會……」

「然後,接下來的事你也都知道,因為你寫的那些歌實在是太好了,我們的第一張唱片就獲得了非凡的成就,希望之鴿也成了繼披頭四之後最被看好的樂團。可是,我也發現,我實在是不喜歡成唯一個受人矚目的明星……」

「其實出片後在美國進行宣傳活動的第二個禮拜,我就決定要退出樂團了。只是,我們是和哥倫比亞唱片簽了合約的,我必須遵守那份契約。好在那份契約規範的是希望之鴿這個樂團,卻沒明確規範這個樂團有哪些成員。比爾已經找律師研究過了,現在我退出希望之鴿並不會產生違約的問題,所以我就決定退出了……對了,不只是我,黛安娜也想退出,也就是以後希望之鴿會變成一個雙人樂團。」

謝子言被黛安娜.史東也要退團的消息嚇了一跳,不過旋即他就想通了這其中的原因。

歐洲文化有很濃厚的音樂元素,學校教育和多數家庭教育都很重視音樂,這使得多數大學畢業生都有玩音樂的習慣,組樂團的風氣十分盛行。前兩年馬克斯.史密特就和幾個德法留學生組了個小管弦樂團,後來因團員陸續學成離台,那個在歐美留學生之間有點小名氣的樂團才解散。也因這樣,安德魯.吉布森與安潔莉娜.凱瑞兩個美國活寶想搞樂團時,才會找上各種弦樂器都玩得不錯的馬克斯.史密特。

其實馬克斯.史密特主攻的是小提琴,只是他的吉他和貝斯也彈得極好。至少,謝子言覺得德國大鬍子暖男在這兩種樂器上的功力比據說是從小玩吉他的美國活寶好多了。

安德魯.吉布森和安潔莉娜.凱瑞這對美國活寶從高中就開始玩樂團,但他們倆在樂器上的功力頂多是二流,歌聲倒是還不錯,卻也不是那種讓人一聽難忘的天籟之聲。不過他們顯然是比較精明又積極,所以籌組樂團時會找上在音樂上比他們強個性卻較低調的德國大鬍子和黛安娜.史東。

黛安娜.史東的情況和德國大鬍子差不多,也是從小就接受正規的音樂訓練,在鋼琴和聲樂上的造詣頗深。嚴格來說,她對流行音樂的興趣不大,之所以會加入希望之鴿,很大一部份是因為她不長於拒絕朋友的要求,被安潔莉娜.凱瑞死纏爛打糾纏了幾天後,也就抱著消遣的心情入團了。

然而,黛安娜.史東太漂亮了,加上她的歌聲實在是好,使得在演出時所有聽眾的目光都會不自主地聚焦在她身上。所以雖然她的個性低調不愛出風頭,卻硬是在聽眾的追捧下成了樂團的主角,將其他三人變成合音天使。這是聽眾的選擇,英國美女不喜歡這樣子,卻也無法改變這種狀況。而德國大鬍子暖男本來就不想當主角,他根本不在乎聽眾喜歡的是誰。但兩個美國活寶就不淡定了,對此頗有些小怨言。這也是為何去年十一月希望之鴿赴美發片並履行與哥倫比亞唱片的一個月宣傳活動合約後,馬克斯.史密特與黛安娜.史東婉拒了之後的所有活動邀約返台繼續學業,安德魯.吉布森和安潔莉娜.凱瑞這兩個活寶卻堅持要繼續留在北美趁勝追擊。

從那時起希望之鴿事實上等於是拆夥了,只是因為與哥倫比亞唱片的合約拘束,現在馬克斯.史密特和黛安娜.史東還得參加一張唱片的灌錄。而且,哥倫比亞唱片那邊絕對會盡全力挽留黛安娜.史東,就算她堅持離開希望之鴿,哥倫比亞唱片也一定會爭取和她簽個人唱片約的。

如果真發生這種情況,謝子言不知道英國美女會如何抉擇。但這都不關他的事了,他只負責「創作」那些他前世聽過的歌以及……收版權費,至於希望之鴿的事,那是他們自己和經紀人威廉.衛斯理該頭痛的,和謝子言這隻小蝴蝶無關。

………………

謝子言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準當事人的威廉.衛斯理卻是煩得很──至少謝子言看到威廉.衛斯理時他就是一臉世界末日到了的樣子。見到他這樣子,因午睡沒睡足正滿肚子氣的謝子言也不好發作了。

「阿言,今天怎麼只有漢斯一個人陪你?」威廉.衛斯理一如以往地笑著打招呼,但笑容背後的疲憊卻是怎樣也掩飾不住。

謝子言瞥了一眼旁邊一臉燦爛笑容的愛莉.藍德瑞,心裡嘟嚷著:「這傢伙該不會是被愛莉給榨乾了吧?」

當然,這話是不能說出口的,所以他只是苦著臉回答說:「阿容她們幾個都感冒了,舞子阿姨和陽子阿姨要照顧阿容她們……怎麼,你有事要找舞子阿姨嗎?」

威廉.衛斯理瞥了一眼馬克斯.史密特,遲疑一下後說:「漢斯,我必須和阿言單獨談談,你和愛莉能離開一下嗎?」

馬克斯.史密特有點詫異,但還是點了點頭,對顯然是不願意離開的愛莉.藍德瑞說:「藍德瑞小姐,我們去幫比爾買杯咖啡好嗎?」

愛莉.藍德瑞翻了個白眼,邊轉身往外走邊嘀咕說:「這附近哪有賣外帶的咖啡……」

等病房內只剩下兩個人,威廉.衛斯理才說:「惠特尼先生要我告訴你,過兩天華盛頓那邊會有幾個大人物來台灣,他們要和你談談……當然,這是次秘密會談,但考慮到你的情況,細川小姐可以在場。另外,他還要我提醒你,這次的會面對你很重要!」

謝子言知道來的八成是軍方的高層或太空總署的人,有點想追問清楚,但又知威廉.衛斯理一定也不知道,所以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威廉.衛斯理繼續說:「我知道你不是很願意見那些人,但這事恐怕是無法避免的。晚一點我會請愛莉打電話給細川小姐,請她明日務必來醫院一趟,到時候我會告訴她這件事,總之你有個心理準備就好了。」

說完,他見謝子言不講話,就又說:「昨晚尼可拉斯.湯普森來看我,他說最近有幾個美國年輕人為了你的事找到他那裡去……」

謝子言聞言一驚,脫口問道:「他們知道那些歌曲是我創作的?」

「不,不是那些歌曲……」威廉.衛斯理搖著頭否定,解釋說:「是你在美國出版的那本科幻小說,美國那邊的出版社受合約限制不能對外透露你的通訊方法,但那份合約似乎沒規定出版社不能透露你的委任律師的個人資料。據說那幾個年輕人想見作者一面,知道湯普森律師的事務所在台北後,特地應徵了一份在台灣的短期工作……他們已經去找過湯普森律師好幾次了,湯普森律師覺得必須給那幾個年輕人明確的答覆才行……怎樣,你想不想見他們?」

有粉絲千里迢迢跑來台灣相尋,這實在是件應該開心的事。不過,以謝子言現在的情況,見不見那些人不是他能決定的。所以他有點無奈地說:「等舞子阿姨來了再由她決定吧……對了,比爾,有那幾個人的基本資料嗎?」

「哈,就知道你會在意這些……」威廉.衛斯理終於露出今天進門後第一個開懷的笑容,從口袋裡拿出幾張紙遞給謝子言,微笑說:「放心吧,湯普森律師很清楚他該做什麼,那幾個年輕人第一次去找他時,他就旁敲側擊地問了那幾個人的一些資料,然後他就委託美國那邊的徵信業者進一步查核……如果這些資料都是正確的,那這幾個年輕人還蠻有趣的。」

「有趣……嗯?」

謝子言邊嘀咕邊低頭看了一眼紙上的資料,卻隨即被嚇了一跳,因為他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名字:「史蒂芬.艾倫.史匹柏」!

謝子言只覺得小心臟跳得很厲害,還覺得有點頭暈。他深呼吸一口氣後,又很謹慎地看了下湯普森律師調查的資料。這些資料很簡略,也就是年齡、外貌、學經歷和居住地之類的,但這也夠了……

「比爾!」謝子言抬頭看著威廉.衛斯理,用堅定的語氣說:「我要見他們!我明天就跟舞子阿姨講這件事……對了,他們會在台灣待多久,可以等到我出院嗎?」

………………

「嘖,舞子,妳是吃錯藥了嗎,怎麼肯住這種難看的房子?」

武田雅彥才在客廳坐定,就開始肆無忌憚地批評起細川舞子的新家,還邊說邊搖頭,一臉厭惡的模樣。

他的話沒錯,細川舞子這處新住處的建築風格實在是讓人不敢恭維。若硬要挑出亮點,那就是幾百坪庭院大多種了朝鮮草,也種了十幾棵樹。可是就武田雅彥的角度來看,這片草地除了便宜阿容和謝子卿那兩個小丫頭養的狗,根本是一無是處。

武田雅彥說的難聽,卻也算是實話,可是這話細川舞子不愛聽,當下她翻了個大白眼,冷聲對端著茶盤正要上茶的林鳳嬌說:「阿嬌,給文堂叔奉茶就好了!」

林鳳嬌瞥了一眼臉上爬滿黑線的田島京和撇著嘴表示不屑的武田雅彥,就低眉順目地把一杯熱茶放在謝文堂面前,然後彎腰鞠躬,再轉身邁著小碎步走回廚房。

除了轉身時嘴角那因忍笑而出現的一抹抽搐外,林鳳嬌的每一個動作都透露著大氣與優雅,這讓幾個客人都是眼睛一亮。

「呵呵,舞子,我記得上個月這丫頭還是個鄉下野丫頭的樣子,真不知妳是怎麼調教的,怎麼現在就像變了個人一樣?」田島京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很是佩服細川舞子的手段。

也難怪田島京會訝異,因為林鳳嬌的氣質全變了,現在她除了那一身衣服還能看出是個傭人外,完全就像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小姐。這個變化太大,由不得田島京要佩服細川舞子的手段了。

不過,武田雅彥的審美觀顯然和酒友田島京天差地遠。只見他瞇著眼睛看著林鳳嬌的腰臀,搖著頭用猥褻的語氣低聲嘀咕:「臉蛋不錯,可是胸部太小。屁股也不夠翹啊……哎,這種青澀的青蘋果實在是令人倒胃口啊!」

這下細川舞子真的是怒了,怒喝著「武田,你找死啊!」,拿起裝有熱茶的茶杯就要丟向武田雅彥。好在她的右手碰到茶杯時眼睛瞄到就坐在武田雅彥身邊的謝文堂,趕緊硬生生地停止右手的動作,同時左手抓起一個抱枕狠狠砸向無良律師。

碰地一聲,那個凱蒂貓抱枕重重砸在武田雅彥的臉上。只是大概是以前被憤怒的當事人羞辱過太多次,武田雅彥不但沒有驚慌沒有生氣,還好整以暇地撿起掉在地上的抱枕,用可惜的語氣說:「唉呀,聽我老婆說這種抱枕現在很受年輕女孩子歡迎,只是鶴田遙不肯大量上市出售,現在價錢都漲了快一倍,妳把它拿來亂丟,真是浪費了……。」

黑心律師的厚顏無恥讓細川舞子更怒,可是她還來不及再發作,就聽謝文堂微怒說:「談正事!」

細川舞子不敢違逆謝文堂,恨恨地瞪了一眼裝純良無辜的黑心律師,然後就氣呼呼地對田島京說:「田島,到底是什麼事?」

田島京覺得自己很無辜,但他的情商很高,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一聲,識趣地轉移話題問道:「舞子,孩子們還好吧?」

這次阿容和牧山家三個小孩的感冒似乎很嚴重,從週三牧山仁吉和牧山拙夫兄弟倆開始發病,到今天都已經星期日了,至今只有阿容已經痊癒,牧山家三個小孩還躺在床上。為了怕阿容留在再被感染,今天早上松井陽子就帶著阿容和謝子卿去兒童樂園了,好讓細川舞子找人幫忙把阿容的房間徹底消毒一遍。

消毒工作做的很到位,這都快黃昏了,滿屋子都還是消毒水的味道。這才是真正讓細川舞子煩躁的原因,所以田島京一問,細川舞子的注意力就被轉移了,只聽她嘆了一口氣後無奈地說:「醫生說阿容的先天體質弱,好在平常營養充足,運動量又夠,所以不容易生病,就算生病了也好得快。可是牧山家三個小孩就麻煩了,體質弱不說,還都不喜歡吃肉喝牛奶,營養根本不夠,抵抗力差,不但容易生病,一旦生病又不容易痊癒……唉,我以前聽他們的母親久美子說過,據說牧山家的男人壽命都不長,牧山正宏又經歷過原爆,生的小孩顯然都受到影響,尤其是拙夫,那小孩從小就常生病,每次感冒都要病上一兩個禮拜……」

雖然細川舞子在大學時讀的是教育,個性上卻是討厭帶小孩時必然瑣事。收養阿容是一時衝動,要不是有松井陽子和謝淑雅、謝淑美幫忙,她大概早就瘋了。而牧山家三個小孩比阿容更麻煩,可是三個小孩的父母可說是代細川龍馬夫婦和細川舞子死的,無論如何細川舞子都必須和哥哥嫂嫂一起將這三個小孩撫養長大。這個擔子壓的細川舞子快喘不過氣,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催促松井陽子盡快返台。這還不夠,她還把腦筋動到熊本老家管家谷村四朗的女兒谷村信子身上,想讓谷村信子來台幫她帶牧山家三個小孩。

細川舞子想得很完美,但問題是谷村信子已經二十二歲了,在熊本這種年紀的女孩早該出嫁了,所以谷村信子本人雖願意來台幫細川舞子,谷村家卻不太願意放行。而且,雖然松井陽子不顧松井家的反對回來台灣,但她已經開始以結婚為前提和市川悅章交往了,說不定哪天就結婚去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很快得獨力面對四個麻煩的小鬼,細川舞子就覺得世界末日到了。但謝文堂無法理解這個沒有血緣的姪女心中的焦躁,還以為她只是憂慮幾個小孩的健康。這讓謝文堂想到謝子言出生以來的多災多難,以及還沒滿月的謝子祺身體健康狀況顯然也不好,於是他的心情也沉重起來。

謝子祺的狀況確實不好,這還沒滿月就已經兩度發高燒,馬偕醫院的醫生檢查後說是扁桃腺發炎,這就是免疫系統出問題了。謝家當然也會請鄭曼青這位杏林大國手出馬,但鄭曼青診斷的結果更令人沮喪,因為他認為謝子祺的先天體質很差,若不好好調養恐難活到成年。

謝文堂不懂醫術,但他不懷疑鄭曼青的判斷。因為謝文堂有個好友是命相師,謝子祺出生後謝文堂請那老友幫孫子排過命盤,結果竟和鄭曼青的說法幾無差別。

謝文堂不是迷信的人,但他對這個老友的話不敢不信。當年謝子言出生後這人也為謝子言批過流年,說謝子言三歲時有一攸關生死的大劫,要謝家尋高人設法化解。後來謝文堂將孫子抱去見一位和他算是遠房親戚的高僧,那位高僧乍見謝子言時眉頭一皺,卻沒說這小孩未來會如何,只是唸著佛號把手輕放在謝子言的頭頂,好一會兒後才對謝文堂夫婦說要他們多做善事……

想到兩個孫子的事,想到鄭曼青和那位高僧,謝文堂就皺眉說:「要不請鄭曼青醫師來幫孩子們看看?中醫在調理體質上還是很有一套的……還有,過幾個禮拜我會帶阿言阿祺去果子師那邊,到時候妳帶幾個孩子一起去。」

「果子師?」細川舞子一愣,隨即想到謝文堂說的可能是誰,試著問:「阿叔,是廣欽法師嗎?」

謝文堂點頭說:「對,就是他。果子師俗家名字姓黃,是泉州惠安人,算起來是我遠房的堂叔祖。阿言出生後小洞天說阿言三歲時會有個大劫,要我找高僧化解,那時我就是請果子師幫忙的。」

從去年夏天謝子言作了那場奇怪的夢之後,細川舞子就不敢像從前那樣鐵齒不信鬼神。所以雖然這事聽來有點荒謬,但她想了想之後還是說:「那好吧,阿叔你記得要去的前兩天提醒我,仁吉和拙夫要提早向學校請假……對了,你不是說有事要跟我說嗎?」

被細川舞子一提醒,謝文堂立刻想到今天要談的正事,轉頭向田島京說:「田島,事情是你提議的,你來說吧!」

田島京笑了笑,把一個文件夾遞給細川舞子,沉聲說:「蔣彥士通知我,說是蔣中正已經同意我們聘用捷克斯洛伐克員工的計畫。國民黨給的額度是一千五百人,但受雇者可以攜帶家屬;居留證與工作證的有效期是五年,時間到了可以申請延長。不過,國民黨要求這一千五百個家庭必須集中居住在淡水,而且這些人必須切結不發展共黨組織與從事任何政治活動。此外,國民黨要求我們必須在這些人居住的社區興建一間派出所。」

「國民黨顯然是要這些捷克斯洛伐克家庭少和台灣人社會互動,也別和其他在台的歐美人接觸,這樣我們建設這個社區的成本就要增加很多了。不過,從之前法國那邊調查的資料來看,這些人中不乏優秀的學者專家,所以在這些人身上多花點錢也是值得的。現在我們的問題是如何激發這些人對公司的向心力和工作熱情。我和謝桑商議了一下,除了盡快為他們興建房屋外,還得為他們興辦中小學、幼稚園和托兒所……這些我們和謝桑會去做,要和妳談的是另外一件事……」

田島京又把一個文件夾遞給已經開始用翻白眼表示不爽的細川舞子,微笑說:「好了,舞子,別翻白眼了,我只是順便告訴妳關於捷克斯洛伐克員工的確切消息而已……妳看看文件,這是武田整理出來的日籍員工名單,包括已經來了台灣和預計未來幾個月會來的……」

細川舞子打開文件夾,只瞄了一眼就嚇了一跳,低聲驚呼:「怎麼這麼多?」

武田雅彥接過話題懶洋洋地回答:「總共三百七十九人,不過……」他搖了搖頭語氣無奈地繼續說:「其中大多數人會攜帶家屬赴任,如果把家屬計算在內應該有將近一千六百人。而且,這裡面還沒將市川悅章他們那些協力廠商派來的人計算在內。還有,我離開日本時龍馬和宮本他們還在繼續聯絡灣生徵詢來台灣工作的意願。」

細川舞子倒抽一口氣,現在她也意識到面臨的麻煩了。

二戰結束後國府將在台日人遣返回日後,除了「白團」那些用假名幫國民黨訓練軍隊的前日本帝國陸軍將校,以及為數不多的外交官和商人外,現在經常居住於台灣的日本人少得可憐,且高度集中在台北。對比現在日台官方民間都來往密切的情況,長期居住於台灣的日人數目實在是少到異常。

這種情況是國民黨有意為之,因為國民黨來台後並不得台灣人民心,不忿國民黨高壓統治的台人除在島內以各種方式反抗外,也試圖國際上尋求美日的支持,這使蔣介石對美日勢力深有戒心。只是他知道若無美日兩國的支持,國民黨根本無法對抗中共,所以國民黨是一方面與美日交好,另一方面又以各種手段限制美日在台灣島內的影響力,其中就包括限制外國人在台長期居留。

平心而論,現在台灣的整體環境落後美日太多,除非是工作需要,還真少有外國人想長期在台居住,但灣生是例外。遭國府遣返時這些灣生家庭大多已在台居住兩代甚至是三代,都已把台灣當作安身立命的故鄉,而他們返日後又受同胞歧視,使他們對日本的認同感至今仍未深固。在這種情況下,只要中華民國政府同意灣生來台長期居住,只要來台後的工作與生活起居能得到保障,恐怕二十幾萬灣生中會有好幾萬人願意來台居住。

蔣介石不是笨蛋,對日本的瞭解更絕對算得上專家級數,所以他當然理解開放灣生來台居住的結果。現在細川龍馬一口氣找了一千五六百人來台長住,還大多是灣生家庭,國民黨要沒微詞才奇怪。

當然,以國民黨的德性,既然現在他們需要謝家與細川家的資本,那八成還是會忍氣吞聲暫時認了。只是,以兩蔣的個性,這事定然成為他們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說不定哪天就拿出來算帳。

且先不管國民黨的感受,要妥善安排這幾百個灣生家庭就是件難事。如果是日本商社常有的單身海外派任,那只要幫這些人安排單身公寓就好了。再考慮到日本男人那令人不敢恭維的癖好,只要這些單身公寓離酒家不遠,那些男人就會覺得滿意了。

但是,如果是要安排家庭宿舍,那難度就高多了。要考慮到只會講日語的主婦每天買菜的問題,要安排員工的小孩就學,這其中只要有一項沒安排好,就會在員工間形成負面情緒。

細川舞子知道,田島京之所以要來找她,九成九是要將這燙手山芋丟給她。她心底無名火起,雙手抓著抱枕用力狠絞,咬著銀牙恨恨說:「我去哪裡找一個會講日語的菜市場啊……還有,日僑學校就那麼大,也沒設幼稚園,這事我可沒辦法!」

「哈!果然,和聰明人談事情就是俐落啊……」田島京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嘻嘻說著根本不得體的恭維話,見細川舞子又翻了個白眼後,才又說道:「謝桑的建設公司在一個叫石牌的地方有個建案,是有六百間房子的團地,我想讓日籍員工都住進那個社區。我們可以在那裡開一家主要針對日本人的超市,也可以在社區開設幼稚園……」

「等等!」細川舞子不客氣地打斷田島京的話,語氣不善地說:「既然你已經有方法了,趕快去做就是了,幹嘛來煩我?不過,石牌那地方我知道,離市區遠,交通不方便,你根本沒考慮到小孩子們到日僑學校上課的交通問題!」

細川舞子說的沒錯,要到今年七月一日士林北投才會劃歸台北市。北投下轄的石牌地區現在還很荒涼,雖然北淡線鐵路有個石牌站,但公車很少。而現在日僑學校卻是位於公館台大校園內,從石牌到台大沒直達的公車,無論是搭火車或乘公車單趟車程至少都要兩個小時以上。就算日僑學校能收容這些灣生家庭的小孩,每天上下學就是個大問題。

不過,向來思慮細密的田島京早就想到這個問題了,所以他笑嘻嘻地反問:「反正日僑學校老借台大的地方也不是長遠之道,妳覺得如果我們在鄰近的天母蓋批校舍,然後租給日僑學校使用……」

細川舞子聽到這裡勃然色變,她總算是知道田島京來找她的原因了。這一想清楚就不由得她怒火中燒,打斷田島京的話恨恨說:「田島,你自己去和那傢伙溝通,不要找我!」

聞弦歌知雅意,像細川舞子這樣的高智商者,怎會聽不出田島京是要她去文部省遊說,讓文部省指示台北日僑學校配合。大多數日本人都對國家官僚有服從的意識,只要文部省負責日僑學校業務的官員發話,台北日僑學校一定會照辦。但問題是,現在文部省負責亞洲各國日僑學校業務的官員,正是讓細川舞子聞之色變的「那傢伙」!

細川舞子嘴裡講的那傢伙名叫橘顯正,出身日本的頂尖貴族家族,是東大法學部畢業的菁英,現在是文部省負責亞洲日僑教育的官僚。橘顯正的妹妹是細川舞子御茶水大學的同學,當年橘顯正透過妹妹認識細川舞子後,就對她展開熱烈追求。只是橘顯正這人性格霸道佔有慾強,更是那種愛不到就毀掉妳的恐怖情人,搞到細川舞子都快瘋了。後來還是因為橘顯正威脅要殺了細川龍馬,惹惱了鶴田遙被她狠狠修理了一頓,細川舞子才得以甩脫橘顯正的魔影。現在田島京竟然要細川舞子去找橘顯正幫忙,這叫細川舞子怎能不怒?若非謝文堂就坐在一旁,她八成就會拿起茶杯丟向田島京了。

細川舞子拒絕的如此明快,田島京聞言只能苦笑,轉頭看了下武田雅彥想尋求援助。然而,卻只見武田雅彥拋來一個「我早就跟你說了嘛」的卸責眼神,就轉頭去研究客廳牆壁的粉刷品質。

無良律師擺明沒義氣,田島京只能獨自承受細川舞子的怒火,無奈地苦笑著嘟嚷:「我只是讓妳找那傢伙幫幫忙,又沒讓妳嫁給他……算了,我自己去找文部省好了。」

細川舞子又狠狠瞪了田島京一眼,就一臉委屈地向謝文堂投訴:「阿叔,你不知道那個橘顯正多麼噁心多麼可惡,田島京要我去找他,根本是把我推入火坑……」

面對細川舞子的灑嬌,謝文堂真是哭笑不得。來之前田島京只說日本文部省負責亞洲日僑學校業務的官員和細川舞子很熟,卻沒說兩人之間有什麼糾葛。謝文堂剛剛聽了半天,都還沒搞清楚細川舞子為什麼發飆,只聽出細川舞子和那個官員應該有舊怨……就連那個官員叫橘顯正這事,都還是剛才聽細川舞子講才知道的。這種情況下,謝文堂還真不知要怎麼調解。

不過,謝文堂自然有他的因應之道。只見他眉頭深鎖,回答說:「舞子妳放心,阿叔不會讓妳被人欺負的!好了,這件事讓田島京去做就好了……」

田島京聞言苦笑,只能摸摸鼻子認了。他搖了搖頭,有點無力地說:「對了,舞子,國彥發了封電報回來,說他找了人秘密調查中央海運,這兩天會有人把調查報告送到妳這邊。妳收到那份報告了嗎?」

「真巧,今天早上才送來的,我拿給你們,你們等一下。」細川舞子說完,就起身回房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