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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我對「魚頭」料理百吃不厭,而我的這份興趣是來自部隊班長之培養。覃勤(化名),他是我們部隊炊事班班長。初中畢業之後遇上拉伕,他就莫名其妙的當兵啦。他為人忠直頗具袍澤人緣,尤其對新兵更是照顧周到。

記得那年在訓練中心結訓,因為國慶閱兵之取消,我們這批儀隊成員,立刻被分發進入部隊。我們多個北兵同班,幸運抽中了「金馬獎」,被分發到嘉義的水上基地待命。三週之後,我們搭上「中」字號登陸艇,前往金門料羅灣駐紮的部隊報到。當時的前線非常嚴肅,戰地氣氛濃濃。

登陸艇抵達料羅灣下錨之後,就有一種令人感到很不舒服的壓迫感存在。在這裡人生路不熟,加上當時彼岸水鬼非常的活躍猖獗。聽說經常的會游泳過來「摸營」,傳說有一整班被水鬼摸走,割下人耳與人頭的消息甚囂塵上。新到駐地一日三驚,夜夜都睡得很不安寧。

第二週專業實習完畢,我正式的加入指揮所的值班行列。全班共有九員,輪班廿四小時。扣除班長,正好每人當值每班三小時。就在我當班的第一個晚上,恰好遇上三軍聯合之「雷霆演習」。

這種演習是表示有人在前線逃亡,所屬部隊一旦往上提報出去,全島三軍立即發動演習追捕逃犯。被尋獲捕抓到之逃亡者,按照前線法規之規定:「前線逃亡,唯一死刑」必須就地槍決。

我們這群新兵乍來初到便遇上這種演習,心境上之忐忑不安可想而知。「剛剛上場替人理髮,沒想到遇上大鬍子。」當時心理之恐懼情境,至今猶是印象明晰。正值我在心慌意亂之際,覃勤老班長出現在我面前,他說了幾句笑話,加上幾道家常小菜,這便讓我忐忑之心安靜下來了。

自此之後,我們常在一起談料理吃東西。此人豪爽直腸子,對於初見之我無所不談。他常將投入部隊之後,吃過的各地菜餚加以記錄。與他認識那天起,他毫不藏私的將筆記本借我閱讀。

此人有個十分古怪的規例,如果有人叫他「覃(談)班長」,肯定得不到他的回應。我因在高中時期,曾與新詩作家覃子豪先生有過隨從,故爾知道此字該念「秦」音。故爾一聲「秦班長」,就這樣拉攏我們二人之間的距離。

嗣後託此叫之福,我時常可以嚐到他的拿手好菜。他最拿手的是「砂鍋魚頭」,遠近馳名,每次連上招待外賓,連長一定特別派他下廚,熬煮這鍋名菜招待來賓。我們的營長是位饕客,每每藉故巡視本連,目的就是要吃這道名饌。妙的是營長大人,竟將這道名菜定名為「覃氏砂鍋魚頭」,逢人便刻意的加以引介推薦一番。

覃班長的砂鍋魚頭,素材不一定用大頭鰱魚頭。任何的魚頭不論大小,到他手上都可調理得鮮美可口。通常他將魚頭經由高溫油炸,油炸過的魚頭耐久煮,能保持魚皮完整不爛。他常強調說:「油炸時間與火候,最是砂鍋魚頭之功力重心。」

他不喜歡將魚頭裹粉入炸,因為裹粉入炸之魚頭,無法煮出清澈的鮮湯。砂鍋魚頭之填料也很重要,最普遍之方法,以汆燙去生之大白菜、凍豆腐、豆腐皮為底。底菜擺填六分滿後,再將魚頭放入。

接著,將爆香之炒料包括洋蔥、青蒜、生薑、沙茶醬或豆瓣醬摻入。開猛火煮沸之後,再轉為文火慢燉。越燉越爛越為入味,入口即化,鮮香甘甜與辛辣一起合奏,其味雋永一吃令人難忘!

覃班長的砂鍋魚頭真不錯,調配單純香辣自然。盛夏吃它滿身大汗淋漓,三千毛孔齊開,渾身舒暢無比。吃後沖個涼水澡,坐躺竹床上享受竹蔭之涼氣,讓人有著飄飄欲仙之感覺。

深冷的隆冬天氣裡吃它也不賴,麻味辣味一齊催出熱氣,血液循環自然順場加速,半晌過後通體舒泰飄飄欲仙。走在寒冷天候裡,滿身溫暖步履輕盈,不知不覺中,便將隆冬之酷寒拋諸九霄雲外矣。

退伍返鄉之後,覃班長將他的心血秘笈贈送給我。當晚部隊餞別晚宴上,袍澤同仁熱心紛紛勸酒,心情大High之下,不禁的多喝了兩杯而醉倒。翌日,清晨離開部隊搭乘火車北返。

車尚無伴十分無聊,車過永靖車站突然想起秘笈,於是我想拿出來閱覽打發時間。誰知我翻遍行囊找遍所有筴袋,秘笈竟然消失毫無蹤跡。直至那天收到覃班長的訃聞,我都不敢將此事向他道白,如今回憶起來心酸苦楚且又抱憾無窮!

自從覃班長過世之後,他那獨特的砂鍋魚頭成為絕響。每逢冬季天冷,不期然的就會想起老班長的砂鍋魚頭。這種尋味現象,直到我的南部分公司成立,這才獲得一償宿願之機會。南部分公司附近有座大廟廣場,在這裡聚集著許多攤販在此開業謀生。其中飲食攤最多,南北口味齊全,所以,我的三頓幾乎都在這裡解決。

每個吃攤我都曾光顧過,一回生二回熟,老闆們混熟後挺好相處。當他們知道我從台北來,不但對我另眼看待,他們還怕我吃膩口味,故要我自己提供想吃些甚麼?然後由他們設法去張羅。

某日晚飯剛過,廠長廖兄與夫人前來看我。他家住市區空屋好幾棟,他總希望我能搬過去住,以便好就近照料我的起居。然因我不喜歡打擾人家,故爾婉拒了人家的好意。今天是例行的訪談,所以,先請他們坐客廳,我先去浴室沖個涼馬上就出來與他們聊談。

廖君夫婦這次前來,主要目的是要邀我,星期天到他家吃魚頭煲鍋。他知我味覺敏銳也很挑嘴,故爾一再的向我保證,這鍋菜足可讓我終身難忘。好奇心加上貪嘴,我很快便答應了他們的邀約。

星期六工作半天,回到住處剛換好衣服,廖君已前來敲我房門。兩人坐著他的野狼125上路,廿餘分鐘到達他家,廖妻已在廚房忙得滿頭大汗。看著她努力的在切青蒜辣椒,用力的在剁魚頭,我走過去想幫她忙,但她卻叫我去客廳等吃就好。說實在的,我很想看她如何燒煮?因此我就賴在廚房不走。

這顆魚頭很大,我看很像是大頭鰱魚頭,問清楚才知它是烏鰡魚的頭。廖妻將它剁成四大片,剛好裝滿一個七人份的陶鍋。她先把新買的陶鍋放於火上退土味,並用一塊肥豬油肉,在鍋內擦遍各角落,然後再用清水燒開消去土味。這個工作看似簡單,做起來可不是人人都順手的。

前置工作準備妥當,廖太太開始挽起袖子進行料理工作。但見她先將魚頭用油煎得雙面焦黃。然後,再將辣椒與蔥蒜放入陶鍋內爆香。最後才依序將全部食材,一一疊放入陶鍋內燜煮。先用猛火者至沸滾後,才將鍋蓋揭開放於一旁。

陶鍋內水滾收減至七分左右,她放入一大匙沙茶醬,頓時滿屋生香令人垂涎欲滴。此時改用小火慢慢燉煮,等待魚湯燒至乳白色,她便將所有辛香料全部投入鍋內。再蓋上鍋蓋燜煮約三、五分鐘,揭開鍋蓋滴上香油就可起鍋上桌。

當天我是客人,故爾分得一大塊魚頭。廖妻還另用一只大碗公,裝滿一碗搭料交給我。我拿起筷子先夾些蔥蒜葉入口,鮮香甜甜的再搭口魚湯,其滋味頓時讓我胃口大開。於是我挾起魚頭開始吃它,嫩脆的魚皮讓我回味無窮。

豆腐如此的爽口從未吃過,一起熬煮的白菜入口即化。總之,這頓魚頭煲鍋是我吃過味道最棒的一次。之後,我每月出差到高雄一週,時刻念念不忘那頓煲鍋。我曾向廖君提起再吃一次,廖君也答應說沒問題,可是這張支票一直都沒兌現。

年底廖君北來分紅和對帳,我帶他去巷口那家餐廳吃沙鍋魚頭。他淺嚐即止,隨即停筷未再吃它,我問他是否不對味?這時廖君才告訴我,其實,他與妻子已經分手很久了。

如今每每見到砂鍋魚頭,觸情傷景,心中總有一股說不出之痛。我勸他既然如此不捨,為何不去找她回來?我屢問他屢搖頭,最後憋不住才告訴我說,去年她已另組新的家庭啦。經他這麼一說,我也不好意思再說啥麼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