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天》第118章 抵押品是蔣孝文

一般來說,一個人的個性是從嬰兒期開始型塑,直至青春期逐漸定型。人的個性一旦成型,就會左右他的行為。人們以為是下意識所做的反應,其實絕大多數是有清楚的行為邏輯的。這就是為何分析一個人的個性後,幾乎就能完全推論出他遇到某事時會有怎麼樣的反應。所以說,個性決定行為,行為決定命運。

據郭大誠的老婆謝麗燕說,三個由駱明帶來希望音樂的練習生中,林秋鸞的歌唱天賦不是最好的,可是她卻是做事最嚴謹學習最認真生活上也是最自律最刻苦的。在幾人中她永遠是第一個起床的,幾人的早餐一直都是她煮的,無論是在補校上課還是接受公司的音樂訓練,她都是最認真的那一個。除非是謝麗燕或謝淑美帶她們去逛街,不然她一定是乖乖待在宿舍讀書、練唱、聽音樂。公司發的那一點薪水,她也都是寄回家──照她的說法,反正公司供吃供住,她不需要花錢。

一個虛歲十五歲的女孩能自律刻苦到這樣子,也難怪在另一時空中她能在不利的大環境中力爭上游成為一代歌后。而與林秋鸞比起來,戴美玲、柯淑芬兩人就像大多數的十五歲少女,愛睡愛玩也愛吃,還有心不在焉靈魂開小差的毛病。這也是為何她們的歌唱天賦不錯,在駱明的歌唱訓練班時表現卻遠遠不如林秋鸞的原因。

出身坪林茶農家庭的戴美玲歌聲其實不錯,但她似乎只是喜歡唱歌,卻從不想要成為一個歌星。據她自己說,她之所以會來希望音樂,純粹是一連串意外造成的結果。她小學畢業後就待在茶山當採茶姑娘,本來日子過的好好的,一年多前叔叔卻硬要幫才十三歲的她撮合婚事,而那對象是一個大她整整一輪還長的很噁心的傢伙。她一聽之下大驚失色,也沒搞清楚父母是否答應了這樁婚事,就趕緊收拾行李偷溜去投奔嫁到三重的姐姐,然後就跟著姐姐的小姑在紡織廠當女工。後來姐姐的小姑想當歌星,邀她一起去上歌唱訓練班。結果是她被駱明推薦來希望音樂當練習生,至於她姐姐的小姑嘛,現在又回紡織廠工作了。

戴美玲是為逃避婚事離家出走的,好在經過她姐姐的折衝,她的父母承諾不會逼她結婚,只是要求她最晚十八歲一定得回坪林,還有就是工作賺的薪水得寄一半回家。她是那種不求進取的個性,心思單純得很,既然過個幾年就得回家嫁人,就只想快快樂樂地把這幾年混完。要她像林秋鸞那樣拼命,根本是不可能的。

相較於戴美玲的單純,柯淑芬的心思就複雜多了。身為泰山一個小雜貨店老闆的小女兒,她似乎天生就有小商人錙銖必較的逐利天性,還喜歡佔人一點小便宜。而她也是那種深受瓊瑤毒害的腦殘少女,總想著遇到一位白馬王子發生一段可歌可泣的浪漫愛情。她之所以想成為歌星,就是因為在她的認知裡,一旦成為一個萬眾矚目的大歌星,就會有高富帥的白馬王子捧著大把的玫瑰花向她求婚。白日夢做多了的後果,就是神思經常飄忽不定,似乎總是活在另一個世界。像她這種心思永遠沒放在眼前事務上的女孩,要真能成為一個大歌星,那就只能期待奇蹟了。

不過,柯淑芬確實有一點比林秋鸞和戴美玲都強,那就是她的顏值分數很高,是那種走在路上會讓人頻頻回頭張望的大美女。她以後是否真能遇見高富帥的白馬王子尚不可知,但謝子言可以確定的,就是現在柯淑芬已經是一個月收到好幾封情書的大發電體。只是柯淑芬從小就沒好好讀書鍊字,不要說寫的文句常辭不達意,她那一筆字還比才讀幼稚園的謝子卿寫的字難看。柯淑芬卻也有自知之明,之前都是請戴美玲幫她回信。這一次她撞大運,有個家裡在延平北路開委託行的小開寫情書給她,據說那男孩還是政大的學生,所以她就不願意請文筆也有點令人髮指的戴美玲代回情書了,就把腦筋動到「年幼可欺」的謝子言身上。

謝子言前世是好人卡專業戶,讀大學時經常被班上的男女同學抓去代寫情書。真要替柯淑芬當槍手,只要改下行文的筆跡就能一揮而成。但問題是謝子言不能答應,以他現在的年齡,若能寫出一封纏綿悱惻的情書,那不被人當妖怪抓去解剖才怪。

可是,謝子言推說年紀小沒談過戀愛不會寫情書,柯淑芬卻認為這事好解決。在她想來,既然謝子言是神童,看了那些像天書一樣難懂的書後還能寫出據說是很厲害的文章,那就是說只要讓謝子言看過愛情小說,那就一定能寫出很好的情書。所以她的辦法就是去寧夏路靜修女中旁那家總是讓她免費看書的租書店,搬一堆愛情小說丟給謝子言,要謝子言體會什麼是愛情後幫她回信。

現在謝子言看著這一堆愛情小說,也不知該說柯淑芬是笨還是聰明。雖然謝子言確實有自信能寫出讓人心跳加速的情書,可是這絕對與看不看瓊瑤無關。他也相信,除了他這種重生的妖孽外,只要是三四歲的小孩,就算是個智商三百的超級天才神童,也不可能寫出像樣的情書。這事完全與智商無關,而與生理年齡有關,不是智商可以克服的。柯淑芬搞不清楚這中間的差別,只證明她是個笨蛋。

然而,謝子言卻不得不承認,柯淑芬身為一個女人,她的直覺準確的令人膽寒。至少,她那腦容量顯然過小的腦袋能意識到謝子言有幫她寫情書的能力,這就讓謝子言必須承認這女人直覺的敏銳不是蓋的。

其實,柯淑芬還是有點小商人女兒的狡詐手段。她今天是跟著謝淑雅來的,而以前柯淑芬都是跟在郭大誠的老婆謝麗燕身後,這還是她第一次單獨和謝淑雅一起出現。只要考慮到謝淑雅那大而化之的個性和討厭看書的「好習慣」,怎麼看柯淑芬都是故意挑時機來的。不然要是被林貴子或細川舞子看到她帶來的這些小說,不撕了她才怪。

不過,柯淑芬的餿主意卻提醒了謝子言,如果這招能矇混過一次,那或許他就能大搖大擺地「創作」一些「兒童不宜」的小說歌曲了……

「阿言……阿言!我在跟你講話呢,你怎麼不注意聽啊!」

謝子言還在想著是不是要答應柯淑芬呢,發現謝子言有點走神的柯淑芬先就嚷嚷起來。然而,還沒等謝子言接話,柯淑芬卻已經自顧自地又說起來了。

「阿言,我跟你說哦,你幫我寫信,等我嫁給阿龍後,我就天天請你吃好吃的東西哦!」

「阿言,我跟你說哦,等我嫁給阿龍做少奶奶後,我會叫阿龍買一間漂亮的別墅,你說如果我向你阿公買厝,你阿公會不會算便宜一點?」

「阿言,我跟你說哦……」

柯淑芬根本不管謝子言有沒有回話,逕自吧啦吧啦地說個沒完沒了。沒一會兒,謝子言就覺得他快瘋了,不得不趕緊打斷柯淑芬的幻想。

「好啦!我幫妳寫就是了,妳明天傍晚來拿……對了,柯淑芬,妳真的喜歡那個阿龍?我聽說他喜歡賭博呢,還有,他媽媽很凶哦!」

這下柯淑芬不高興了,瞪了謝子言一眼,不悅地說:「我阿爸講會賭博的人才知道社會事……還有,誰告訴你阿龍喜歡賭博的?」

「很快妳就會知道了……」謝子言心裡嘀咕著,卻也不能告訴柯淑芬,只要再過五年她就會知道了。

寫情書給柯淑芬的那個阿龍家裡開了間專替權貴賣東西的委託行,他的老媽是出了名的刻薄,在大稻埕鄉里間的人緣極差。只是他們家有權貴撐腰,倒也沒人敢得罪他們家,最多就是少往來就算了。也因如此,後來他們家出事後,才會被鄰里鄉親拿來說嘴,和天下第一仙的騙財騙色案一起成了街談巷議中的兩大警世教案。

謝子言對阿龍家的事記得很清楚,因為那事就是發生在建成圓環邊長環露店拆除的那幾日,也就是一九七三年二月。那時大家都為了長環露店被除拆的事惶惶不安,卻聽聞阿龍家的委託行忽然關門了,一家人不知所蹤。起初大家還有點幸災樂禍,但沒幾日大家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阿龍他們家先前起了十幾個互助會,委託行倒閉前全被阿龍的媽媽標走了,被倒會的人有近千個。

那幾年常常有信用合作社倒閉,加上台北股市仍處於少數有錢人關起門來自己玩的階段,民間想籌錢或存錢大都是靠互助會。阿龍他們家是開專賣舶來品的委託行,據說委託行的大股東還是國民黨中央黨部的高官,因此雖然人緣不好,但起會時還是能找到不少人入會。而且阿龍他老媽很奸巧,會腳全找西門町、中山北路和基隆那邊的商家,等到阿龍家的委託行關門五六天之後,才有會腳發現阿龍一家倒會跑路了。

事情鬧開之後,大稻埕這邊的鄰里才漸漸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據延平分局的刑警說,阿龍在外面欠了幾百萬賭債,債主還大都是一些惹不起的權貴子弟。他的爸媽為了替他還債才起的會。可是阿龍還是繼續在外面賭,到最後實在是還不了賭債,乾脆倒會跑路。

最令人驚駭的是,其實讓阿龍一家最後決定跑路的,應該還是鬧出了人命。據說阿龍為了籌錢,竟然把他那個結婚不久的漂亮老婆賣給林森北路那邊的酒店,害得他老婆上吊自殺了。那女人的娘家在台中做生意,聽說和那邊的地方派系關係密切,所以她自殺的事根本壓不下去。

事情鬧的這麼大,警察不可能不查。但詭異的是,當時各報對阿龍一家闖出的禍卻都只以極小的一則新聞輕描淡寫。照那些一天到晚在建成圓環混吃混喝的地方記者的說法,警備總部和中央黨部都來了電話,報社主編就硬是將記者們寫的新聞稿全刪減了。委託行的大股東勢力太大,沒人惹得起。

當然,由於受害者太多,被倒會的金額達到在這年代絕對是駭人聽聞的數百萬元,所以警察還是多少得做出追查的姿態。而延平分局的刑警也真的用力查了,只是查到的結果不是寫在卷宗上,而是成了他們到建成圓環吃飯喝酒時的談資。那時他們都是在謝家的料理店吃飯喝酒的,所以謝子言也知道了許多內幕消息。

據那幾個刑警說,其實阿龍從讀建中時就有賭博惡習,還和建中那些外省幫派混在一起,應該也是在那時就認識了那幾個靠走後門進建中的權貴子弟。他唸大學時就賭的很大,還有逼女友去當舞女為他還債的前科。而現在台灣人民要出境都需先向警總申請良民證,這一關既耗時間又不好過,但阿龍一家竟只花了不到一小時就拿到良民證了。這背後的意義不言可喻,所以識時務的刑警們才不把追查結果寫進卷宗。

不過,現在謝子言不打算進一步提醒柯淑芬,因為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況且看柯淑芬的樣子,就算說了她也不會信。反正到時候只要想辦法讓謝麗燕知道這事就好了,柯淑芬跟公司簽的約裡面可是有一條禁愛條款,兩年內不許談戀愛的。既然如此,謝子言就決定把話題拉到別的方面。

「柯淑芬,聽說你們要去考歌星證了?」

「是呀,我要當大明星了……嘻嘻,阿言,你說我能賺多少錢?」

「應該會不少錢吧……」

「嘻嘻,等我當了大明星,一定會有很多英俊的有錢人追求……唉呀,我該選哪一個啊……」

謝子言翻了個大白眼,覺得再聽柯淑芬繼續發花痴,那他一定會瘋掉。可是現在病房裡沒其他人,可憐的謝子言只好趕緊再轉移話題。

「柯淑芬,妳說我幫妳寫信就要請我吃東西,妳要請我吃什麼?」

「吃什麼啊……對了,上次你不是說我拿來的麵包很好吃嗎?就請你吃那個!」

「喂!什麼妳拿來的麵包,明明是戴美玲的姊夫做的麵包,戴美玲拿來請大家吃的!」

「阿言,你很討厭呢,分那麼清楚做什麼……好啦,不然等我姐姐回來,我讓我姐夫煮牛排給你吃好了。」

「……什麼煮的,牛排是用煎的好不好,看來妳姐夫根本不會煎牛排嘛!」

「亂講,我姐夫煎的牛排很好吃,所以他老闆才要他跟著去那個很遠的阿廷根做廚師……」

「阿廷根?這哪裡啊,我怎麼沒聽過……喂!柯淑芬,是不是阿根廷?」

「阿根廷?好像是吧……管他的,反正很遠很遠就對了,我姐姐他們三年前去了那裡之後,到現在都沒回來過……」

「喂!妳剛剛還說要妳姐夫煎牛排給我吃,搞半天他根本不在台灣,妳根本是在騙我幫妳寫信,氣死人啦!我不寫了!」

「我才沒騙你,我阿母講我姐夫他們今年會回來……」

謝子言很無力地看著眼前這個連阿根廷都講錯的笨女人,覺得被這個笨女人當白癡耍的感覺實在是很鬱卒。這一刻,他無比懷念自己那個講話做事常少根筋的大姑……

謝子言好不容易才壓下破口大罵柯淑芬的衝動,瞥了一眼毫無動靜的病房大門,心裡暗暗吶喊:「阿姑,妳趕快來呀,再和柯淑芬耗下去,我一定會瘋掉……」

……………

謝子言沒想到的是, 他沒召喚來就在樓下產科病房的謝淑雅,卻是把祖母江寶蓮和一群大媽給召喚來了。

一身盛裝的江寶蓮領著一群珠光寶氣的女人推門進來時,柯淑芬正在努力將她帶來的那一大袋小說藏到病床邊的矮櫃裡。或許是作賊心虛,她見到有人推門進來時一驚手滑了一下,然後就淚眼汪汪地揮舞著被夾到的右手直喊痛。不過,江寶蓮只是有點訝異地瞥了一眼柯淑芬,然後就眉開眼笑地對謝子言說:「乖孫,今天有沒有比較好?」

其實謝子言也被忽然出現的江寶蓮嚇了一跳,他可是很清楚祖母的習慣──除非必要否則絕不在中午過後進醫院。據說這是因為江寶蓮少女時當過幾年護士,經常會在醫院看到不乾淨的東西,那時是為了工作不得不每天進醫院,等不當護士後她就有了不在中午過後進醫院的習慣。現在天都快黑了,她卻在此時來醫院,這實在反常。不過,屬狐狸的謝子言一瞥祖母背後那一群大媽,想到前世的經驗,立刻就明白江寶蓮出現的原因──她是要向姊妹伴炫耀自己的聰明孫子。

和江寶蓮一起出現的這幾個大媽都是江寶蓮從少女時就相熟的姊妹伴,按外省人的說法是姨婆,按照閩南語的說法,謝子言該稱呼她們為姨嬤。這些姨嬤和江寶蓮都是日治時代台北蓬萊公學校(現在的蓬萊國小)的校友,也大多與江寶蓮一樣是舊台北第三高女(現在的中山女中)校友。她們從小在當時台灣最繁華的大稻埕成長,呼吸的是當時亞洲僅次於東京上海的西化氣息,舉目所見的都是從日本歐美進口的時尚舶來品。她們的家族都是標準的大稻埕家族,都鼓勵家族未婚女子讀書學習才藝,也不反對她們出外工作。所以這些姨嬤也和她們的蓬萊學姐陳杏村一樣,不管婚前婚後都是走在台灣時尚潮流尖端的新女性。

只是,再怎麼時尚,她們還是女人,有女人喜歡互相攀比互相炫耀的通病。從她們年輕時開始,每個月吃會(閩南語固定聚餐之意)時就是她們相互比較之時。年輕時比穿著比男朋友比老公,後來就開始比子女比孫子。而在這個女人尊嚴的戰場上,之前江寶蓮卻是敗多勝少。沒辦法,謝文堂經歷過二二八事件和白色恐怖,體驗了當時台灣知識份子的磨難,對幾個子女的期待只剩下平安過日子,加上謝安京謝安洲兩兄弟實在也不是讀書的料,大女兒謝淑雅又是只想混太妹,唯一像樣的謝淑美卻又送人當養女,這一來江寶蓮注定要在比子女這一項上屢屢吃敗仗。

謝子言可是記得很清楚,前世他五歲時第一次隨祖母去吃會,就一頭霧水地被那些姨嬤的孫子孫女抓去比數學。幾個小學生逼一個幼稚園小班生比數學,這簡直是無恥兼……找死。等謝子言華麗地擊敗那群小流氓後,他那只會傻笑的姐姐就從此失去了跟去吃大餐的資格了──祖母只帶一個孫子去吃會,當然得帶金牌打手去。

昨日江寶蓮來醫院時說過今日要吃會,現在她帶著一群姊妹伴出現,有前世記憶打底的謝子言自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雖然謝子言有點困惑,不知祖母是怎樣把這一群姨嬤拉到醫院來的,但他是個天性純良又孝順的金牌打手,自然得盡力配合祖母。所以一聽祖母發問,他就盡力裝出萌呆樣,笑嘻嘻地指著病床旁椅子上的一疊書說:「阿嬤,我比較好了啦,今天還把那些書看完了呢……」

謝子言倒沒說謊,柯淑芬來之前他剛好把今日課業進度的那七本書看完。當然,他是不會告訴別人那其中有三本是他前世就看過的,另三本物理學的書所講的理論與概念也是他前世就知道的,所以他真正花了比較多時間的只有鄭曼青拿來的醫書。反正他是真的把這七本書看完了,這就夠了。

果然,謝子言話才說完。就見到祖母眼中閃動著得意洋洋的笑意。而幾個姨嬤臉上的神情卻是或訝異或羨慕,尤其是最喜歡拿她那幾個國立大學畢業的子女炫耀的秀雲姨嬤,臉上的神情更是精彩。

江寶蓮自然要乘勝追擊,一臉淡然地對幾個姊妹伴說:「唉,我們家阿言本來很聰明的,去年一個美國國會議員還特定來台灣看阿言,他說像阿言這麼聰明的天才兒童,一定可以在十歲的時候就進美國最好的大學讀書,可是這次阿言被那兩個夭壽憲兵害的這麼慘,醫生都煩惱阿言的頭殼是不是會受影響……」

江寶蓮這一番話的真正意思很簡單,那就是:「妳兒子唸台大有什麼了不起,我家阿言可是十歲就能讀世界最好大學呢……怎樣,不服嗎?不然妳也叫妳兒子生個像我家阿言一樣厲害的天才來啊!」

從秀雲姨嬤已經有點扭曲的臉來看,謝子言很清楚祖母這一腳真踹在秀雲姨嬤的痛處上了。不過,這些長輩們的拼鬥太兇狠,可不是謝子言的小身板能承受的。所以,這次他不敢接祖母的話了,只是努力傻笑裝萌,同時心中哀嚎:「阿姑,妳怎麼不趕快來啊?」

或許是老天爺終於覺得可以放過謝子言了,他的心裡才在哀嚎呢,謝淑雅就推開病房的大門走進來。接著她顯然是被病房內的一大群人嚇了一跳,驚呼說:「啊!阿母、秀玉阿姨、寶珠阿姨……嗯,妳們不是吃會嗎,怎麼都來……」

謝淑雅的話沒說完,就被江寶蓮不滿的眼神硬生生打斷,只聽江寶蓮不悅地說:「妳跑哪裡去了?」

「啊?」謝淑雅這才想起,父母可是一再交代說謝子言這裡必須隨時都有大人看著,趕緊說:「我、我去阿嫂那裡看阿祺……」

謝淑雅越講越小聲時,眼角忽然瞥見站在牆邊的柯淑芬,趕緊伸手一指柯淑芬,大聲說:「阿母,這裡有柯淑芬顧著!」

江寶蓮似乎是這時才看到柯淑芬一樣,皺著眉頭看了後者一眼後,又瞪了大女兒一眼,這才對幾個姊妹伴說:「好了,我們回去吧!」

等一群人走了,驚魂未定的謝淑雅才低聲問謝子言:「阿言,你阿嬤她們是來做什麼的?」

這事不好明說,所以謝子言只是搖搖頭表示不知。好在個性大而化之的謝淑雅只用了三秒鐘就把這件事拋到腦後,開始哇啦哇啦地講起她的開店大業來。

本來謝文堂是希望出錢讓擅長做外省菜的陳金楠開店,謝淑雅也不要再每天在圓環閒晃
了,回去和陳金楠一起打拼。只是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謝淑雅對開冰果室有種異乎尋常的執著。陳金楠向來都是讓著老婆的,就算謝淑雅想殺人放火,陳金楠也會幫老婆準備好刀子汽油。現在謝淑雅一心想開冰果室,陳金楠自然不會反對。只是這年頭冰果室常是不良少年聚集之地,以前當過太妹頭的謝淑雅如果開了間冰果室,那分明就是給警察找麻煩,而且傳出去實在難聽。到最後還是細川舞子給了建議──不開冰果室改開飲料店。

這當然還得歸功於某愛亂搧翅膀的小妖蛾,手搖泡沫茶、珍珠奶茶、鮮果茶……這些在現今根本沒人聽過的特色飲料,都被嘴饞的小妖蛾鼓搗出來了。不過他知道自己有遺傳性糖尿病基因,把東西搞出來後淺嘗即可。可是他不愛別人愛啊,這年頭台灣大多數人的物質生活還是很匱乏的,能創造心理幸福感的甜食受歡迎的程度高的嚇人,謝子言「發明」的特色茶受到身旁大多數人的瘋狂歡迎。這麼好的東西,不拿來賣錢那就是笨蛋了。

任何商業活動只要有細川家兄妹的摻和,那通常這個商業活動的質量就會飛躍成長,這次也不例外。謝淑雅只是想開一家涼水攤,細川舞子一插手,涼水攤立即升級成日本風的精緻飲料店。從招牌到店面裝潢,從員工制服到餐具,都經過專家設計。每杯飲料的製作過程,都要一絲不茍地依循操作手冊規定的流程,使用標準化的工具。細川舞子還找來一個曾在伊勢丹負責禮儀訓練的在台日僑擔任顧問,對員工進行嚴酷的禮儀訓練。在謝子言的建議下,甚至要求所有製作飲料的人都必須戴口罩手套……

這麼搞下來,這家還在籌備中的飲料店是否會賺錢尚不可知,但謝淑雅卻已深陷於其中而興奮的不能自拔。這些天她遇到每個人都在說開店的事,現在也不例外。

「我的天啊……」謝子言心裡哀嚎,對謝淑雅竟能把一件事說上五六遍仍不厭倦深感訝異。他也相信不是只有他有這種感覺,至少,從柯淑芬頻頻翻白眼來看,就知道柯淑芬也快抓狂了。

謝子言知道必須趕快轉移大姑的注意力,他腦袋一轉,趕緊插話問道:「阿姑,上次阿儀說妳要出錢讓她開店,是真的嗎?」

果然,一聽到謝子言問蔡瑞儀那個小丫頭的事,謝淑雅立即忘了自己的事,沮喪地說:「你阿公講阿儀要讀國中,叫我不要亂來……」

先前外號「布袋」的快腿伙計蔡瑞旺家裡出了事,陳金楠謝淑雅夫婦去嘉義布袋幫蔡家處理喪事,見蔡家只剩蔡瑞旺和還在讀小學的蔡瑞儀,就把蔡瑞儀帶回台北。謝淑雅很久沒當大姊頭了,現在又有了蔡瑞儀這個小妹,不禁想念起當年當大姊頭時的風光。不過她現在也沒心思再混江湖了,倒是這大姊頭照顧小妹的風範可得維護,現在她要開店了,不能不顧小妹。她本來是要蔡瑞儀到飲料店工作的,只是蔡瑞儀的心很大,想的卻是要自行創業。

蔡瑞儀這小丫頭很有商業眼光,只是吃過一次周麗萍依照某小妖蛾的陳述做出的鹽酥雞、雞排和炸雞塊,就發現這是能熱賣賺大錢的好東西。或許是以前家裡窮常餓肚子,相較於賣飲料,她更想賣雞排這些能裹腹的食物。

一個好的老大要能幫跟隨者實現野望,所以謝淑雅很豪爽地要自掏腰包幫小丫頭開店。她連店面都幫蔡瑞儀找好了,就在寧夏路平陽街的轉角,離國聲戲院和遠東戲院都只要走路兩分鐘,又在寧夏路夜市和建成圓環邊,地點超級好。萬事俱備,就只有一個問題難解決──蔡瑞儀的老哥布袋堅決要求妹妹必須以課業為重。

現在蔡家就剩兩兄妹相依為命了,布袋覺得對妹妹有責任。布袋小學畢業後就出外工作,因學歷低吃了不少虧,所以他希望妹妹能多讀點書,最好能唸到大學,以後嫁個好老公。為此他可是省吃儉用,拼命存錢做妹妹的學費和嫁妝。他對妹妹的期望很高,一聽到妹妹說要開店賣什麼雞排,立刻就炸窩了。他才不管謝淑雅怎麼想,當下就把妹妹痛罵了一頓,還禁止她再跟著謝淑雅閒晃。

小伙計竟敢槓上大小姐,謝淑雅卻對布袋完全沒輒。更慘的是,連謝文堂夫婦都看女兒不爽──妳自己不喜歡讀書就算了,幹嘛教人也不讀書?

在這一件事上,謝子言覺得謝淑雅是自找苦吃。而且,讓十二歲的蔡瑞儀自己去開店,這也未免太冒險了。不過,謝子言也知道大姑是好意,只是她做事向來有思前不顧後的毛病罷了。所以他暗暗搖了搖頭,建議說:「阿姑,妳幹嘛一定要阿儀現在開店,等她國中畢業後再開也可以嘛……」

謝淑雅卻似乎沒聽進去,眼睛眨個不停似在想些什麼。謝子言見狀也不理會大姑,瞥了一眼坐在一旁一臉無聊樣的柯淑芬,有點好奇地問:「柯淑芬,妳怎麼還不回去?」

「才不要這麼早回去!」柯淑芬脫口而道,然後又低聲嘟嚷:「好不容易才跑出來,反正回去都要被罵,還不如在外面逛久一點……」

「我咧,搞半天妳是偷跑出來的呀,難怪只有妳一個來……」謝子言心裡嘀咕著,這才知道為何向來集體行動的練習生三人組怎麼會只出現一個柯淑芬,原來是她偷溜出來。

對於柯淑芬回去後是否會被謝麗燕修理的問題,謝子言是毫不關心。但今日他心情有點不好,總覺得看柯淑芬礙眼,所以忍不住就說:「那妳不會去逛街啊,留在醫院幹嘛?」

「你以為我喜歡啊,我是沒帶錢出門!」柯淑芬回答的理直氣壯,然後就用命令的語氣說:「阿言,借我五十塊,我要去吃東西!」

「沒錢!」謝子言回答的乾脆,同時還翻了個白眼給柯淑芬看。開玩笑,之前柯淑芬已經借過好幾次錢都沒還,這個時代的五十塊可不是小錢,他才不想再借錢給信用顯然不佳的柯淑芬。

……………

人的信用真的很重要,所以大約在謝子言和柯淑芬談話的時間,在紐約甘迺迪機場的過經旅館餐廳裡,細川國彥正和幾個人討論著兩蔣的信用問題。

「細川,我信任你的能力,也對你的提議很感興趣,但是……嗯,細川,我坦白說,我對蔣的保證沒信心。而且,我想布萊克先生應該也和我有同樣的想法。」

說話的是一個年約五十出頭棕髮褐眼珠身形瘦高的白人男子,他的名字叫瓦萊里.賽爾蓋.德.博賽,是個俄裔美籍的土木工程師。如果這時蔣經國或李國鼎在這裡,大概會大感訝異,因為這個皮膚因長期日曬而呈古銅色的土木工程師正是他們的舊識,還有個中文名字叫狄寶賽。

在一九五一年時,美國經濟合作總署中國分署及行政院美援運用委員會為了有效運用美國對中華民國的援助,委託美國懷特工程顧問公司主管對台美援的運用規劃,而狄寶賽就是以懷特公司台灣分公司企劃經理的身份,實際掌控美援的規劃應用。像在日本人開拓的道路基礎上興建中部橫貫公路一事,就是狄寶賽提出的。再如被國民黨神化的蔣經國領導開闢中橫一事,事實上也是因當時退輔會官員貪墨工人薪水之事層出不窮,狄寶賽為解決此問題才向蔣中正要求由蔣經國去領導開路。

至於狄寶賽所說的布萊克先生,則是一個六十多歲滿頭銀霜鼻梁高挺的白人男子。他名叫威廉.布萊克,是開拓重工的董事長。

目前開拓重工這家正開始蓬勃發展的重型工業設備製造公司名聲尚不顯赫,但如果謝子言在這裡,鐵定會被這家公司的名頭嚇一跳。因為再過二十年這家公司會成為世界最大的重型工業設備製造商,且未來轟動世界的《變形金剛》電影裡就大多是以開拓重工的工程車輛為原型。

細川國彥的老婆珍妮.凱澤的父母是普通的中小學教師,可是她的父親有個不平凡的堂弟亨利.凱澤。亨利.凱澤是美國的大工業家,最有名的是二戰時用令人瞠目結舌的超快速度造出大量貨輪,保障了盟軍的海上運輸能量。此外,亨利.凱澤也興建了多項公共工程與公共建築物,最有名的就是小羅斯福總統新政的核心項目胡佛大水壩。正因如此,懷特工程顧問公司和開拓重工都與凱澤家有來往,細川國彥也因此認識了狄寶賽和威廉.布萊克。前幾日他還在巴西時,就已經與兩人聯絡約了要見面。

細川國彥可不是閒閒沒事找人來敘舊,他是要談正事的。一月份他把阿曼王儲請到台北,讓阿曼王儲和謝文堂簽了份合作意向書,由台灣新世紀集團和香港新世界集團出錢為阿曼興建多項公共建設,以此換得在阿曼探勘開採石油與農礦產貿易的權利。這些公共建設包括海水淡化廠、水庫、自來水廠、水道、公路、機場港口的擴建及電力系統,這麼大規模的建設需要有一個專業的工程顧問公司來負責,細川國彥想找狄寶賽來主持這家公司,找開拓重工入股這家公司。

一般人都以為中東產油國必然個個富裕無比,但實際上目前中東多數產油國境遇並不如外界想像的好。這是因為現在中東多數油井與原油國際貿易定價權掌控在歐美幾個大石油公司手裡,一桶(一五八點九八七三公升)的原油才賣一點八美元,產油國能得到的著實不多。現在令人眼紅的伊拉克、伊朗、沙烏地阿拉伯三大豪富產油國,事實上不是依賴賣油收入致富,而是靠祖先累積的財富。伊朗是古波斯帝國所在地,伊拉克之地就是人類文明起源地美索不達尼亞平原,是阿拉伯世界的政經中心及海陸絲路貿易的樞紐,所以伊朗與伊拉克都擁有數千年來累積的驚人財富。而沙烏地阿拉伯單靠伊斯蘭教徒的朝聖經濟,就足以讓其坐穩中東第三大經濟體的寶座。

現在中東多數國家都不是富國,更糟糕的是,雖然歷史上的阿拉伯人絕對是最懂得經商的民族,但現在中東多數統治者仍未脫游牧民族習性,少有將財富投入公共建設。就算是目前中東現代化建設程度最高的伊朗,其現代化建設也只侷限於幾個大城市。這就限制了這些國家全面發展現代經濟的能力,甚至還會形成嚴重的城鄉差距及貧富不均。

當年細川國彥還在野村綜合工作時,曾長期負責中東區的工作,對中東各國的情況瞭若指掌。他看出目前中東各產油國的窘境,加上有謝子言的未來事件簿做參考,就擬定一個協助中東國家進行公共建設的雙贏計畫。當年他曾在阿曼的武裝叛變事件中救了阿曼王室,和阿曼王室的交情極深厚,所以他把這個計畫的第一個突破點放在阿曼,也獲得阿曼王室的全力支持。而在阿曼王室的示範效應下,在中東其他國家實現類似合作計畫也是可期的。這一來這就成了一個極有前景的大計劃,所有參與者都能從中獲得極大的利益。正因如此,聽完細川國彥講述完整個計畫後,狄寶賽和威廉.布萊克都是雙眼放光。他們唯一的疑慮,就是國民黨會不會搞鬼?

在現今台灣的環境下,細川國彥的大計劃如果沒有國民黨的支持,那不但會寸步難行,更會招致災難。所以從一開始細川國彥就把國民黨拉進來,讓退輔會承包計畫中的各項工程。這些工程每年需要的工人動輒成千上萬,在目前的台灣只有退輔會才能組織起這麼多的勞工,也只有與國民黨與蔣家關係密切的退輔會,才能獲得政府同意讓這麼多勞力出國。依據細川國彥的計畫,這些到中東的勞工的薪資大約是在台工作的四至五倍,退輔會榮工處還能拿到每個勞工每月十美元的管理費,加上此舉有助於外交,所以蔣經國原則上是贊成的。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贊成的,像孫運璿就憂慮這會使國內的重大工程面臨熟工緊缺的問題。此外,也有些黨政高官質疑新世紀集團是侵奪政府外交權力,有些人則憂心出國勞工會叛逃。現在這些反對意見都被兩蔣暫時擱置,但曾和國民黨打過七年交道的狄寶賽可不敢輕信兩蔣的承諾。

細川國彥明白狄寶賽的憂慮,但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威廉.布萊克,問道:「威廉,你也是一樣嗎?」

威廉.布萊克點點頭,肅聲說:「我必須對股東負責!」

細川國彥笑了笑,低聲說:「我有抵押品……柱子邊那一桌那個一臉苦相的年輕人就是抵押品。」

威廉.布萊克皺眉反問:「抵押品?」

細川國彥聳聳肩,毫不在乎地說:「蔣經國託我好好教育他的兒子,你們可以把那小子當成蔣經國抵押給我的人質。」

威廉.布萊克與狄寶賽聞言都是一愣,然後齊齊轉頭看向蔣孝文,接著狄寶賽就一臉震驚地喃喃自語說:「天啊!真的是那個不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