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天》第117章 誰是拿破崙?

田島京與木村由伸沒有在馬偕醫院待太久,他們要是賴著不走,林貴子可是會翻臉的。更何況,現在他們的腦袋裡有太多需要消化的資訊,他們得趕緊想清楚。

他們兩人一走,關家慧就竄到病床前,嚷著要謝子言講故事。謝子言翻了個白眼,但還是伸手按下放在床邊櫃子上的錄音機按鈕,然後開始講故事。

拜幾個小惡女每日逼講故事之賜,半年來謝子言講的各種兒童故事已經有近千個。要不是他前世常幫親友帶小孩,為此幾乎把圖書館裡的童書都看過了,否則還真應付不了這幾個需索無度的小惡女。好在從一開始細川舞子就要謝子言養成邊講邊錄音的習慣,反正現在售價還很貴的空白錄音帶是由財大氣粗的細川舞子提供的,所以謝子言也不心疼。

這些錄音帶當然不會放著積灰塵,都會找人謄寫成文字稿,等謝子言看過確認後就拿去出書。到現在誠品出版社已經為謝子言出版了三本短篇故事集,也算是落實了謝子言小小作家的匪號。

而謝子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開始為關家慧講故事之時,也有個白髮老者正與謝文堂談某個山寨版小作家的文章。

「文堂,我還從來沒見過四歲的小孩就能把文章寫得這麼好的,你的孫子長大後一定會是個了不起的作家。」

謝文堂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地說:「炎秋兄,在這個時代當個作家可不見得是好事,我倒是希望阿言當個普通生意人就好……」說到這裡,他似乎意識到說的話犯忌了,話鋒一轉說:「炎秋兄,你今天來是不是要問印書的事?這件事我已經跟阿圖講過了,他說沒問題。不過他和龍馬去日本了,等過幾日他回來後,我叫他親自去國語日報社找你。」

與謝文堂談話的白髮老者,正是《國語日報》社社長洪炎秋。今年六十九歲的洪炎秋是彰化人,年輕時至北京大學讀書,曾由蔣夢麟介紹進商務印書館工作。二戰結束後他返台任教於師大、台大,又參與創辦《國語日報》,是台灣兒童文學的重要先驅者。

二二八事件時,洪炎秋也與當時許多的台灣菁英一樣被誣以叛亂罪名,得其在北大時的老師時任省立編譯館館長的許壽裳出面拯救,這才倖免於難。而就是在那風聲鶴唳台灣菁英人人自危的年代,洪炎秋至建成圓環用餐時認識了謝文堂。兩人雖談不上深交,但逢年過節時總還是會相互拜年問好,也算是多年舊識了。

先前細川龍馬為籌劃魯濱遜文學獎,請謝文堂與林宏圖推薦幾個適合的評審委員。謝文堂認識的文章寫的好的人,都已或死或被關或流亡,現在還好好的待在台灣的也只有洪炎秋了。而洪炎秋卻也沒推卻,只是提了個小要求──誠品出版社需把部分書籍的印刷委託給《國語日報》。

現在誠品出版社取得大量國外書籍中文版權之事已在出版界與學術界傳開了,許多教授專家都已經接下稿酬豐厚的翻譯工作,習慣搞盜版的幾家出版社也正為接到律師信而頭痛。至於像《國語日報》這樣正經的出版社,卻是因誠品出版社這頭忽然出現的龐然巨獸而憂心忡忡。但洪炎秋的腦筋轉得快,發現誠品出版社沒有自己的印刷廠後,就有了讓《國語日報》承包誠品出版社印務的念頭。

這年頭可沒什麼電腦排版,印書時撿字排版校對都是精緻的技術活,品質好的印刷廠是很賺錢的。洪炎秋知道,誠品出版社勢必會瓜分掉《國語日報》的童書市場,既然無法與誠品出版社競爭,乾脆就從承包誠品出版社書籍的印務中補回損失。反正誠品出版社也是要找人印書的,讓有豐富印刷經驗的《國語日報》來承包,誠品出版社不但沒損失,還可確保書籍的印刷品質。

謝文堂是很喜歡雙贏的,所以洪炎秋提出要求後謝文堂一口就答應了。不過他並不過問誠品出版社的具體業務,交代總經理林宏圖辦理後謝文堂就不管了。現在林宏圖去東京參加魯濱遜文學獎的成立記者會,洪炎秋卻殺上門來,謝文堂心裡著實有些怨洪炎秋猴急。但洪炎秋這人的品行其實還算不錯,所以謝文堂也沒表露出不悅之色。

然而,洪炎秋經歷過二二八事件,又能在白色恐怖中以無黨籍學者的身份存活至今,自然看得出謝文堂心中的不悅。他卻也沒惱怒,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後,笑著說:「文堂,我找你不是為了印書的事,我聽說你要興建圖書館……」

去年年底確認在英鎊忽然重貶中狂賺一筆後,謝文堂拿出不少錢做公益,其中有一項是設立圖書館。起初謝文堂把事情想的過於簡單,提出十年內在全島興建百座圖書館的目標。但等和幾個相關領域的專家談過後,他才知事情不像他想的那麼容易。畢竟這不是找個場地放幾張桌椅買一些書籍就能了事的,而是還涉及圖書館的管理問題。那時有個台大圖書館的資深職員給了個建議,就是先從小型的圖書室開始。只要有個三四十坪的場地,有一兩千本藏書,也就是一間圖書室了。最重要的是,要設立這樣的小圖書室難度低,謝文堂可以一次開設許多間,藉此慢慢培養出一批管理人才,這樣子未來要開設中大型圖書館就不怕沒管理人才了。

這個建議不錯,所以謝文堂已經交代建設公司的職員尋找合適的場地,打算夏天時在台北縣市和台東先設立一批以兒童青少年書籍為主的圖書室。至於管理制度與人員,在謝文堂捐了一百萬元給台大圖書館系後,台大圖書館系就欣然應允幫忙解決。

洪炎秋是從台大那邊聽到這件事的,他對管理制度與人員的事不感興趣,他有興趣的是這些圖書室要採購的書籍。而謝文堂聽明洪炎秋的來意後,笑了笑之後就將目前的構想仔細說了一遍,順便請洪炎秋看看是否有需修正之處。

洪炎秋聽完後,搖著頭笑說:「一間圖書室至少需要兩個管理員,你一年要設立十五間圖書室,等於是幫台大圖書館系解決學生的就業問題了……不過,文堂,這下子其他的圖書館可是會恨你的……」

洪炎秋這倒不全然是在開玩笑,現在台灣的圖書館雖然不多,但台大圖書館系一年也只有六十個畢業生,扣除掉要留學深造的,剩下的畢業生還不夠各圖書館分的。謝文堂給員工的待遇又比公家機關好得多,他一年弄走三十個畢業生,那公家圖書館能分的就沒幾人了。

洪炎秋想了下後,又說道:「文堂,其實你的圖書室管理員不見得都要用台大圖書館系畢業的人,圖書館管理是個技術性工作,如果藏書都是中文書,那只要經過訓練能熟用圖書分類法,初中畢業生就能勉強勝任這工作了。你不妨向各圖書館挖角,找幾個資深館員擔任高階的管理工作,再輔以一些台大圖書館系畢業生和具初高中學歷者。等那些初高中學歷者都能熟用圖書分類法後,就讓他們負責圖書室管理工作。至於那些台大圖書館系畢業生,可以幫你管理中大型的圖書館。」

這是個好主意,謝文堂自無不採納之理。而他見洪炎秋說到這裡就住口了,心知洪炎秋是文人習性,有些事不願說的太明,想了想之後就主動說:「炎秋兄,圖書室的書自然是會向你們採購的。另外,我想買些書送給建成區延平區的小學和一些鄉下的學校。阿圖那邊有名單,我記得總共應該是一百三十七間學校。你們出的書每一種都要兩本,那就是兩百七十四本……乾脆每一種都三百本好了。還有,我會找人問一下這些學校有幾個班級,我送每個班級一年份《國語日報》。」

這是筆近百萬元的生意,所以洪炎秋聞言大喜,立刻說:「文堂,我給你大盤價……」說到這裡他似乎覺得還是佔了謝文堂太多便宜,有點不好意思地又說:「文堂,你家阿言怎麼都不向《國語日報》投稿?他的文章寫的那麼好,刊在報紙上可以讓更多人看到……」

洪炎秋不知道的是,其實去年八月時謝子言曾投稿給《國語日報》。等文章刊出拿了稿費後,松井陽子幫他向《國語日報》問以後集結出書的版權問題,被編輯陰陽怪氣的回覆氣到不行。這下可把脾氣不好的細川舞子惹火了,這才催生了誠品出版社。現在洪炎秋問何以謝子言不向《國語日報》投稿,這聽在謝文堂耳朵裡簡直是荒謬。只是他也知身為社長的洪炎秋應該是不知道下面的事,所以他心裡暗暗苦笑,只能委婉說:「阿言的事都是我媳婦和舞子她們在管的……」

……………

謝文堂不知道的是,打他寶貝孫子主意的不只是洪炎秋,就在這天下午,兩個香港來客拜訪了陳文雄,提出請陳文雄牽線和謝子言見面的要求。

「你們要見阿言?你們為何要見阿言?」

陳文雄瞇著眼睛看著兩個香港來客,銳利的眼神中帶著七分警惕,低沉的聲音中濃濃的都是敵意。這讓兩個訪客大為訝異,不知自己是怎麼時候得罪這個老闆的律師親戚。

兩個香港來客是《今日香港報》的編輯,被社長陳知秋派來台灣找作家邀稿的。陳知秋很細心,派來的人一個會講國語,另一個卻是會講閩南語的福建人。只是這兩人畢竟對台灣不熟,來台後還是透過陳文雄的打聽聯絡,他們才能登門向那些作家邀稿。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可不敢得罪陳文雄這個地頭蛇,更何況這個地頭蛇還是社長的親戚。所以他們倆互看一眼後,趕緊由會講閩南語的李士英陪著笑臉解釋:「陳律師,聽說這個謝子言的小說寫得很好……」

陳文雄煩躁地揮了揮手制止李士英的話,繼續厲聲問:「是誰讓你們來找阿言的?」

李士英有點不悅,但還是陪著笑臉說:「我們在香港時就聽過謝子言先生的大名了……」

「碰!」

陳文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怒聲說:「還騙我!快說,是誰讓你們來找阿言的?」

兩個香港來客嚇了一跳,不會講閩南語的林長文趕緊用帶著廣東腔的國語說:「陳律師,我們真的是在香港就聽過謝先生的大名,知道他享譽台灣文壇多年……」

「碰!」

這次陳文雄的手掌拍的更用力,連桌上的水杯都被震倒了,但他卻視如未見,聲音更陰沉地說:「你們可以回香港去了,我會叫你們社長派別人來!」

兩個香港來客聞言大驚,還想說些什麼,卻見陳文雄已站起身來走出小會客室,還大聲對事務所的助理交代說客人要走了,趕緊清理會客室。

李士英與林長文灰溜溜地被趕出了律師事務所,兩人站在街頭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地方得罪了陳文雄。

他們來台灣都快一個星期了,雖然循著陳文雄為他們鋪好的聯繫管道,拜訪了本名熊耀華的古龍和筆名牛哥的李敬光,但成績並不理想。這倒不是在古龍和牛哥那裡吃了閉門羹,相反地,由於這兩人都欠著陳文雄的人情,《今日香港報》給的稿費又高,無論是牛哥還是古龍都答應幫忙。不過,牛哥的漫畫還好說,古龍卻因手上正趕著別的稿子,最快也要到今年秋天才能為《今日香港報》供稿。

對李士英他們來說,事實上就算古龍能立即為《今日香港報》寫稿,也還是解不了《今日香港報》的燃眉之急。畢竟與一日才出四版的《明報》不同,《今日香港報》一天有十二個版,單是小說部分需稿量就是《明報》的兩倍以上。正是因為如此,當前兩日他們無意中在《今日香港報》社長陳知秋的養子陳德凱那裡看到了幾篇質量上等的小說影印稿後,才會如獲至寶。再稍一詢問,他們就知自己是撞大運了。

其實那時陳德凱也沒說多少,他也就是說這是陳文雄的一個好朋友的家人寫的,那個叫阿言的人是個天才,房裡堆了一大堆寫好沒寫好的各類小說,每一本都是精采絕倫。只是他家不缺錢,寫作是為了興趣而非出版賺錢。

陳德凱的話實在是語焉不詳,但這不妨礙李士英兩人要把這個叫阿言的寫手請出山的野望。照陳德凱的說法,這個阿言可不是只會寫武俠,他的科幻、偵探、鬼狐神怪甚至是童話都寫得極好。如果這是真的,那就無疑是一個金庸加上倪匡的結合版了。只要把這傢伙挖出來,那他們這次的任務也應該能順利達標了。

然後,兩個楞頭青也沒想想為何陳德凱一再要兩人別提這件事是他講的,就興沖沖地來請陳文雄幫忙介紹這個叫阿言的作家了。他們卻沒意識到,為了把陳德凱摘出去而編的一套說詞把他們自己坑慘了,以致於被陳文雄趕出來。

事已至此,李士英只能躊躇著說:「不然我們先去找阿凱好了,反正消息是他提供的,他應該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林長文抬頭 瞥了一眼律師事務所的窗戶,心裡雖覺不甘心,還是只能點點頭。

這時林長文與李士英都沒注意到,在律師事務所窗戶後面,有兩雙藏在窗簾後的眼睛正盯著他們,而當他們揮手攔下一輛計程車鑽進去時,身後不遠處也有一個長了張憨厚圓臉身材壯實的年輕小伙子攔了輛計程車緊跟在後。

一直到了兩輛車都駛遠後,陳文雄才收回視線,對身旁一個年約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說:「鵬堅,你怎麼看這兩個人?」

被稱為鵬堅的年輕人有著一張國字臉,雙眉眉色略淡,不算大的雙眼散發著溫厚的笑意,只是眼神閃爍間偶爾流露的銳氣,卻又使人意識到他也是個極聰明之人。這時他聽陳文雄問話,收回凝視窗外的眼神,皺眉說:「文雄伯,你是說他們是國民黨的人?」

「我不能肯定,但是……」陳文雄搖著頭解釋:「這兩個人在騙我,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知道了阿言的事,但我能確定我的堂弟絕對不會叫部屬來找阿言的……阿言才出過事,若是這兩個人圖謀不軌,那我就沒辦法向文堂交代了。」

被稱為鵬堅的年輕男子點點頭,輕聲說:「你已經讓阿昌跟上去了,他這個人做事很小心的,等他回來後我們就知道那兩個香港人是受誰指使了,再說……」他遲疑了一下,才又說:「才剛出那麼大的事,國民黨應該不會那麼大膽……」

陳文雄瞥了對方一眼,搖了搖頭,有點恨鐵不成鋼地說:「鵬堅,現在蔣家有求於文堂,或許一時之間還能容忍得下,但國民黨可不是只有蔣家……算了,現在跟你講這些也沒用,以後你自己慢慢看就會知道了。對了,這幾日還能適應嗎?人手夠不夠?」

被稱為鵬堅的年輕男子靦腆地一笑,輕聲說:「坦白講,以前根本沒處理過這麼大量又這麼複雜的案子,一開始還真的是有點手忙腳亂,好在謝先生那邊的人都很好,有他們幫忙,我才慢慢掌握狀況……」

如果謝子言在這裡,他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這時和陳文雄談話的年輕人,正是未來在台灣民主發展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江鵬堅。至於先前那個被派去跟蹤兩個香港來客的年輕人,卻是此時還在讀台大法律系也仍還有一頭茂髮的蘇貞昌。而這些未來頭角崢嶸的小年輕,現在卻都是陳文雄律師事務所的新成員。

陳文雄的事務所本來只是個連他在內只有三人的小事務所,這倒不是說他的專業能力不足,而是受到環境的限制。現在的台灣根本沒有法治可言,民刑事爭訟講的不是事實證據,而是當事人的背景關係與是否送了紅包。在此情況下,一個盡責的「好律師」其實就是個懂得循什麼管道送多少紅包的白手套。這讓像陳文雄這樣還知潔身自好的律師很是難堪,所以他之前主要只是接一些法律諮詢案件,偶爾也幫有代書執照的謝文堂處理一些必須律師出面才能處理的事。若非陳文雄祖先留下不少財產,否則他這個律師恐怕都得流落街頭了。

不過,從去年秋天起,陳文雄的律師生涯就開始迎來了春天。一開始是謝家大舉買房買地,在細川龍馬與田島京的建議下,每一筆買賣都要由律師經手法院公證,這個律師自然是與謝文堂有數十年交情的陳文雄。接著,謝家與細川家在台灣的鉅額投資所產生的大量法律事務,自然也是落在陳文雄的手裡。為了承接這些每年可賺上數百萬甚至上千萬元的業務,陳文雄的小律師事務所就不得不大舉擴張了。

現在台灣的律師大多是隨國民黨來台的外省籍律師與軍法官轉任的律師,陳文雄不喜歡這些人,與他們也少來往,加上他也知謝文堂對那些人有戒心,所以他在尋找新伙伴時就只找那些出身一般大學法律系的年輕台灣人。陳文雄的目標是出身大稻埕的林敏生和江鵬堅這兩個年輕律師,只是林敏生前兩年已經成立了一家專營專利法的事務所,他不願放棄這個前景可期的領域,只願和陳文雄在個案上合作,所以最後只有江鵬堅加入了陳文雄的事務所。

江鵬堅的父親是出身閩南泉州的鞋匠,於日本治台時來台落腳於大稻埕。陳文雄謝文堂以前都是向江家買鞋的,算是自江鵬堅小的時候就一路看著他長大的。今年二十八歲的江鵬堅是在四年前考上律師執照的,在律師界只能算是剛出道的楞頭青,還處於幫大牌律師跑腿的階段,收入其實不高。所以當陳文雄以擔任合夥人及負責謝家與細川家委託的案件為條件,力邀江鵬堅入夥後,江鵬堅沒考慮多久就答應了。

當然,只靠江鵬堅是不夠的,所以陳文雄還招聘了十幾個助理。陳文雄給員工的薪水比其他事務所高得多,又有大量的商務法律案件提供助理累積經驗,還有現在台灣的律師事務所很難有的與外商接觸機會,堪稱是數十年一遇的黃金工作機會。這年頭的司法官考試與律師高考錄取名額少的可憐,法律系畢業生的前景遠不如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科系的畢業生,所以陳文雄的徵才訊息放出後,沒幾日他的書桌上就堆滿了上百封求職信與推薦八行書,這其中還不乏情治機關高層、司法行政部官員和各法院地檢署高層寫的推薦信。只是陳文雄從不信任國民黨的權貴,自然瞧都不瞧那些附了國民黨權貴八行書的求職信。到最後他挑了幾個擁有法律學位或正在攻讀法律學位的年輕人,都是沒什麼背景但做事勤懇的台灣人,現在還在讀台大法律系的蘇貞昌就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今日陳文雄見兩個香港來客行為有點蹊蹺,就派出上班才一個月的蘇貞昌暗中追查了。

蘇貞昌愛打橄欖球,練就了一身還算矯健的身手,加上做事警覺,兩個香港來客自始至終都沒發現他們搭的計程車後緊跟著另一輛計程車。等香港來客所乘的車在濟南路一處巷口停下,蘇貞昌也叫司機在不遠處停車。匆匆付了車資後,他趕緊下車遠遠跟著兩個香港來客。沒一會兒,他就見到兩個香港來客停在一處簡陋的平房前叫門。接著蘇貞昌就看到一個年輕人來開門,雖然隔了點距離,他仍能看清楚那人的面貌,這讓他不由得一愣。等兩個香港來客走進平房後,蘇貞昌只思索了幾秒鐘,就轉身往巷口不遠處的電話亭走去……

……………

「什麼,你講的那個作家只是個四歲的小孩?」

「德凱少爺,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四歲小孩連文章都不會寫,怎麼可能寫出這麼好的小說!」

「德凱少爺……」

聽著林長文與李士英像烏鴉般聒噪個沒完沒了,滿臉黑線的陳德凱只想掐死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蛋。當然,這種想法只能放在心裡面,所以他暗自嘆了口氣後,很無奈地說:「林先生,李先生,我先問你們,《越女劍》這部小說寫的好不好?」

日前才結束連載的《越女劍》頗有金庸式的風格,在去年八月底金庸手臂被炸斷而由倪匡接手寫《笑傲江湖》後,許多金庸的書迷不喜歡倪匡版的《笑傲江湖》,《今日香港報》的《越女劍》成了金庸書迷解饞的替代品。《今日香港報》在元旦創刊後報量不斷爆發式成長,創報初期免費贈閱和訂報送黃金活動固是主因,《越女劍》卻也是功不可沒。林長文與李士英身為《今日香港報》小說版的編輯,自然清楚這一點。所以雖然林長文與李士英都覺得陳德凱的問題有點莫名其妙,但他們還是都點了點頭。

這時卻聽陳德凱用一種透露重大秘密的語氣低聲說:「《越女劍》就是阿言寫的……」

「什麼!」兩個香港來客齊聲驚呼,全都不敢置信地張大眼睛瞪著陳德凱。

陳德凱見林李兩人仍是不信,乾脆轉身從書桌上拿起幾個牛皮紙袋遞給林李兩人,苦笑著說:「裡面都是阿言寫的小說,是我向他借來看的。在香港那邊刊出《越女劍》之前,我就在他那邊看過這篇小說的原稿了……」

李士英趕緊把牛皮紙袋裡的稿紙都抽出來,見其中果然有一疊厚厚的《越女劍》原稿。只是稿紙上的鉛筆字跡圓潤靈秀,竟隱隱有趙孟頫體的風格,怎麼看也不像是三四歲小兒能寫出的字。

「這字……」李士英眉頭深鎖,遲疑了一下後才斟酌著又說:「這字不像是小孩子的字……」

陳德凱知道李士英真正想說的是什麼,翻了個白眼很不悅地說:「這就是阿言的字,我還看過他用鋼筆寫的字,比用鉛筆寫的還好看……不過他年紀小力氣弱,筆力不太均勻,你們如果仔細看一下就會看出來的……」

林長文與李士英趕緊用心細看,果然有筆力不均的現象。雖說他們還是覺得這有點匪夷所思,卻也不由得相信或許陳德凱說的是真的。

陳德凱把李林兩人的表情看在眼裡,知道他們多少是信了,就又冷笑著說:「阿言那小鬼根本是個怪物,我在他那裡看過的小說就有十幾部,還都是不同的題材。只是他家人似乎不想讓他太早出名,除了一些童話外,好像都沒拿給出版社和報社。《越女劍》應該是文雄伯父拿給我義父的,可是在《今日香港報》上刊出的時候用的是筆名。我義父和文雄伯父還交代過,要我不能向別人說《越女劍》是阿言寫的。我要不是看你們兩個為了邀稿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也不會建議你們去向阿言邀稿。誰知道你們兩個滿嘴胡言亂語,這下子我可被你們害慘了……」

「你什麼都不說就要我們去邀稿,現在卻怪我們胡言亂語,這也太不要臉了吧……」李林兩人齊齊在心裡大罵,只是陳德凱畢竟是老闆的兒子,他們心裡雖怒,卻不敢真罵出口,只能像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

陳德凱一番話說的李林兩人啞口無言,但他心裡卻是暗暗叫苦。因為說穿了他之所以要李林兩人去向謝子言邀稿,圖的是李林兩人私下承諾給的一千港元情報費。結果這下子一千港元拿不到,還得罪了陳文雄;得罪陳文雄也就算了,他更怕的是若因此惹得謝子言和細川舞子不快那就慘了。且不說他和黎楠幾人想投漫畫稿到日本細川家的雜誌一事可能會搞砸,單單這幾個月他們從為謝子言謄寫錄音稿上賺的數千元新台幣,就讓他根本不敢得罪謝子言和細川舞子。

然而,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現在陳德凱只能想著等去學校的黎楠下課回來,拖著他一起去負荊請罪。有個人一起陪著挨罵,總比自己一人挨罵要好……

……………

陳德凱的算盤打的不錯,但他不知道李士英兩人來找他時後面跟了個尾巴,所以事情就悲劇了。

蘇貞昌打電話向陳文雄報告看到陳德凱的事後,陳文雄腦子一轉就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了。開學前陳德凱從香港回來後,就曾向他說讓謝子言投稿給《今日香港報》。當時他一口否定了,想來是陳德凱不死心,又煽動李林兩人來作怪。

想清楚之後,陳文雄的怒火不但未稍熄,反更加熾烈。

陳文雄與謝文堂算是總角之交,非常瞭解謝文堂的個性與想法。他很明白,經歷過二二八事件與之後國民黨的白色恐怖統治,使謝文堂不再期望子女頭角崢嶸光宗耀祖,反而是希望子女能泯然於眾以求遠離災禍。而除了從小送人當養女的謝淑美外,謝文堂幾個親生與收養的孩子確實也平凡得很。只是這麼一來謝文堂卻又不免有子女不肖之嘆,所以對第三代的態度就一反過去,期望孫輩個個都是俊才。

陳文雄記得很清楚,謝子卿出生之後,謝文堂一反先前低調的行事作風,單是油飯就送了上千斤。在這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像謝文堂這樣為孫女的出生花大錢慶祝的可不多。而到了謝子言出生時,那慶祝的排場更嚇人,建成延平兩區至少有一半人家都收到一個有一斤油飯、一支雞腿和一個紅蛋的漂亮禮盒,聽說江寶蓮還去十幾間寺廟各添了一萬塊油香,搞到小半個台北都知道謝家添了個男孫。

身為謝文堂的好友,陳文雄還知道其實謝子言從出生時身體健康狀況就不好,為此謝文堂夫婦還抱著謝子言去找謝文堂的福建遠親、人稱果子師的廣欽和尚。陳文雄不知道廣欽怎麼說謝子言的,但他從一個幫謝子言排命盤的老朋友那裡,卻是聽說了這小孩雖是異常聰慧,卻是一生大小劫難不斷。而後來事實確實也是如此,每隔三五個月就會聽說謝子言要嘛是受傷要嘛是生病,甚至還有一次差點被人偷抱走。到了去年夏天更誇張,明明打了小兒麻痺疫苗的,經然還會得小兒麻痺,一條小命差點丟了。

或許是因禍得福,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後,原本就聰慧的謝子言似乎是開了宿慧,智力強到堪稱是妖孽的程度。但也或許是怕老天會收走謝子言的命,謝家似乎是不願讓謝子言太早展露異於常人的才華。要不是陳文雄和謝家太熟,根本不會知道一個四歲的小孩能熟練使用英日語,看懂許多教授才懂的專業書籍,創作許多好聽的歌曲,還能寫出一流小說家才寫得出的小說。

只是,從蔣經國忽然去細川舞子家看謝子言和吳大猷收謝子言為弟子,陳文雄就知道,像謝子言這種妖怪級數的神童根本是低調不了的。而細川龍馬與細川舞子兄妹似乎是早就清楚這一點,他們根本無意隱藏謝子言的才華,還辛勤地為這小孩搭好演出的舞台。不過,他們也不是放任謝子言發展,而是刻意做了引導與掩飾,讓謝子言的表現不會那麼驚世駭俗。像是那個什麼科技研究所,在陳文雄看來就是個為了隱藏謝子言的才能才搞出來的。至少,陳文雄就很明白,現在竹圍那邊的電子廠在做的幾件很新奇的產品,應該都是謝子言那顆小腦袋想出來的。可是,陳文雄幫忙處理專利申請文件時,卻都看到謝子言是和一堆人共有專利權的。

大概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當時堂弟陳知秋要他幫忙在台灣為《今日香港報》邀稿時,他想就讓謝子言去試試,那時細川舞子答應的爽快,卻又設下不能讓人知道是謝子言寫的及稿費存海外戶頭不匯回台灣的條件,還說了林貴子不喜歡孩子整天趴在書桌上,所以只能讓謝子言投一次稿。

在陳文雄看來,這幾個要求很合理。畢竟謝子言的視力不好,若早早成了專業作家可是會把眼睛搞壞的。而這幾個條件陳知秋也知道,答應了絕不讓別人知道文章是謝子言寫的。正是因為如此,過完年後陳德凱與黎楠從香港回來時跑來說要向謝子言邀稿,他才會很不高興地拒絕了。他信得過堂弟陳知秋的人品,相信陳知秋一定會對《越女劍》作者身份保密。且就算陳知秋真的想再向謝子言邀稿,也一定會有書信或親自打電話來,不可能讓他的義子這樣來邀稿的。

北門平交道衝突事件的風波,讓謝家的親友都意識到已經被數不清的魑魅魍魎盯上了。不要說謝文堂下定決心要謝安京一家移民,就連陳文雄自己也決定要兒子移民美國了。正因這樣,在這個節骨眼忽然冒出兩個香港來客以邀稿之名說要見謝子言,陳文雄的反應才會那麼激烈。現在他知道這事八成和陳德凱有關,心裡的怒火不減反增。但他畢竟是個習慣理性權衡利害得失的律師,所以在想了一下後,他還是決定冒險打個電話去香港給陳知秋。

……………

自從《今日香港報》創立後,陳知秋就很忙很忙,忙到幾乎天天都睡在報社裡,只有農曆春節那幾日才回家。為此他的太太女兒頗有怨言,但她們也知陳知秋實在是情非得已。母女倆乾脆天天煮了湯送到報社,也藉此爭取一點與陳知秋相處的機會。

陳文雄的電話進來時,剛喝完愛心湯的陳知秋正聽著妻女叨叨絮絮地說著柴米油鹽的生活瑣事。通常這個時候他是不接電話不談公事的,但一聽秘書說是台灣陳律師來的電話,他還是趕緊示意妻女先不要說話,然後就拿起電話。

「阿雄兄,你怎麼會打電話來,是出了什麼事嗎?」

「阿秋,你那個義子阿凱給我惹了些麻煩……」

聽陳文雄把事情始末簡要說了一下後,陳知秋原本因妻女來到而歡愉的臉立即就陰沉下來。他是因國民黨白色恐怖而被迫逃亡異鄉之人,自然能體會陳文雄的憂慮與憤怒,所以他也立即做了決斷。

「阿雄兄,我會立刻發電報叫李士英他們回來,改派兩個做事謹慎的人過去。至於阿凱……唉,阿凱的父親對我有恩,死前把他託付給我,可是我卻沒把他教好……阿雄兄,我拜託你一件事,請你把阿凱當成自己的小孩一樣,該教就教,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不能讓他學壞了……」

電話那頭的陳文雄沉默了幾十秒鐘,這才嘆了口氣,有點無奈地說:「我知道了,阿凱的事我會處理……阿秋,你的報社真的那麼欠文章嗎?」

陳知秋知道堂兄想問的是什麼,沉默了一會兒後,才咬牙說:「倪匡太厲害了,一個人又寫武俠又寫科幻,我們這邊的壓力很大。阿雄兄,如果你在台灣那邊能找到好的文章,拜託你一定要讓我這邊刊出。」

陳知秋說的是實話,現在胡仙的《星島日報》每隔一段時間就蹦出一篇中南海閒人的投書,已經隱然成為關心中國局勢者必讀的報紙。這就像美國的《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一樣,報份不算多影響力卻很大。《今日香港報》要想擁有和《星島日報》一樣的影響力,只能設法超越《明報》的出刊量,成為香港第一大中文報。

這些年來《明報》之所以能坐穩香港第一大報的寶座,主要還是歸功於金庸與倪匡的小說。金庸在去年八月底被炸斷手臂後,從四月二十日才開始連載的《笑傲江湖》被迫中斷連載,一週後由倪匡接手續寫。倪匡的科幻小說與冒險小說是一絕,但他的武俠小說卻是不如金庸,加上他似乎無心於續寫《笑傲江湖》,到了一月份就把這篇小說草草結束。這使得大批喜歡金庸小說的讀者頗為失望,移情到頗有金式風格的《越女劍》上,這使得《今日香港報》迅速擄獲大批金迷的心。但自《越女劍》結束連載後,《今日香港報》欠缺能吸引人的武俠小說,倪匡的威力就顯露出來了。他又寫武俠又寫科幻,同時還推出新的都市冒險小說,一個人就壓的《今日香港報》抬不起頭來。要是再找不到幾篇能吸引讀者的小說,《今日香港報》要想真正壓倒《明報》是痴人說夢。

陳文雄聽出堂弟語氣中的凝重,嘆了口氣後說:「好吧,我去和謝家講看看。但你別抱太大的希望,文堂那裡好講,阿言的阿母和阿姨那一關可不好講……」

這話如果讓細川舞子聽到,一定會橫眉豎眼大表不服。不過,有類似想法的人可不是只有陳文雄,因為這時在馬偕醫院裡,就有人在嘟嚷著類似的話……

「拜託啦,阿言,你把這些書看一看,然後幫我寫一封信,我會請你吃東西的……對了,你不能讓細川小姐知道哦!」

謝子言瞥了一眼陪著笑臉打躬作揖的柯淑芬,又瞄了一眼她帶來的那十幾本愛情小說,然後很無奈地說:「喂,情書是要自己寫的才行,哪有叫人代筆的?還有,誰告訴妳看了瓊瑤的書就會寫情書的?妳還不如去書店買一本《拿破崙情書大全》抄抄算了……」

「啊!還有這種書呀……」柯淑芬睜大眼睛。旋即就又小心翼翼地問:「阿言,誰是拿破崙啊?」

謝子言聞言只覺得有隻黑烏鴉正呱呱叫著飛過頭頂,不禁在心裡狂吼:「媽的,連拿破崙都不知道,到底是哪個瞎了眼的會寫情書給妳這種笨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