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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讀者序與第一章/選上之人
  第二章/出亡波蘭
  第三章/納粹餘孽
  第四章/羅氏兄弟
  第五章/嚴冬歸途
  第六章/正義魔人
  第七章/不眠之人
  第八章/金權之舞
  第九章/五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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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憶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和戀人初識的日子裡,一日一日都是這麼地苦澀,這麼地鍍著金,國家安全機構軍事學院大中庭向晚的金暉,以及其他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苦澀?
  
  「我快要死了嗎?還沒有向瓦洛兒道別,就要離開這個世上了?」
  
  不,錯了,瓦洛加早已在車站向他道別——與訣別無異——只是這對戀人,無論是他還是瓦洛加自己,都不願意正視這個事實。「其實他已經失去了瓦洛加,失給了一個他看不見的東西」這個隱隱然的覺知,咬嚙他的身心,啃噬他的判斷力;隨著身體沉入海中,鹹澀的海水將他往深處拉,克里莫夫尋思著這一切,到底是從哪個環節開始出了錯……
  
  是他逼著讓養工處科長放他來聖彼得堡出差,「定期檢修」市政大樓的線路——即使這種事根本不該由軍方養工處來做——結果給他找到了動過手腳的閉路電視,與某些監視錄影帶不自然的遺失蒸發。
  
  「是瓦洛兒的手筆。行事還是這麼仔細,一點都沒改變……」克里莫夫覺得心裡頭軟綿綿的。他認得瓦洛加的痕跡,他慣用間諜手法,就如同當年戀人在學院的工程研究室附近,偶然拾著他特製的竊聽器時,會如同兒童撿到希罕的寶貝一般把玩不止。
  
  還是在市長辦公室定時拿出來倒的垃圾裡,翻到索布夏碎紙機中凌亂的外貿招商歡迎酒會的公文副本,將它們一絲一縷地拼湊回去;抑或是那一夜,他看到狄米特摸進辦公室,納悶良久之後,決定回到右轉直走第一個路口的旅店,給加班到夜裡的瓦洛加撥了一通甜膩的電話,導致他沒有抓到戈巴契夫打手的漏網之魚?
  
  那間旅店…… 隔壁房間有個帶著錄音機,喀、喀、喀,三不五時空轉錄音帶,永遠足不出戶的男孩子,形跡怪異。克里莫夫明查暗訪許久,知道那個英國人跟戈巴契夫死命想搶回的帳本似乎沒有關聯,也就罷了。
  
  或者是狄米特牽著屬於他的愛人之手,滿舞池絢爛蝶飛,讓他一股急醋攻心,誤判情勢?
  
  「喂,服務生,香檳滿出來了!」
  
  「非常抱歉……」
  
  不,都不是。
  
  打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有人說,當一個人瀕臨死亡的時候,所有被自己的內心鍍上金粉的回憶,都會零散剝落,直到一生的過去瑣碎,準確而無庸置疑地、赤裸而殘酷地在眼前播放……
  
  的確,打從一開始,他們的相愛就是錯的;他們的軍事學院時代,那個冰冷的地方,也毫無特別美麗之處可言。
  
  
  ***
  

  培養未來KGB幹員的國家安全機構軍事學院,由二戰後的軍營改造擴建蓋成。它其貌不揚,甚至可以算得上難看。一進入這所謂的「學院」,學員們碰上嚴苛的規矩,被迫填充無止無境的身分背景——包括回答祖上五輩之內是否完全為俄國人、親戚中誰與東歐人婚配、政治意識型態是否純淨等問卷調查。接著,與工蟻無異的「學生」們立刻被分成上等人跟次等人——
  
  除了必須擁有初級軍校成績優異的背景,才能入學之外,年輕人們以未來將會執行的KGB國際間諜任務的主要活動國家,分門別類、分班派級,再篩選一遍。在偌大的、臨時改建的學院等候廳裡,來自不同地區,經過精挑細選的、已經有軍階或沒有軍階的未來學生們,拿著一大包牛皮紙袋裝背景調查公文,各種證書和一份三式意識型態問卷,像無頭蒼蠅一樣竄來竄去。高廣而赤裸的水泥灰大廳之中,堂下毫無隔間與遮蔽,卻突兀地排放文員辦公桌。

  一片低隆隆的噪音內容混雜:被回音強化得令人格外心煩的打字機聲劈哩啪啦作響、似乎自己也弄不太清楚狀況的女文員們總是無止無盡地重複:「不對,這個要交到入口處第一桌,這桌處理的是這份公文,看清楚了嗎?你的牛皮紙袋裡有沒有?沒有的話我可無能為力。」
  
  「可是剛剛被一個教官收走了!」
  
  「你可以跟你之前的學校單位再申請一份,公文流水號是十一號不是十二號,你可能拿的是十二號所以才會被沒收了。」
  
  「啊!這面目可憎的官僚體制,重新申請一份可要等七天,而且還要補繳書面解釋,難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嗎?」
  
  終於擺脫牛皮紙袋地獄的新生們,在森冷又高遠、充滿回音的天花板下,從「訓練分發辦公室」的門口起,隊伍排得老長;狹隘的走道一排窗戶過去,盡是西曬的紅光傾灌而入,望不見底、搆不著前的人龍令人煩到不能自已。
  
  「為什麼你要排第二次?你被分到哪一班?」
  
  「中東組,阿富汗…… 我們這些次等人休想擠進英美組,聽說你必須至少是將軍的兒子!千萬不要幹傻事,等等輪到你,千萬不要說你會多國語言,他們會給你亂分一通,就假裝你只會英文。」
  
  「來不及了,我被分到……東洋組,印度!」
  
  「前面那兩個二次排隊的,你們進來亂,教我們這些沒拿到組別的人混到西元哪一年?」
  
  「嘿!兄弟,人人為己,這個大牢房管束嚴得很,要踢騰也只能趁這時候了。」有些新生在中間打著圓場。
  
  「軍事理工學院……又是一個工程師。葛雷格利‧克里莫夫先生,我們不需要工程師。這年頭工程師多如野狗,更何況,我們根本不指望這些搞技術的報效國家,每一個都打算拿了國家的資格,一溜煙跑回民間開小差。你可不要妄想自己能夠分到好的組別;分到爛組別,你要進國家情報單位可難了。
  
  醜話說在前頭,如果國家把你當成正規情報人員培養,你下半輩子都是我們的財產——我們最絕對、最優秀的上等財產,放任你們在民間亂晃,就好像錢財露白一樣,當軍方是傻了嗎?所以只要任意離開派駐點,就會以叛逃論處置。無論如何,請你立刻把『退伍返回民間』這種荒謬的想法趕出腦袋,我大概會先把你分派到南洋組的寮國,好好接受第三世界國家殘酷的試煉。」
  
  葛洛柯夫上校擁有不像軍人的長手指,白色的指節突出,像是十根枯樹枝。他不慌不忙地要讓眼前高大的年輕人知道自己卑微的立場,標準的共產黨抓叛徒心理戰術;至於工程師是否真的多如野狗則是另外一回事。一般學生,此時會慌了手腳,讓葛洛柯夫予取予求。

  但克里莫夫這個剛情的漢子,對自己的處境毫不介意:「無論是分到哪裡都無所謂,但是在外面有人說要分到英美組,要至少是將軍的兒子,真有走後門這種事嗎?」
  
  喔,這個年輕人有點膽識;心理戰術沒有上鉤的,這是頭一人。葛洛柯夫心道。他不理會克里莫夫的問題,逕自問道:「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達成消滅階級,人人平等的理想世界。」
  
  「為什麼這個世界至今還未達到?」
  
  「因為人心很貪婪;而資本主義正好能在這種貪婪的環境下滋生。」
  
  「你認為官僚體制有走後門這種事,是馬列主義的失誤嗎?」
  
  「會有這種犯罪產生,追根究底都是人心貪婪導致。」
  
  葛洛柯夫點點頭,道:「看來你對黨中央的忠心應該是真誠的。」
  
  葛洛柯夫看了看問卷底下——年紀輕輕的克里莫夫,擁有一大疊輝煌的優秀成績單,甚至還獲得了發明專利——不動聲色地撕下筆記本中一張頁數,寫了些什麼,簽了名,放進信封裡:「這牛皮紙袋你拿回去,出去回到大廳之後,把這封信隨便交給一個教官。」
  
  克里莫夫一踏出訓練分發辦公室,就被前邊一群人圍了起來:「弟兄!你被分到哪一個班級?」
  
  「南洋組,寮國吧。」克里莫夫聳聳肩道。

  同級新生們彎腰槌牆壁,有人鼓著臉頰用嘴巴吹奏葬禮進行曲;一名同學對他說:「別想不開跳樓啊,老弟,人生還很長,要瞎耗在這裡大家一起耗。如果你想重排的話,我這裡讓你插隊。」
  
  「噢,謝謝你的好意,我想不用了。」
  
  克里莫夫對大家微笑,同學們用一種同袍即將壯烈犧牲的表情,一邊仍然鬧著,一邊對他的背影敬禮。
  
  ***
  
  教官看了信封的內容,一句廢話不說地走到鐵檔案櫃前開了抽屜,拿出某一組某一班的入學表單,瞄了克里莫夫一眼,又說:「你從這裡上到三樓之後,左轉的最後一間,拿這張去報到。」
  
  克里莫夫抱著牛皮紙袋,三步併作兩步來到目的地,卻聽見有人在裡間說話。
  
  「……我承認我等眼下如日中天,但是也無法這樣永遠興旺下去。如今與我同一輩份的長官們,有些看出冷戰其實是一場不平等的仗;跟英美比,我國的經濟體質不如人,遲早會勢弱下去,已經新舊派分立、各執陣營,現在我等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罷了,唉……
  
  孩子,我把你當成精英中的精英在栽培並期待著,我說這話已經超越校長兼局長的身分,但這是長輩的梯己話,我希望你聽進去:你進來這裡,就等於委身給國家。如果你想忠於國家、只忠於國家,一生之中沒有任何迷惘與困惑,就不要愛上任何人,也不要有任何在你心目中重要的人,成為足以拘束你行止的人質。這樣的心態能保你在任何派系鬥爭中立而不墜。」
  
  「是的,長官。」是音調中稚氣未脫,卻冰冰冷冷的一聲回應。
  
  當年的安卓波夫眼光卓越,氣質英銳,早在世間勢態出現變異之前,能遠觀地望見政治趨向,絲毫沒有加入了光明會之後,直到勢敗如山倒,臨終之前,那種失去軍人骨幹與信念的性格扭曲,脾氣乖戾,醜態畢露。克里莫夫心道:「原來我走錯間,來到校長室了?」
  
  看看門上標示,原來自己一時奔過頭,來到了四樓。此間卻也不是校長室,而是西歐組-德國-綜合偵查班;而自己手中的報到表,是西歐組-德國-軍械工程班。
  
  「原來我沒有被丟去寮國,而是被丟去德國。看樣子東德將會是我的派駐落腳處。」
  
  左顧右盼之間,見走廊的牆上貼著榜單:西歐組成績第一名,瓦洛加‧亞歷山大維其;全校成績第一名,瓦洛加‧亞歷山大維其。

  門的另一頭又細悠悠地傳來長輩的教誨:「你這副俊美的容顏一定會吸引許多女子,難保之中會有哪個女子令你動心。為了不讓這種事成為你的致命傷……萬一真有那麼一天,不幸有那種必要,我會親自許配一名我的親信給你為妻。我承認這也有一點監視的意味。你是國家最高貴的財產,像是封建家族一樣剝奪你戀愛的權利,希望你不要怪我。」
  
  「一切聽您的命令,長官。」
  
  安卓波夫在辦公室內還絮絮叨叨地交代那名得寵的學生許多事,都是些「既然還沒畢業,就已經預選為領導階級之探員,往後出去,千萬莫對人動真感情,動了則萬事休矣;也別讓自己起心動念,免得敵人看穿首尾……」云云。

  克里莫夫懶怠聽別人的私事,便轉身下樓去了。
  

  ***
  
  
  「全體注意!策略型軍事演習開始!持槍!」
  
  威風凜凜的全校榜首高喊口號。每天清晨,學生們在蕭瑟的營隊大中庭,霜凝成的空氣裡做軍事操練,在二戰早已結束、冷戰正當頭的時節,格外突兀。美蘇強國隔空過招,似有似無的核武競賽,華沙公約與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意識形態立場齟齬,高來高去的各種軍事外交危機,使這種難以下嚥的和平,比全面世界大戰還要教培養KGB未來探員的高等軍事學院隨時繃緊了皮,把所有學生的體能、精神——甚至道德觀——都逼向突破人類極限。
  
  「南美組阿根廷班,整個南美洲都算在美國的後門內,全是我們的冷戰敵人!回憶你們課堂上記熟的地圖!布宜諾斯艾利斯是靠海城市,海軍陸戰隊陣型啟動,你們有三十秒的時間,現在開始!下一組巴西班準備!」
  
  漫長的走廊與長排玻璃窗像全息觀景台,外頭,正值演習的南美組在瓦洛加的指揮下進行嚴苛的操練。其餘全體學員繞著大中庭一圈一圈跑操場。只有軍械工程班、他國機密解碼班,這類當真會被調去做現行國防工作的學員,偶爾可以逃過一劫。克里莫夫推著一車的器材,往工程研究室的方向走。正前方,一些混混群聚在窗邊,觀望整齊的操場螞蟻雄兵——這些傢伙是英美組的共產黨世襲文官、軍方高階之後,與永遠不必吃苦的紈褲子弟流氓。這些人見人怨的垃圾,是父母叔伯覷著孩子擁有KGB的名銜出去升等特快,而被送進來的。
  
  「入學才三個月就全校第二名的混蛋來了!」
  
  「喂!混蛋!你們西歐組德國班是不是想把好處都佔盡啊?還有那個全校第一名也是,校長安卓波夫把他當金絲雀養在籠子裡,一堆連我們都得沾的苦差事,都沒他份。」
  
  「聽說那個瓦洛加連姓氏都是假的,真正的姓氏好像叫……叫什麼來著?」
  
  「教官來了!」
  
  克里莫夫對迎面而來的教官行軍禮,教官點點頭示意,一邊自言自語道:「這些不能罵又不能磨練的笨家紈褲子弟生,還真難帶。」
  
  英美組流氓們老大不客氣地從克里莫夫的身邊奔跑掠過,不將他的身量壯碩放在眼裡。待一行人終於從另一側下了樓層之後,克里莫夫將流氓頭子的學生證拿出來晃了一下,自道:「重新申請學生證可是非常麻煩的。摸走你的學生證,給你一點教訓。」
  
  克里莫夫推著器材繼續沿著牆走,到了樓梯口的研發室推門進去,將全校第一名學長照著擴音器發號司令的聲音,關在隔音門的外頭。那聲音煞是口齒流利、圓潤好聽,但就像是凝冰敲打水晶玻璃那樣冷得異樣……這所學院也有許多古怪之處。
  
  從無產專政樓的窗戶越過操練大中庭遠看出去,平矮得有些詭異的宿舍掩映在晨霧裡頭,被空氣平塗成一種污泥灰。一入大門,宿舍內部神似工廠生產線大廳,又像瘟疫大流行時的臨時收容醫院:望不盡的一張張單人床行列直至盡頭,各配著一張矮桌、一座從簡的五斗櫃。想讀書時少之又少的選項,是空教室或圖書館。只有教職員與高年級學長有自己的宿舍間。
  
  從此間的樓梯口下樓到最底,路過馬克思坐姿銅像,後邊是毫無花台植被,只有幾棵樹的小中庭。與此棟樓呈L型的隔壁樓房就是大飯堂與側門。時間一到,鐵門嘩啦啦地拉開,按照年級集體放飯,過了吃飯時間就防賊似地匡啷啷拉上大柵。每當大家聽到鐵柵門滑動的連續噪音,儘管那是軍用機的停機庫出入口,還是其他什麼的,就像帕夫洛夫之犬一樣直射反應地拚命吞口水。
  
  這個地方活脫具象化了共產主義齊頭式平等、完全集團化、整齊劃一毫無自我等種種概念;包括週末同學們坐著沒有窗戶的軍用大巴前往鄉下「抓蟲」,車身貼著「下集團農場與農民一同工作,不工作的人沒有飯吃」大字報。
  
  「根本就沒有什麼美國單位CIA的生化武器『科羅拉多甲蟲』在破壞我們的馬鈴薯田。這只是政府的仇視老美文宣罷了。看好了喔,這是課本後面印的甲蟲圖片,你抓到的這隻其實是我國土產的天牛小甲蟲;我們的馬鈴薯產量不好,其實是因為政府安排的計畫型農耕……」
  
  東洋組,異國動植物研究班這種擺明了毫無前途的班,在學習上倒也不馬虎;只是這群圍觀同學幾乎馬上就被教官從田邊草叢中揪出來,罰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沒有晚餐可以吃。
  
  「英、美、法國人佔領西德的政府組織,東德史塔西秘密警察的現況,還有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軍隊在西德的活動模式——那是下學期的東西,這學期我們先學習共同課程,政治意識形態論!還有,明天隨堂考:圖書館最新第一手東德反共產黨抗議份子的個人資料——那些都是德國組,他國機密解碼班的學長冒死偷渡回來的,看得懂德文就死背,看不懂就退學。不要把你們學長的性命當兒戲,啊!」
  
  「隔壁的大棕熊,我問卷填會講德文,可是我德文其實只會講桌子跟椅子,你是怎麼學語文的?救救我吧!」
  
  「死記就會了。說真的上級幫我們分組也是胡亂分,不會德文的話只好委屈點,先習慣再說。」克里莫夫回應道。
  
  「你居然死記就行了,老天真不公平……」隔壁的同學咋舌道。
  
  「那邊的不要上課說話!」陸軍退伍的意識形態論教授用藤條敲黑板,像是斥喝小兵一樣地大聲道。
  
  「我們現在開始進入正題。要讓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放棄他們錯誤的想像,用光明正大的辯論行不通,而且通常辯論只會導致各種立場人多口雜,並不會全方位改變人們的政治信仰。

  因此,為了達成理想世界,必須擅長觀察輿論、買通記者、了解學術界動向,也必須經常與草根運動份子打交道。從敵國社會內部用間諜行為破壞人民既有的觀念,是一種不流血、非暴力、避免戰爭,以教育與媒體滲透手段改造敵國民意風向的先進戰術!
  
  切莫認為這是骯髒手段,這正是英國MI5催動革命,在別的國家生是非時的慣用手法。也就是說,資本家那套新自由主義當初也是靠這套流程成為經濟學典範。企業只管追求利益,市場不斷通貨膨脹,這些資本主義的必然結果,有讓薪資不會漲的人民過得比較好嗎?我們當然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前言講畢,教授在黑板上寫下以下筆記,催促著大家用二十秒的時間快抄:
  
  第一階段——去道德化/喪志(Demoralization)
  第二階段——社會結構不穩定(Destabilization)
  第三階段——認同危機(Crisis)  
  第四階段——意識形態內化(Normalization)
  
  「『去道德化』階段的重要目的,是使社會裡頭的份子以為完全揚棄傳統價值,等同於追求自由解放。促使敵國人民徹底解構原本的身分認同,卻無法建立起新的安身立命所;因為一開始意識形態的策畫者,就誘導他們不要思考傳統價值當初存在的背景與沿革。
  
  這將培養一批被動、毫無信仰、對社會環境的變化無切身感、認為理想跟現實本來就有差距、什麼也不想做,看著自己的肚臍眼就能過活的世代。他們創造出來的文化也只會是可以消費的表象跟標籤,非常容易被左右。破壞一世代的人,需要人類平均受教育的十五到二十年時間。
  
  第二階段是第一階段之後必然的結果,所以它所需的時間非常短,只要二到五年。由於社會之中沒有人確切知道自己是誰、應該做什麼,只能將人與人之間天然的關係結構變成僵化、制約行為的硬規範。這麼一來,當然沒有人滿意自己是誰。每一個人的動機,限縮到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他們的信念跟想法,追根究柢多半也跟自己的利益息息相關;他們組織而成的社會團體,也頂多是利益團體或是興趣團體罷了。社會的資源就這麼多,這麼多人互相較量,比誰大聲比來比去,就會造成一盤散沙的社會。
  
  第三階段『認同危機』的發生時間點隨意識形態策畫者的喜好控制,最快可以快至六周。通常策畫者會促使媒體丟出真議題與假議題,測試人民的反應與情緒水溫;也可選擇拋出立即直接刺中人們認同危機點的議題,導致暴動。
  
  最後一個階段為『意識形態內化』。當策畫者丟出的是絕對沒有真正解的『假社會議題』,人民自己針對議題發起的或是暴動、或是抗議、靜坐,往往無疾而終。假議題隨時間煙消雲散後,平白導致社會資源與專注力的耗弱。這時候不管是誰丟出一個半調子的解決之道,他們將會像是『總比沒有好』一般的全盤接受,並把它內化,當成是自己的意見。以上手續重複幾次,就能漸漸地把社會改造成你要的樣子!」
  
  「等等,教授,這不是跟洗腦沒有兩樣嗎!」
  
  克里莫夫登時激動起來,竟直接從坐位上起立,用新學的德文向教授抗議:
  
  「真理難道不會越辯越明?還是國家不再把無產階級的決心當一回事……難道不能好好與世界溝通?資本主義原是假的沒錯,他們會玩這種媒體手段我並不意外,但為何KGB非要做跟英國MI5一樣的事,豈不是馬列主義自貶身價?」
  
  「每一屆學生裡面,都有你這種以為出一張嘴,理想世界就會從天上掉下來的幼稚園傻子。給我滾出去,站到教室外面好好反省反省!」
  
  教授毫不客氣地用德文回話。克里莫夫垂頭喪氣地走出去,站在後門外邊,豎耳聽課。意識形態論的那套社會工程洗腦,聽得血性漢子的心胸十分鬱悶,便將注意力轉到隔壁班的「唯物論史觀的哲學考」。
  
  「要了解馬克思先生的歷史觀如何形成,就必須要先了解黑格爾的三段辯證法(Hegelian Dialectic),如此一來就可以看清楚推動世界看不見的手。
  
  首先,你有彼此對立、內在矛盾的兩個觀點。經過鬥爭與衝突之後,兩邊趨於統一;統一逐漸趨於不穩定之後,再度分裂,成為新的矛盾——如此永續下去……這是左右派系、創造思想混亂、控制群體對立時,必須要掌握的原則,那就是同時支援對立的雙方意見,永續地引導群眾的結論,最後創造歷史趨勢。把黑格爾學好,當你們上意識形態論時,就可以輕鬆拿高分。」
  
  聽見隔壁的課跟意識形態論是同一套路的東西,克里莫夫感到更厭煩,不知該做如何想法。此時他正好摸到口袋中那本英美組的學生證。
  
  「不知道英美組的他國機密解碼班學長,會從CIA那裡盜得什麼東西……英美組圖書室的門禁盤查並不嚴格,雖然說升上高年級依然不易,但那邊的低年級生基本不太讀書,拿得到跟情報單位沾得上邊的資格,也不在意半途而廢……組風鬆散,想必混得進去。」
  
  手中捏著學生證,左顧右盼之間,克里莫夫偷偷離開了教室外面,前往英美組的大樓。
  

  ***
  

  陰冷潮濕的地下樓層,黃燈泡的燈座經常生鏽短路,自然是常關的。此間僅有沿著一樓排水溝一道細細長長、被鐵柵圍住的小氣窗,作為微不足道的光源。樓層越往深處,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規格一致的禁閉室,重覆單調,許多號碼牌也磨損了,這麼一來竟如同迷宮一般,從一間牢房走失掉了,就再難找回原處。
  
  有這麼個校園傳說:早年被關禁閉的同學,因為教官實在混不清哪一間是哪一間,就這樣被遺忘在地下室,莫名其妙冤死在牢房裡。也許為了闢謠,這幾屆起每一個被關禁閉的學弟,都會被分派一名負責嚴加管教的學長,學長可以抵下鄉勞動的時數。各組的軍法審問班高年級生專愛這差使,經常自願報到。
  
  克里莫夫雙手被反銬,被教官一把推進了靠氣窗走道的一間。教官照著一張派下來的處分單大聲唸:「偷竊英美組同學的學生證、連續進出英美組專門圖書室,最後被管理員發現、無故翹課與惡意在段考時繳白卷。以上,葛雷格利‧克里莫夫‧班茲門諾同學,罰你關禁閉十天。原本你應該要記過退學的,但念在你第一學期的成績很好,而且學新語文的速度,證實你記憶力能夠被上級充分賞識,勉強把你留下,好好反省吧!」
  
  說著便重新把他銬在牆上。關禁閉十天似乎沒有什麼大不了,但在這所情報人員的軍事學院裡,關禁閉非同小可,不知會遭到學長什麼樣的對付。克里莫夫赤裸上身,面對塗了泥灰的白壁,難聞又難受的觸感從皮膚底下透進體內,像是死過去一般沒有作聲。

  時間模模糊糊地走,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由遠而近,傳來同班同學七嘴八舌的聲音:「學長,原本全班就只有他一個德文還行,現在反倒發神經來扯我們後腿。自從他開始犯孤僻怪人的毛病之後,真是自暴自棄到極點,什麼課都不上,老是在那邊瘋瘋癲癲,又壯得跟熊一樣,誰敢去惹他!
  
  同學之中原本就有些人對他那副記憶力又嫉妒又恨,我們隔壁班情報分析班的,又時不時走過來不是很客氣的樣子,如果被他扯後腿弄到德國組全組本學年最後一名,那不知道會烏煙瘴氣到什麼地步,當真是軍械工程班全班黑掉。」
  
  「學長,您也是德國組的,高我們幾屆……您是全校第一,看我們可憐,幫幫學弟們吧!」
  
  「你們先回去上課,我自有想法。」
  
  冷悠悠的聲音讓克里莫夫心中一凜。重鐵門咿——呀——地打開,一雙皮靴俐落地踏進來。
  
  「這位學弟,我相信你方才自己也聽到了,你給別人添了多大麻煩,我實在找不出理由饒過你。」
  
  克里莫夫被迫臉貼著牆壁,完全看不到說話者的面貌,但覺得這聲音透心冰冷、毫無感情,但一派天真,非絕情或無情,非常難以形容。他聽說,大多數學長會對犯錯的學弟囉哩囉嗦,連珠砲陣天價大罵,羞辱得狗血淋頭,但這個學長只是靜靜的、冷冷的,話不是很多。克里莫夫在安靜中,間或聽見皮鞭的把手,與皮手套摩擦的細小尖聲。
  
  「有你的同學拜託我,應該算你走運。這十天你就歸我管。再怎麼說我也是同組綜合偵查班的學長,不太興這套,要是軍法審問班的高年級學長來,就不知道你還活不活。」
  
  說著,一鞭子就清脆地打在克里莫夫的背上。
  
  


[HR]

  【本章後話】

  本章後話略描述葛雷格利‧克里莫夫‧班茲門諾這個人物名字的由來;這名字是取自兩位非常重要的KGB叛逃探員的名字,再加以合成的,Gregory Klimov,跟Yuri Bezmenov.
  
  本章入學場景的部分,參考資料倚重Gregory Klimov所著的《The Horror Machine》。這部回憶錄的年代有點早,可能導致本章某些地方顯得老派。
  
  Gregory Klimov 回憶錄與KGB資料文集
  
  寫KGB課程部份的參考資料,是Yuri Bezmenov先生的訪談錄,以及他的小冊子《A Love Letter to America》。想知道社會改造四段論的詳情,可以直接把時間軸拉到一小時以後。
  
  班茲門諾先生的訪談影片

  
  王大師談黑格爾


  ※待續/每周末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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