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一百章 宗子立威

陳偁走出府衙時,迎頭見到不遠處幾顆盛開的花樹,不自禁地停下步來,望著花樹發楞。往日令人心喜的景致,此刻看來竟是一種末世的妖異,令他心驚膽戰。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幽幽說道:「直夫,汝說謝邊森真能抒解旱象及安撫人心嗎?」

黃淳知道陳偁在擔心什麼,出言安慰道:「君舉勿憂,安民文告既已發出,謝邊森應已前往江邊,想來諸事都能順遂。」這時陳偁已換了便衣,所以黃淳就直接稱陳偁的表字,他與陳偁是多年老友,彼此互稱其表字才是正常。

陳偁點點頭,心頭那塊石頭卻是怎樣也放不下。

這時主動請膺要賠陳偁去街上看看的柳渭實在忍不住了,開口說道:「直夫兄似乎對謝邊森信心滿滿,其由何在?」

黃淳一愣,心想是呀,是乎他根本沒想過謝屏森三人的法子會失敗呀……

他側頭想了想,這才斟酌著說:「文清兄所言沒錯,淳確實對謝邊森信心滿滿,抑或說,對謝邊森、李醫仙與淳之義妹三人所言,淳從未懷疑。至於箇中原因嘛,說來也簡單。蓋此三人至泉州後雖多驚世駭俗之舉,卻從不妄言。」

幾人聞言默然,因為黃淳說的確實沒錯。只是,這次謝屏森的話還是能實現嗎?

…………

陳偁幾人走出衙城後,見到的幾個行人都是行色匆匆,偶爾有幾人站在路旁低聲談話,卻也都是面帶憂色。

走了一會兒後,柳渭忍不住對眉頭深鎖的陳偁說道:「府尊,若是城中百姓皆是如此,那到明日恐生騷亂呀!」

陳偁看了一臉急色的柳渭一眼,點了點頭,卻又說:「文清,且再四處看看。」

柳渭無奈點了點頭,他也知陳偁這是把賭注下在謝屏森身上了。雖然他並不贊成這樣做,但既然眾官員們全拿不出辦法,陳偁這麼做也算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了。

想到這裡,柳渭又側頭看了一下黃淳,發現黃淳的臉色平靜無波,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麼。說真的,他仍是認為黃淳對謝屏森根本是盲信,只是她也無法否認黃淳的理由。不過,他是打定主意了,一旦謝屏森失敗,他就會上奏朝廷述明此事經過。

柳渭卻不知其實此時黃淳的內心也是七上八下,但他深知若此時他露出驚慌之色,定會使陳偁心神大亂。陳偁接任泉州知州事才月餘,威信未立,幾個屬官都不怎麼信服他,若此時他失了方寸,未來這指揮起來就難了。身為陳偁的多年老友,黃淳怎麼樣也不能讓自己影響到陳偁。

幾人又走了一段路,忽然隱隱約約聽到絲竹管絃與歌唱之聲。陳偁眼睛一瞇,側頭問錢文開:「前方可有勾欄瓦舍?」

只聽錢文開回道:「應該是沒有,不過……」他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黃淳與柳渭,畢竟他與陳偁一樣都剛來泉州就任,實在是對泉州的地理所知有限,此事還是得問黃淳與柳渭比較靠譜。

黃淳搖搖頭,說道:「前去一看便知。」

幾人不再多話,加快腳步往聲音來處走去。才轉入一條商舖林立的大街,一幅詭異的景象在眼前展開,讓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來。

只見在大街中段那裡,密密麻麻地圍聚了一大群人,看那樣子竟有數百人之多。他們似在觀看什麼,而從人群中傳出的歌聲樂音來看,那些人應是在觀看街頭獻藝。

這是在大宋城市裡常見的情景,不正常的是,現在都快子時了,怎麼還會有人在街頭獻藝表演?

奇怪的還不僅於此,從陳偁他們所站的地方望過去,在人群附近的幾家商舖竟是燈火通明似還在營業。也正因這些商舖還亮著燈,加上街上的路燈和許多人手裡提的燈籠,映照出影影綽綽的人影,這才使陳偁他們看到那一大群人。

大宋廢除了唐代的坊牆,讓市民可以在城市裡自由流動,也不再如唐代一樣對城市內區位使用做嚴格管制。像泉州這樣的通商大邑,除官署所在的衙城外,幾乎處處有商舖,形成規模的大小商業街道更有數十條之多。加上沒有宵禁,各種商業活動不再受黑夜限制,使泉州成為入夜後仍是燈火輝煌的光明之城,其城市風貌頗有類於現代的台北和香港。

不過,由於受制於生產力以及受數千年日落而息傳統影響,宋代一般的商舖還是只營業到腕上七點左右。只有旅店、茶店酒樓和勾欄瓦舍才會開到深夜。因此,那幾家商舖在這麼晚還燈火通明就很奇怪了,更何況竟然還有不應出現在這時間的街頭獻藝。

眾人正疑惑時,黃淳的長隨黃承志忽然咦了一聲,說道:「宗子,那似乎是我們家的店鋪。」

黃淳聞言皺眉,他知道年方三十的黃承志眼力好,不太可能看錯。而且,經黃承志這麼一說,他立即想到那幾家還開門的店鋪門前都有兩丈高的路燈,這可是由尚美雪提議設立、只有黃族與雪園的店鋪前才會有的東西。所以他心念一轉,吩咐黃承志道:「承志,汝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還有,讓那幾個店鋪的掌櫃過來。」

過了約一刻鐘時間,黃承志就帶了幾個人過來。走在黃承志身後的是一個年約五十歲身材微胖留著短鬚的男子,他是黃淳出了五服外的族弟黃約,是這條街上黃記綢緞鋪的大掌櫃。而走在黃約後面的是兩名三十幾歲的男子,黃淳認得他們是陳大成和彭凱,分別是黃記舊衣舖和黃記油行的大伙計。在彭凱身後還有一男一女,黃淳識得那個年約二十的小伙子是黃約的二兒子黃瑞。至於黃瑞身旁那個女娘黃淳卻不認識,但從她的衣著打扮來看,應該是勾欄中人。

黃承志走到黃淳面前行了禮,又看了一眼身後那五個或面帶驚惶或垂頭喪氣的人,才向黃淳報告事情的始末。

原來那女子叫陳五娘,是在酒樓茶室間走唱的小歌伎,雖然歌藝平平卻有一手點茶的好功夫,倒也還受那些附庸風雅的商賈歡迎。今晚李寶召集歌伎赴雪園時,得到消息的陳五娘自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不過她的歌藝普通,人脈也只是差強人意,遂與幾個情況類似的歌伎樂伎被柳雲娘發配到這條只有兩家茶店的街道來。

然而陳五娘的人脈雖普通,卻還是有黃瑞這個強援。黃瑞在族學裡讀過幾年書,也會算數記帳,人又機靈,所以從兩年前起就被挑進他爹黃約主掌的綢緞鋪當伙計。據說就是在那時候他在這條街上的茶店見到陳五娘,就喜歡上了她。

今晚雪園幾乎調動了所有能調動的人手,黃瑞也被叫去幫忙。他見陳五娘被打發到這條街來,就自願跟著過來。黃瑞知道這條街只有一家茶店會開得比較晚,這個時間街上根本沒有多少人,他為了討好陳五娘,就出了一個招徠人群餿主意。

黃瑞先求他爹黃約讓綢緞鋪開門亮著燈火,又求隔壁的舊衣舖與油行也這樣做。舊衣舖與油行的掌櫃都不住店裡,夜間守店的大伙計都與黃瑞相熟,就戰字作主同擅自作主同意了。黃瑞又帶著幾個女伎去敲幾條橫巷裡相熟住家的門,告知雪園請歌伎在黃記綢緞鋪前演出之事,又送上禮物,把人都引出來……

陳偁在一旁聽黃承志向黃淳低聲報報,沒人注意到他眼中不時閃動的異芒。黃承志還沒說完,陳偁就招手要他的兩個隨從過來,低聲交代幾句,那兩人點點頭立即快步離去。

陳偁轉過頭來,卻聽黃淳正在質問黃瑞:「……汝說謝邊森的交代是沿街演唱,如此汝何以敢自作主張停在商舖前表演,又何以敢鼓動汝父擅開商舖?」

一臉慘白的黃瑞期艾地說:「我……我只是覺得柳雲娘欺負五娘,這幾條街入夜後行人稀少,若真要沿街演唱,根本沒人看……」他越說聲音越低,根本不敢抬頭看面沉如水的黃淳。

「哼!」黃淳冷哼一聲,繼續問道:「汝分送鄰里之物從何而來?」

黃瑞低聲吶吶回道:「離、離開雪園前,尚女史讓每隊帶五百塊香胰子分贈沿途商家及路人,又要我們告知鄉親,從明日起到二月初二,時尚堂將全面七折,向今夜被驚擾的鄉親賠罪。我、我想反正這幾條街上也沒人,就……就……」

說到這裡,黃瑞語聲顫抖已經說不下去了。大宋是個宗族社會也是個信用社會,黃瑞很清楚他今晚的做法不僅違反了黃族對族產的管理規則,也違背了雪園對他的信任,這後果是很嚴重的。

黃淳狠狠瞪了這個遠房族姪一眼,心裡卻是讚賞他的腦筋靈活。他當然已看出黃瑞這是歡喜陳五娘,為了討好佳人才這樣做,而他的做法確實產生了不錯的效果,這一點從商舖前越聚越多的人就可看出。

想到這裡,黃淳又看了一眼站在黃瑞身旁的陳五娘,發現她正以一種混雜著感激、關切與擔憂的眼神看著黃瑞。黃淳暗暗點頭,知道這女娘心地還算善良,想來並不是她蠱惑黃瑞做那些事的。

不過,黃瑞以及被他說動的黃約、陳大成和彭凱三人是必須被處罰的。尤其是陳彭兩人只是大伙計,無權自主延長營業時間,更別說他們在此時大開商舖之門並非為了做生意,而只是為了幫黃瑞討好陳五娘。雖然此時並非處理此事的好時機,但黃淳身為晉江黃族的宗子,他覺得還是必須斷然做出處置。

黃淳是個果斷之人,所以他立即對黃約說:「阿約,這族中的規矩汝是清楚的,我給汝三日時間清點交卸帳冊。過些日子尚女史要去海外,汝就隨伊去吧!」

黃約猛地一驚,沒想到這就要被發配到海外去了。但他很清楚家族的規則,更清楚黃淳的脾氣,所以只是黯然稱是,卻不敢爭辯。

黃淳又對陳大成與彭凱說:「汝等在我族中商舖工作多年,應知規矩。我給汝等兩個選擇,一是解聘,另一是去西北的新商舖。汝等想清楚之後,三日後回我話。」

最後,黃淳看向罪魁禍首黃瑞,嘆口氣後說道:「黃瑞,汝去夷洲吧!五年之內,若無黃海靖與謝邊森的許可,不許擅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