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掉了一顆堅果


  每天下午,母親總會研磨一壺咖啡(大多時候是台灣自產的古坑品種,心血來潮時,會添加一些鹿谷地方的咖啡豆)搭配剛出爐、口感綿密的舒芙蕾,或者泡一壺茶(有時候是充滿佛手柑氣味的伯爵紅茶,更多時候則是奶香濃郁的烏巴奶茶),佐上三哥特地從法國寄回來的各色馬卡龍,度過一小段愜意的時光,夾在早晨和夜晚之間,卻又不屬於黃昏的片刻,像是裡頭一層薄薄的奶油夾心,鮮明又低調,讓人不知所措,似乎不嘗試偷吃一口,便會對不起自己一樣。
  父親是個傳統的大男人,向來不喜吃甜食,經常撂下一句:「妳們還真是一對貴婦人。」的調侃,便端起裝滿高鈣牛奶、色澤看起來十分柔軟的馬克杯溜回客廳,收看重播了無數次的談話性節目,我和母親往往相視一笑,心想父親的說法到底也不無道理,打從我有記憶以來,雖然我們的家境並不算奢華富裕,卻一直過著富足飽滿的生活。
  午後靜寂,光線從流理檯前的小窗,細緻篩了進來,綴灑在粉紅色瓷磚上,小鹿斑點一般,後頭人家的孩子,在屋簷底下拍打皮球,大概是沒灌飽氣,撞擊水泥地的聲響,聽起來不怎麼紮實,鬆垮垮的,像剛睡醒的午覺,雙頰還溫熱,淡涼的清香搔上鼻頭,我撇過頭,望向料理檯前的母親,母親側著身子,持起弧度優雅的骨瓷茶壺,香氣從弧度益發優美的壺嘴,鬚根一般伸延開來,勾入鼻腔深底的味道,比那近乎透明的形體更幽微:「把點心拿出來吧。」母親朝冰箱的方向努了努下顎,接著笑了,又說:「今天泡的,是妳最喜歡喝的滇南紅茶喔。」
  滇南紅茶,是前年嫁到大陸去的二姐,五月月初專程寄回來的,在她離開台灣、離開這個家以前,也曾是下午茶時候的固定班底;這款滇南紅茶,和在台灣品嘗到的滋味不一樣,不僅茶湯顏色較深褐,香氣也重,入口時茶味醇厚;最適合搭配這種紅茶的,正好是伯爵茶奶油夾心麵包,只在我從前補習的英文家教班附近的麵包店才有賣,口感綿密,單吃味道稍嫌甜膩,可若與濃厚的紅茶相襯,則是一絕。
  我和母親一口紅茶,一口柔軟的麵包,母親背對著流理檯,背對著偷偷移動的日光,細細咀嚼的側臉,鬆弛的肌肉牽動皺紋,肌理夾層鑲嵌著若隱若現的亮框,像是一雙濕潤的眼眶,我忍不住眨了眼睛,突然想起,這樣的時光,還能維繫多久,分明是這樣幸福平靜的片刻,我卻忽然,想起了這些事。想起自己能夠待在家裡的時間,似乎和三哥、二姐一樣,只能愈來愈少;想起當我們這群孩子年紀尚輕的時候,父母親是否能想像,我們終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家,離開他們身邊,無論是和二姐一樣,嫁到遠方,或者是與三哥相同,遠赴他鄉求學追尋自己的夢想。
  「這家麵包店很用心。」母親說,語氣帶有感慨。「是嗎?哪裡用心?」咬下一大口,我問。「妳沒有吃到堅果嗎?裡頭放了好多堅果。」母親向來喜歡吃堅果,總說堅果含有豐富的維他命和礦物質,對身體很好,前陣子格外著迷的時候,也不管合不合適,買了一大罐綜合堅果當作午茶點心。那次母親泡了添加少許安他斯岩鹽的鮮奶茶,我們一口奶茶,一口堅果,宛如兩隻勤勞的松鼠;知道母親愛吃松子,大姐喜歡吃核桃,而父親則專揀夏威夷豆吃,於是我淨挑其餘種類的堅果吃。嚼著嚼著,我無來由思及,母親會不會是以為我喜歡吃這些堅果,才埋頭一逕吃著松子呢。
  我微微垂低了頭,覺得自己或許想太多了,才發現每咬下一口,嘴裡真的都有好多堅果,和鬆軟的麵包揉合在一塊兒,咀嚼的聲響似乎益發鬆軟濕潤了,聽起來十分細緻,教人不得不趕緊再咬下一口,然後才發現,在舌肉上頭渲散開來的,除了甜味,還隱隱約約蘊含著些許鹹味,那到底是堅果骨骼碎裂的滋味,抑或是回憶中,溶化在鮮奶茶裡的岩鹽,又一次,從漫漫長長的時間滲出,形成結晶。
  而在那結晶一般、光芒浮掠竄動的房間之中,我看見自己更剔透的形體,宛如一股不具侵略質地的香氣,坐在最靠近窗邊的桌子,一個人喝茶,一個人望向窗外,彷彿期待看見什麼盛大經過一樣。然後我看見了自己,原本便不夠具體的身體,正一吋一吋消失,大概是被相互碰撞的彈珠,破裂的彈珠,彈珠碎屑裡頭的螞蟻,或者一些更嗜吃甜食的事物,給偷偷搬走了。
  我吃完了麵包,如此深信。
  「明天下午茶要吃什麼好呢?」我聽見母親這麼問,像是在問我,也像是在問自己,我看見母親撇著頭,還剩下最後一口麵包,她將最後一口麵包,從袋子裡頭推擠出來,分明可以一口吃完的,卻偏偏分作了兩口,咬下,一顆堅果從剩下的半截麵包掉了出來,我的目光追隨而去,想著離開這個家以後,會不會,好像從前的事,包括這段充滿甜食氛圍的時間,好像所有掉落的東西,都將被螞蟻吃得乾乾淨淨了。
  我還在想,母親就快吃完了麵包,吃掉這段時光,然後大姐會打電話回來,說今晚要加班,不回來吃晚餐了,母親會開玩笑說早知道就買兩個麵包,然後起身抹了抹毛巾,問我晚餐想吃些什麼,我會說出自己最喜歡吃的菜色,似乎那就是自己所能記得,所能吃下的全部,好像我曾那樣飢餓,曾耗費了一整日的午後時光,背著那一口日光漸褪的窗子,尋找那一顆從柔軟麵包裡頭,不小心被掐擠出來的堅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