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玻璃


1

「那是我抵抗世界的唯一武器。」這是我聽過最悲傷的一句話了。
妳是否知道一種黑色玻璃是外面的人無法看透裏面的世界,而裏面的人卻能清楚透視外在世界?
位於玻璃之外的人們只能藉由反光看見自己或高或瘦或矮或胖的身影,如果持續好奇想要透視這片全黑玻璃,只能望見一片黯然的黑。
彷彿妳的黑眼珠。
我在玻璃之外,而妳在玻璃之內。我們之間彷彿豎起了一道秘密的牆。如果可以,我寧願,時光倒流,回到最初的妳與子宮內的我,或許一切又能恢復正常。甚至,我寧願妳不要我。
寧願。
這輩子。
不當妳的女兒。

2

在我的印象中,妳不多話,只有痛的時候,妳會哭會喊,撕裂般的聲音迴盪在我耳邊。
是第幾次了?彷彿壞掉的錄影帶,不停地在我心理重複播放……
這確實是一場荒謬劇。

3

玻璃門打開,叮咚,沒有歡迎光臨。
一排鮮紅色沙發上坐臥著各式各樣的女人。
「來來來,妳第一次來喔?」其中一位女人對妳說。
兩張金黃色沙發並排著,每張沙發椅前各有一面雕花的橢圓鏡,倒映出一雙雙鮮嫩裸白的長腿,裙子短緊到快蹦出肉來,指甲又長又尖彷彿能掐出血來。一幅幅濃妝豔抹的面孔百無聊賴的注視著妳。
妳不知該站在原地還是掉頭離去。
「來來來,我帶妳進去,我們店面過幾天就要開幕,妳來得正好,我們這裏只有台灣妹,沒有大陸妹。這裏工作很簡單,不需要任何經驗,妳只要人來就好,我們會幫妳處理,」一位燙有大捲髮,眼角有著狹長魚尾紋的女人從後門走出,一邊拉著妳說。「我們這裏每個小姐都有一個編號,妳就叫四號好了。」
其他坐著的小姐們擠出沙啞的嗓音,說出令人害羞的字眼。
過一陣子,妳已經把理髮廳當作妳的第二個家。
我已婚,有三個孩子咧,還不是家裏有臭男人,沒用呀,奶粉要錢上學要錢水呀電呀房子的貸款,阿阿阿,靠他沒用啦。什麼?妳被妳們家男人打罵,唉呀,越沒用的男人越會動手動腳啦,還不是只能靠妳出來賺錢。對呀,他都把錢花在酒阿賭博上阿,零用錢還不是和我拿?不給的話又是一頓打罵。為什麼不離開他?沒辦法呀,這個家還不是靠我,我要離婚他不肯阿。唉唉唉,再說下去就沒意思了。妳放心,我們這裏就像一個大家庭。只要客人滿意,價錢都好談。我們這裏有一些漂亮的衣服,妳先來試穿,快快快,我帶妳認識一下這邊的環境。警察來?有後門的,放心啦。
不愁吃穿。
劉姥姥逛大觀園?卡。從此君王不早朝?卡。卡。扯太遠了,重來。
叮咚。妳打開黝黑的玻璃倒退走出來。叮咚。

4

正值二八年華的妳,笑得多麼燦爛,佇立在一家冰果室的門口。他在軍中當兵,軍營附近遇見了妳,於是你們常常一起散步到冰果室,那個年代最流行的約會場所。及肩的大捲髮,喇叭褲,偉士牌機車,通通濃縮進一張泛黃的照片裏。
唯一一張笑得開心的照片,難得的甜蜜回憶。
青春不再,回憶不在。
妳在鄉村長大,排行老大,書僅念到小學,還沒畢業,阿嬤說要讓妳去工廠打工賺錢,妳也只好答應,因為底下還有三個弟弟妹妹要養。好吧,責任感重的妳只能聽話的一邊賺錢,一邊忍耐工廠日復一日單調的工作內容,領取極盡微薄的薪水。
逝者如斯夫?
大字不識幾個的妳,在隨意撕下來的日曆紙背面用力寫上:張老頭,和你在一起真沒意思,這個家都是靠我,我要和你ㄌㄧˊ ㄏㄨㄣ!
字寫得東倒西歪,群魔亂舞,彷彿某種神秘的咒語。
管他的,妳將紙放在臥室的梳妝台上,提起皮包,走出公寓,像個夜行者,準備上工。
妳真傻,走了就不要回來,為什麼還要回來呢?
這張輕薄的紙悄悄被風吹起,像一縷幽魂飄呀飄的,掉到地上,被他撿起。
他好歹念到初中畢業,年輕時也曾有一番雄心壯志,當上陸軍班長,不知為何直夢想著當警察,但是始終考不上。退伍後,沒事幹,開始做起抬鋼筋、灌水泥的工作,累了就和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喝得東倒西歪,就像妳的字。
他雖然喝醉了,還是看得懂妳寫的一字一句。
妳真傻,為什麼不趕快離開?為什麼甘願被扭曲的不成人形?為什麼要讓我看見赤裸的妳哭天喊地?我的家庭真可愛,不,我的家庭真可怕。為什麼要讓我生在這個家?為什麼妳不保護自己?不不不,我不要再聽見。
玻璃門拉開,叮咚,沒有歡迎光臨。

5

是誰收留了妳?
妳也曾逃走,回到鄉下娘家。
阿公阿嬤帶了一位師傅過來,趁他不在家時,開始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只看見妳赤裸的背影,跪坐在地上並背對著我。一位黃衣男子拿著劍左右胡亂揮砍著,在妳身邊繞阿繞的,阿公阿嬤等在一旁焦急助念,此時此地充滿著焦躁與不安,每個人虔誠著信仰,信仰著所謂的符咒聖水等等。但現實有改變嗎?連上帝祖靈阿拉都莫可奈何了,何況是妳。
妳身邊的人一個個跟著遭殃。
唉呀呀,夭壽,他出手也太狠了吧,連阿公阿嬤也被……。唉呀呀,算命的說這個家命中注定只能靠妳了,妳一生的路都會很坎坷,這個家如果少了妳一定是分崩離析啦。不不不,小孩子怎麼辦?還那麼小,我辛苦一點沒關係,不要害了他們幾個,他們整天活蹦亂跳,還拿了不少獎狀回家,我辛苦一點沒關係。
沒關係沒關係,妳來我們店裏,做好口碑,讓客人滿意,包準你賺大錢。什麼半套全套?帶出場不出場的,以後妳就會知道了。這裏附近有很多閃著霓虹燈的店會和我們搶生意,妳要多學一些工夫,到時候公司生意好還會有額外的分紅給妳。好好加油,妳們家就要靠妳了。妳看看,上次那位客人出手真大方,給了好幾張大鈔,他說他每個月都有退休金,在臺灣沒有家人,沒事就喜歡來這一帶逛逛。雖然他七老八十,體力也不好了,他只是想找人陪他聊聊,到他家聊?沒關係,我們有專車接送,交通費也免咧,這種好康上哪裏找哇?我們這裏的小姐都和妳一樣,有很多都是第一次來,很多不懂的沒關係,我們會教妳。
那,這給妳,先給妳一點錢,妳一整天聽我介紹這介紹那也累了吧,這點錢妳就先收著。
妳不敢置信的收了下來,沒拿穩,紙鈔從手中飄阿飄的,像一縷幽魂,困在這四方都是玻璃的所在。
看得到外面人來人往的街道,看不到裏面的人的辛酸。

6

好棒喔,有新的玩具火車耶,這是誰送的?誰送的誰送的?一定是妳的老相好送的吧?妳寫那什麼信?字寫得這麼醜,鬼才看得懂看得懂。有種就不要回來。
上次有一位老伯伯帶著我去逛街買衣服,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妹呀,天氣這麼冷,多挑幾件衣服外套,喜歡就買下來。這家店看起來不便宜,我抬頭小聲的問,這件可以嗎?媽媽微笑點點頭,又幫我拿了好幾件漂亮的衣服。一旁的老伯伯沒說什麼,面無表情的從口袋裡掏出好幾張千元大鈔付帳。我抬頭望向眼前的妳與陌生的中年老伯,想說些什麼卻又有什麼哽住了我的喉嚨,彷彿變成了啞巴。
痛,我要告你,我要去驗傷。
沒辦法呀沒辦法,這個家就只能靠妳了,我也想逃離這裏。酒氣沖天,鬧到警察來了也沒辦法,這是家務事呀家誤事。只能裝作沒事。
玻璃門拉開,叮咚,沒有歡迎光臨。

7

是什麼走了進來?逼迫妳我不得不直視現實中的殘酷與不堪。
朋友問我,妳爸是做什麼的?妳媽在做什麼工作?我只能模糊的說,是蓋房子的,是剪頭髮的。怎麼養活妳們家三個孩子呀?都是靠我媽呀。我爸有一頓沒一頓的工作,因為最近景氣不好,蓋房子的收入很不穩定。妳媽真了不起,這樣辛苦賺錢養家。是呀是呀。
從前打扮淳樸的妳,突然積極想減肥,妳聽從店內小姐的介紹後,跑去一家便宜的診所整型,將鼻子隆得高挺,眼睛割出雙眼皮,滿心期待即將煥然一新的自己,誰知道手術過後,鼻樑印著一塊貼布,眼睛也腫得跟黑輪一樣,看起來不像美容,更像是毀容。好在過了幾天也就慢慢地消腫,從此鼻子看來搖搖欲墜,眼皮更顯得鬆垮,像隻沙皮狗。
而妳不以為意。
妳開始著迷於名牌與整形,穿著打扮愈來愈大膽。和妳走在路上,其他人還稱讚妳我像是姊妹。
天下無奇不有,奇怪的是,這麼多年,貌合神離的妳和他始終離不成婚。
我感到極度納悶與不解。
妳就像一部神奇吐鈔機,房子貸款水費電費瓦斯費學費甚至生活費再也難不倒妳,家中的三個孩子彷彿寄生在妳身上直到長大成人。
而我們始終不了解彼此。
我們就像是被關在同一間房子裡的諸多陌生人,各過各的生活。
「家」對我而言,是難以啟齒的字眼,既危險又生疏。
每當經過妳的店面,總有一股莫名的磁場吸引著我,我很想知道妳究竟過得是什麼樣的生活,等我步步逼近,橫亙在我眼前的是一面巨大的黑色玻璃,阻擋我繼續追問的權利,原來黑玻璃內包覆著諸多未知的、一碰就碎的謎團。
不幸的是,這個捆綁著荊棘的秘密,稍一觸碰就會鮮血直流,扎得妳我不放。

8

世界如此大,妳為何自願隱身於黑玻璃之內?裏頭裝著什麼奇形怪狀的心事?
妳從來不說。
如果可以,我寧願回到最初的妳與子宮內的我,或許一切將恢復正常。
甚至,我寧願妳不要我。
寧願。
這輩子。
不當妳的女兒。

9

「那是我抵抗世界的唯一武器。」擁有黑色瞳孔的妳終於說出。
「這是我聽過最悲傷的一句話了。」在妳子宮內的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