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了三個多月,走訪不少中西醫,雖然只是他們口中的小病,不過冷咳罷了,然而試遍藥石也只能緩解症狀;一覺醒來,喉頭幾陣搔癢之後,又開始約莫四五十分鐘的咳。這「咳」可沒什麼痰,蠢動喉頭裡的小蟲鑽呀鑽,頗不安分。於是情緒在不斷持續反覆中暴裂,管它藥丸、中藥粉、中藥湯,澆不止這無盡的廝磨,甩不開,抛不去,如影隨形要我記得它的存在。

  失去方記得擁有時的可貴,這是人性;不禁讓人回味百無禁忌時的任何美食。此時,任何生冷或消暑飲品,只能眼巴巴地望,因而練就坐懷不亂的定力,這般定力是何等無力且可笑!但再可笑,也只能遵守,總不能等咳了一兩個小時之後,才來後悔吧!事實上,我常常在後悔,在後悔中原諒自己,然後於一連串的遭遇裡,重複地告誡自己,再循環於懊悔之中。

  記得了,是應該深刻記得。在醫師一般常識勸導下,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忘了告誡我最在乎的抽煙嗜好。於是一根根煙配一帖帖藥,喉頭在藥效起伏間,如不安定的火山,隨時引爆一長串無止盡反應,而人還在沾沾自喜於滾滾煙塵。被遺忘,也可以是一種形式上的幸福。

  母親知我久咳不止,便從房裡翻出了二瓶玻璃罐,罐子裡面分別裝了褐色及黑色塊狀物。她說褐色那罐是祖母醃了二十年的蘿蔔乾,另一罐則是外婆醃製四十年的蘿蔔乾,這些可是治咳秘方,坊間及中藥房裡可不常見,有錢也未必買的到。說也奇怪,白蘿蔔生性冷寒,一般感冒咳嗽必定忌口之物,卻在醃製之後,改變了屬性,這不得不讓人佩服老一輩人的智慧。母親掏出一塊黑黝透亮的蘿蔔乾,用塑膠袋包好後交給我。她說,只要切薄薄一兩片,用熱水沖泡服食即可,或是用雞塊、排骨熬煮,味美且兼具療效。

  於是,我到菜市場買了一整隻雞腿準備來熬湯,加上幾片陳年蘿蔔乾切片,無須再加調味料或任何食材,只消依個人嗜好灑放食塩,一鍋深褐沉底,微酸帶甘的雞湯便完成了。秉著半信半疑的心,呑服這放了四十年的東西,味道竟是如此甘美,久咳緊縮的喉嚨,突地清爽許多,無須打針吃藥,享受美食也可以緩解病情。這濃郁雞湯訴說著一份來自久遠的深深關懷,不曾具名的期待。

  祖母與外婆都叫「阿嬤」,這對小孩子來說,不是很容易分辨。聰明的媽媽便和我們開了一個小玩笑,說外婆是從山裡來的,所以叫「內山嬤」。內山其實就是卓蘭,以今日交通的普及來看,並不算遠,但在民國五六十年代,要從卓蘭搭車到台中,可得花上大半天時間。就在母親「教導分辨」之後沒多久,外婆從「內山」來了,我和弟弟開心叫著「內山嬤!」衝回家裡,外婆先是楞了一下,便撫著我們的頭,慈祥地瞇笑起來。

  外婆不識字也聽不懂國語,早年守寡,獨力撫養三名子女長大成人,艱苦情節非筆墨所能盡述。誠然,天下父母心,母親嫁到台中來,仍舊是外婆心頭一塊割捨不去的肉,只要一有空閒,便會帶著舅舅的女兒們,幫忙提著大包小包土產及大箱小箱水果來台中小住幾天。很難想像一位六十幾歲婦道人家,是怎麼提著一二十斤重的橫山梨,輾轉車程到台中市區後,再走一段遙遠的路來。然而,和靄慈善如她老人家,瞧一瞧我們這群活蹦亂跳的小孫子便足夠了。

當時,父親經營的是門庭若市的傳統百貨業。白天,大人們都忙著招呼生意,難得有人可以陪她;小孩子們則是現實的鬼靈精,想要零用錢的時候,才會在她身邊磨蹭撒嬌,等錢一拿到手,馬上消失無蹤。聽不懂國語的外婆,在沒有什麼可打發時間的那個年代,三家電視台的節目幾乎都是國語發音,只有晚間六點檔的閩南語連續劇,才是她唯一聽得懂也看得懂的節目;有時卻還讓給這些不懂事的小傢伙們,靜靜地和我們一起看卡通,即便不知道裡面演的是什麼,在她眼裡,折射的盡是小孩子們的開心嘴臉。

紅茶冰是童年時開始流行的街頭飲品,泡沫則是從我們成長的年代至今。炎炎夏日,打開外婆帶來的密封罐子,倒些許濃稠梅汁於冰開水中攪伴,便成了一杯甘酸解渴、沁入心脾的梅子水。而罐子可以醃製的東西很多,除了梅子之外,竟還有存放四十年之後,可以止咳治病的玩意兒。

捻著外婆四十年前的愛心,我反問自己,醃製一個自己不可能享用到的東西,我真的能設想那麼遠嗎?如此無私的付出,豈是一個傳承可言?當我們習於追求馬上成效與立即功利的同時,可曾多付出些許努力於未來。我汗顏,無言如咳不出的痰。

  愛的無私,不在於是否親身等待,肉體朽腐,化不了這無形關愛。蘿蔔乾在時間蛻洗下改變了本質,卻無法改變這份血濃於水的事實。阻隔在喉頭多日的痰,淡了。迷濛裡,我看到外婆大包小包的,還夾帶一些瓶瓶罐罐,從卓蘭山城轉搭好幾班客運,笑瞇瞇地……從街的那頭蹣跚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