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一輛急駛的巡邏車,警笛呼嘯而過,漸去的聲波猶如逃脫樂譜線的音符,乘風浪跡天涯海角。

餘音沈寂後的室內,異於平日入睡前熟悉的片刻,寒氣意外從心底升起了暖意,不甘心就此入夢去昏天黑地打成一片。逃避千古不變的生物習性,至少這一次,這個夜裡。重溫刻意失眠的體熱。蟄伏微風中,陽光逐漸增強的季節來臨之前,大地生息的騷動。

地平線盡頭,甩脫如影隨形的天空,夜暗裡的山影,起伏不定的線條綿延到遠方,看不到止境的去向。另一邊,越過柏油馬路成排的街燈,海天交會的一線,幽暗的海水閃爍不定的浮光。夜深人靜,潮汐徘徊沙灘。靜泊港灣的太平洋。臣屬於城市的海平面,平躺如大地一般,彷彿可以跨腳走上去。

殘燈將盡……窗戶,睡眼惺忪,茫茫天際微星點點。樓下人行道旁,建築物森冷的外牆和玻璃帷幕,離開了熙攘商業活動後,蹲踞暗影中疲憊了的巨獸。白天我曾經在那裏閒逛。夜晚來臨前,從山那頭看到夕陽西下染紅的天邊,海岸披上蟬翼似的薄紗映在車窗玻璃上。巴士穿梭濃密樹蔭,到了山腰透光的位置,傾斜的坡度與遠處的太平洋,山高水深形成騰在半空的景象。車身一路往下。我低頭看了看腳下,車廂地板與海平面,此時此刻置身其間的距離,原本無精打采類似帳戶上的數字,搖身一變成為錙銖必較攸關生存痛癢,一分一秒遊蕩窗外狂放的視野。山影中海天燈火的一角,令人屏息的夜景。

讓我內心浮動的太平洋的一隅,沿途尾隨的視線……我以為曾經到過的地方,是的,我在這裡出生,我心目中的陸地總是蜿蜒著迷人的海岸線。是否正是從海上飄來的風味,連結了我對這個城市最初的記憶?沒有海水為伴的城市,我的視線如同遭到拘禁,迫使我不斷想超越界限。界限對我標示著嚮往。去或不去,也許我一直都在那裏從未離開過,只是自己不知道。這一次我重訪舊地,從山的高度看見城市新的外貌。呈現我眼前並置的影像,就在餘光之旁,我看到了曾經熟悉的過去,席捲陌生一再回到我的視線。使我驚訝於熟悉和陌生之間,過去與現在,渴望重溫舊夢的連繫。

今晚讓我無法確定的面貌,像人的臉一樣變動不拘。我聽到有乘客低聲評論著主宰城市風貌的現代景觀。同樣使我著迷的現代,悄悄地在語言中揭開著自己的身影。語音起落停頓之間,綻開的花朵,山風拂動,無形的花香之舞。原本視而不見的聲息中,說話意外流落了寂靜的存在。潛伏字句裡的守候,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刻,深藏其間的某些意念終於現形。某個陰暗角落裡逮著的光線。以為已經遺忘掉的思念,再度湧上了心頭。

走進這家餐廳,生鮮快炒,上菜的身手俐落,餐桌上一放,趁熱趁熱啊!興高采烈的饕客,七嘴八舌,四壁內一起溫存。酒酣耳熱之餘,起身問化妝室,根據手勢方向,走到了屋後一扇門。奇怪,難道自己喝醉了?怎麼就這樣走出餐廳了,正納悶著,手握湯勺的一個中年歐吉桑,湊上一張火紅熱汗的臉,表情示意往前就是。我這才發現自己正在穿越這家餐廳的廚房。原來這個做菜的地方在屋簷外半露天的院落裡。幾乎毫無粉飾的水泥外牆,地面還不時通過沖洗用水。打開目的地老舊木門,一看果然是盥洗設備。老磚老牆,清潔再賣力,還是不敵那牆腳來的氣味。經年累月深居隙縫的濕氣,風一過,茅廁化糞池,鄉野之氣不脛而走。別有洞天!不同的時間,在同一個有限空間的邂逅。

拉開上鎖用的木栓,走出來正好遇見一團食材飛舞空中,身材壯碩的師傅掄起油鐵鍋,肩頭手肘晃那麼一晃,菜色逃出鍋底,再來一次,鐵鏟子上前伺候,米酒一淋,轟得火舌四竄。我忘了走路。不消說有更多眼睛已在催促,結束觀眾角色了吧!回頭再看一眼,一輪明月,高高懸在天井外。

我的視力完全被酒點亮了。走上了大街,四處高掛的七彩霓虹燈廣告看板,上面寫的公司行號,各種花邊字體看得清清楚楚。今晚他們就像浮在天空裡的路標,城市的守夜者。隨著溫度不斷下降,寒氣鋪下彌天大網,沿街過濾夜行生物。人跡逐漸渺茫的路面,只剩聽得見愈來愈清晰,腳下的行走,一步一步沒入前方漸強漸大,終於淹沒掉一切的海風巨浪。

像航行汪洋大海的船隻上,靠岸時的一刻,內心深處的悸動從甲板跳上了碼頭。我則從陸地跳向了波光瀲灩的大海。

海面,閃爍如寶石般神秘的光澤,彷彿溜出了夢境的囈語,追逐四面八方飄忽不定的浪花。多少事,點點滴滴,流向太平洋的水,沉沒消失,無影無蹤。我倚著岸邊護欄,感覺自己的呼吸心跳,隨著浪潮起伏動盪。

強勁起來的海風夾帶水花,吹亂我兩側髮稍,刺刺麻麻的,猶如掃蕩枯葉打在我臉上。我聽到隱約可以辨識出的聲音,機械所發出的低沉鳴響,從夜暗遮斷的那一方傳過來。難以置之不理的力量,瞬間連結了那裡與這裡,向諦聽者揭示空間的浩瀚。改變中的遠近。隱藏在這聲響之後正在接近的,究竟是什麼?

虛無縹緲的雲霧,水平線若隱若現的地方,有了些許騷動。海水底部抽搐,上升到了四十五度角的位置,來自探照燈,不可逼視的強烈光束,射穿了周圍的空氣,一直宣泄到了堤岸這邊。四下浮光掠影紛亂閃避。海水衝向兩側,開道一般,雷霆萬鈞之勢凌駕其上。我抬起視線,停留在黑暗裡的某個高度,期待龐然大物現身?一隻海鳥劃開薄霧,盤旋空中,附近立刻成為視線焦點。約莫有數層樓高的一艘巨輪,伴隨隆隆嘶吼的馬達聲,穩定的前進速度,切開深藍幽暗的水面。那樣接近,彷彿伸手可及,分明又各不相干,無動於衷!我在內心裡尋索著十分有限的語言,是否那就是「現代」給予我的震撼?

那隻海鳥飛到了背光位置。平展的雙翼上,銀光一閃,俯衝急遽而下的身影,到了桅柱附近,九十度方向迴轉,繞出船身上空,再度消失於夜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