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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向你坦承,在你翻開這些書頁的同時,你的皮夾已經被我給偷走了。
尚‧惹內在《繁花聖母》裡人們問為什麼偷竊,他回答因為人們認為我是小偷。
偷竊,因為貧窮。

今天不是我第一次偷東西,但,是我第一次失風被逮,該死的大眾唱片行,沒想到連那種地方都安裝了攝影機,我實在太不小心了,當兩個男店員把我叫進去小房間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不妙,因為這一天我至少偷了十來張CD,如果我說偷CD是為了我想要寫小說,一定沒有人肯相信我。他們打了電話叫我媽來,還扣留了我的學生證,表示要七萬元才願意和談,真是一堆吸血鬼,如果不是因為窮,我根本不需要偷東西拿去賣,可惡。
拿出美工刀,在左手腕上劃了第一刀,太淺,沒什麼血。啊,我一定是在作夢,很快就會醒過來,我在一樓的騎樓下等待母親跟那些人談判,他們會跟母親說什麼?他們到底想要怎麼樣?他們會把錄影帶還給母親嗎?他們用這種手法勒索過多少偷竊的少年犯?少年們有乖乖去坐牢還是乖乖地繳錢?他們根本就不用賣唱片,只要專心抓小偷就好了,這樣就可以賺更多的錢了,不是嗎?可惡,我憎恨貧窮。

前些日子,失去了女人珍貴的第一次。男人沒有「見紅」是因為不潔?

我憎恨這種紅。

不過這應該不算第一次,我的第一次,好像是在小學,一個年紀比我小的女生,我記得她姓楊,跟我一樣很喜歡綁馬尾,因為我家有一套她很喜歡的芭比娃娃,我說,妳陪我玩,然後那套芭比娃娃再借給妳,老天,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好猥瑣卑鄙、好骯髒齷齪、好可恥下流。對不起,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這麼說。
記得小學四年級有一天放學去補習班的路上,在六合菜市場口的全家便利商店外,我被一個相當犯賤的男人摸了生殖器,當時我還以為是後面的男同學捉弄我,惡狠狠地瞪了回去,還氣了他們好長一段時間,過了幾天我才想明白前因後果,要是當時我大吼「色狼!大家來打色狼!」是否一切都會不同?
我發現我清醒的時間實在太短了,一下就玩完啦!大概只有娟跟我玩得來,每天泡吧也沒關係,整天開電話線聊些色情的玩意,搞什麼電話援交,錢還蠻好賺的,不過我不像她那麼會講話,電話交友這個行業不適合我,看來這個腦袋還是只能唸書,身體亂用的話,要是報廢會連我都沒得用,同在一條船上我得小心一點才行。隨身帶著一把美工刀,我發現這實在是個很美麗的習慣,不為了傷害別人,而是,憎恨自己,逃離這個令人厭惡的世界。
他們不懂,我不過是懶,百無聊賴的懶,等待死亡的懶,出生是為了等待死亡來臨的懶,要表情何用?有時我連吃飯都懶,睡覺可以睡一整天。
高三那年,我嗜睡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母親開始帶我去看醫生,從內科、外科看到新陳代謝科,最後被轉介到精神科,「可能是考試壓力太大了,要不要休息一陣子?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醫生試著給我沒讀過什麼書的母親機會教育,她正左顧右盼不希望自己帶女兒上精神科的事情被熟人給撞見,「啊?」心不在焉完全沒有進入狀況。
「您要不要試著讓她住院接受治療?」
「住什麼院?根本沒病沒痛的。整天躲在樓上的小房間不知道在搞什麼碗糕。」
「但是您的孩子除了有憂鬱症之外,我覺得還有其他方面的問題需要觀察,最近有沒有發現她跟以前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一些習慣是不是不太一樣?」
聽到這裡,母親惡狠狠地瞪了醫生一眼,「開點藥我回去叫她準時吃就好了。」母親不停注視右手上的腕錶。她像擰死豬肉脖子一樣地,把我從診間擰出來。

診療結束,我不想回家。

睡醒時,已在自己的家裡了,母親當然還是在打麻將,清晨四點多,我被巷內移車的聲音吵醒,書桌上有一百塊,這是爸媽跟我唯一的對話方式,一百代表昨晚有輸錢,超過的話代表手氣還不錯。通常他們在家裡收「東仔錢」,當莊家穩賺不賠當然好,問題是人數不夠要湊一腳(輸個精光倒貼也是有的),發生糾紛要幫忙處理,一屋子煙味、威士比、康貝特和蠻牛,我最常做的事情是到對面去買十包硬盒的七星。

在身上隨時都會攜帶一把美工刀,通常是在右手邊的口袋裡。藍紫有點偏靛藍的鐵外殼,刻意做得很薄很輕巧,方便攜帶,尚未沾惹過鮮血的味道之前,毫無疑問,這是她見過最美、最利的一把美工刀。


幸虧最近睡得多,討厭事自然就少了。

街邊兩個小販隔著攤販吼叫。
「阿福仔,你知影轉角那間健保商行遭小偷的事情吧?」
「當然,這條街上還沒有我大腳不知道的事情,聽說是老手啦,撬開鐵捲門,聽說好像只有被翻亂,少了幾包洋芋片跟幾罐可樂。」
「哼!那家老闆平時就小里小氣的,鐵捲門有點故障也沒修,遭小偷也沒話說。但是那小偷搞什麼,開同樂會啊?」
「這倒算好的,你知道不知道,夜市裡那家安迪唱片行決定歇業了。」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關店?」
「聽說上星期他們也遭小偷,被偷走正版原裝貨不講,聽說還有什麼盜版A貨。」
「真的、假的?那個小偷這麼內行?該不會連拷貝的主機都搬走了吧?」
「沒錯,就是連機子都被搬走了,那家老闆也自知違法,打算回老家另謀出路。」
「夭壽!光顧著跟你說話,我錢包被偷了!」
「你老母咧!我的口袋也被劃了一刀。」

2

「大腳,妳覺得我們這條街治安怎麼樣?」
「好就好、歹就歹,什麼怎麼樣?」
「不是啦,上次我們兩個的錢包都被剪鈕仔偷了嗎?」
「說到這個我一口氣還吞不下去,好好的有手有腳,什麼工作不去做,竟然做剪鈕仔!真是沒家教!」
「我不是說這個啦,妳不覺得我們這條街比較沒有小偷了?」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有,大概是里長跟里民們組織的那個什麼巡邏隊的起作用了吧。」

松德路上的市立療養院,殘白重疊覆蓋的大樓,正面看進去是不透光的,與附近的紐約紐約、新光三越商區相比之下,總顯得冷冷清清的,甚至有些陰暗、灰樸,外面看上去會以為是一家老人俱樂部什麼的,實際上它是一家有提供醫療服務的醫院。
一名年輕人戴著棒球帽,背紫色的JANSPORT背包,右手提一包富士蘋果,左手腋下夾著一份報紙,在療養院疏落的人群裡格外突兀。
十一樓是鐵欄杆病房,探望和出入都有一定的時間,管制得十分嚴密。病床上的人還是沒有醒過來。右手掌到肘關節處、右膝至髖關節處各縫了一百五十多針,左腳僅有撕裂傷,脖子已經箍成白色的甜甜圈,整張臉都是瘀血和紅腫幾乎無法辨認面容。病人的右手還上著銀色的手銬。

「身體上的外傷醫院已經盡量幫她處理了,剩下來的就靠病人本身的意識了,可以給予她適度的刺激,但是要『適度』。」醫生為了加強這二字,還特意將埋在病歷表的頭抬起來,看了看病人家屬,用拿著原子筆的手順便推了鼻子上的眼鏡。
「請問,她什麼時候會醒呢?」
「目前的情況看來還要觀察,我們已經幫她清除了大腦中的瘀血塊,患者尚未清醒的原因我們也不是很清楚,也許要麻煩你們多多照顧她了。」醫生轉身離開病房。
交班的護士們卻聚集在門邊竊竊私語。
「妳知道她有病嗎?」
「你指的是什麼?弄成這樣子,她醒不醒得來都不知道。」
「失憶嗎?」其中一個胖護士說道。
「那天聽她以前的醫生來會診,還小心翼翼地拉主治醫生到一旁說:『就算她醒來都不一定會知道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