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會回來。所以,一早便上床和衣側臥,等他尋夢而來。
  她闔上眼,一把鬆弛吉他之姿,躺入一床月光照不著的暗夜,緊張成一具真正的六弦琴,蓄勢待發的姿色。第七天了,她在夢境與現實中游移,那身上每根緊繃的弦,就等他入夢,輕輕撫弄她冷冷的頸背,如斷弦之奏。
  入夢來吧!入夢來吧!到念你等你的人夢裡來吧!第七天了。她輕喚著。

  濁水嗚咽一路地黑床暗泣,行過屋後的田埂,那排矗立埂邊的桑樹,在夜中擒拿風的抖索,月光下的陰影盡化成一地秋涼的悲傷。
  他許是一身僵硬如囚,兀自如那日般頑強地掙扎,不動,多似耍賴討糖的孩子,任性地坐在埂上,一身的黑泥自褲管襲捲而上,龍捲風似的漬髒至背脊。
  「我不要再去那裡。」他慌亂地舉起方才還在把玩土塊的手,烏黑的指痕全烙印在她裙襬上,毫無章法的滑落,一幅垂死之圖。
  「不要趕我走。我會乖乖的,我會聽話的。」他哀求的,淚和鼻涕全淌出,嘩啦如雨泉湧出,一張皺癟的臉更把歲月的無情深刻,密密麻麻錯落交織。
  他話中的那裡,不是安養中心,而是她特地託人多方探問下才找到的張嫂,一名孩子全在外而單身獨住的的老婦。
  他尿失禁多年了,老弄得一室騷味,整個屋子如浸泡尿騷的屍間,不是福馬林的,只住著形槁的他,失魂的她,還有荒腔走板過著行屍日子。
  他太依她、賴她。如同往昔,那印象中的她,一路走來的人生,也一樣依他、賴他。
  一直到七日前,她依例喚醒仍蜷睡如蛹的他,一如往常,褪下他一夜後便濕漬了四角底褲,準備換新換乾的。他猶如她小時那般,在她俯身低首之際,伸手輕撫她長髮撩開的頸背,輕輕撫摸,如撥弦,一臉笑靨。
  但,那天,她知道必須送走他了,一刻也不能遲了。尤其是歷經那件事後,她再如何不捨,都必須奏起悲鳴的將軍令。
  他,不可思議地,竟如稚童,在她更換底褲時,勃起,蒼老垂死的勃起,搖搖墜墜。
  她,不是沒見過,但,歷經那件事後,她,終究,不得不嘆了一口氣。

  她是他的小情人。他總愛這樣說,或者,前世的戀人。
  從小,她就依他、賴他。他愛拎著她四處走,野蕩,彷彿就只她一個孩子。妻子身子太弱,結婚多年後好不容易生下她,他本以為大概這生不會再有孩子,就算空了多年後,意外又多了個兒子,他還是以為,這生只有她一個孩子。
  一直都是他照顧她的,妻子身子太弱了。從孩提的餵奶、盥洗、換尿布,都是他一手包辦。當她子夜哭啼時,是他翻身而起,擁在懷中輕聲哄慰,喃喃地唱著、和著夜的寂靜,還有妻子渾然不覺的呼吸聲浪。
  他如是進行一場人生的初戀,望著她一張稚臉。
  妻子在日後,只不停的叼絮,怪他太寵也太疼她,從不知這場暗戀。畢竟,可憐的妻子,從不知愛情是何物?她只是媒妁而來,而她從未聽過他在面前款款輕語,更遑論,歌唱,在那子夜。
  多了兒子後,他讓兒子成為妻子的小情人,如他跟她。
  他總愛在幫她沐浴後,輕輕地撩開她頸後的髮,徐緩地呼氣,聞著。
  「好癢。好癢。」她銀鈴的天籟笑聲,天真轉頭瞧他。
  「好香。好香。」他在她面前瞇住了眼,然後一手,粗獷且有力抱住著她。「妳好香。」
  她樂得笑開了嘴,露出一排潔白的小牙。
  「親親。來。親親。」他的大嘴如是湊上她小小的紅唇。
  一直到她上了學,他猶是如此樂於跟她進行這般遊戲。直至妻子嫉妒的眼神,還有自她口中一再奔逸而出的斥責後,他才又轉為地下情,如她孩提時的子夜歌唱。
  她似乎也驚嚇了,當他對她嚷著親親時。「媽說,不可以,我大了,長大了。」她的眼神釋放著不安,轉著骨碌碌的黑珠,無邪說著。
  但他仍暗暗的與她偷情。
  那時,家的附近,就有著這一大片桑樹。他攜著她去採桑葉養蠶。
  她不知樹名。「這棵、那棵,還有那些,這一大片,所有所有的,妳所看到的樹,都是桑樹。」他,手不停舞舉著,如是將軍,面對那片桑樹戰場。
  「多桑?」童稚的她,把他繁瑣的話語簡化成一個簡單的名詞,不解望他。
  「多桑?」乍聽初時,他一時迷惘,心念一轉,呵呵對她笑起。「多桑。對!很多的桑樹,就叫多桑。你以後就叫我多桑。」
  他,變成了多桑。一種日語的父親。他的腦海常浮起一幅畫面:白巾裹著頭際,酒醺後茫茫敲著桌角,輕濁吟著歌,眼中的不遠處,一位驚惶的小女孩,有如小白兔,閃避、躲藏。
  「多桑。我以後也要救多桑。」她天真的嚷著,在他告訴她蠶神馬頭娘的故事後。
  但他只對她說了前半段。「從前從前,有位女孩,在她爸爸離家很久以後,拜託家中的白馬,幫她找回了爸爸。」他沒說女孩的許諾,他也沒說女孩的下場。

  一直到她大了,都快三十了,他還是沒改掉在她頸後撫摸,然後輕嗅香味的習慣。只是,少了親親。
  她也不介意,一貫微笑著輕說。「多桑。好癢。」
  她笑的臉蛋,多了一些憂鬱。
  他一直推謝婉拒著眾多前來提親的人家,說了他自己也不信的理由,而且一年比一年薄弱無力。
  他推謝了醫生世家,因高攀不起;他推謝了海外學人,因相隔太遠;他推謝了公職才俊,淡淡的說,她還年輕,還太小。
  一年年的虛蕩,連他的弟弟早就在他一聲令下,早早地乖乖的娶妻生子,而她猶待字閨中。媽媽早就看不過去,和他吵過幾回。
  「你準備養她一輩子,當成老姑婆?」
  「那也不錯啊。」
  想不到,多桑竟是這樣輕鬆的回答,說得讓她一陣心慌。
  一直到她自動出擊,跑到婚友社,自己找到了先生,多桑才如洩了氣的皮球,癱了。
  先生大她八歲,年紀老不說,人也長得矮且瘦小,但多桑再也阻不了她,擋不了她,一顆待嫁的女兒心。
  「他,好嗎?」多桑面露心疼地試探,試圖挽回。
  原本也不太贊成的媽媽,逼著多桑面對她女大不中留的現實,幫了她說項。「別人來說的,好的,你一味的不要。這回,她自己找的,你還說什麼?」
  他,當然不好。比起那些前來登門提親的,遠遠的不如,只開個小公司。年紀、長相不說,就連工作也比不上。
  但她年近三十了,一朵花開得快枯萎了,她想抓住青春的尾巴。
  在她婚禮的前一天,多桑跑到她的房間。她正梳著髮,坐在鏡前,沒搭理他,他只靜靜地坐在床角,什麼話也不說,坐了老半天的沈思。
  「他,好嗎?」他再問了一次。
  當然不好,她見過他幾回,兩人都急著結婚,就這樣,沒談戀愛的,婚結了。

  他,好嗎?
  她一直到婚後,才知道他的不好。公司規模小,幾近一人公司,只請了個小姐記帳,三個員工包裝,而自身則二十四小時盯著幾台織襪機生產,未來的鴻圖大展。但這不打緊,她不介意他的事業的大或小,但她無法忍受他的賭性,無論大賭或小賭的堅強意志。
  「妳,回家跟多桑調個錢,票軋不過去了。」她在他的央求聲中,只得三天兩頭往娘家跑,找多桑調頭寸。
  多桑從不皺眉,爽快地把錢支付給她,從沒要她還的。
  她捧著多桑領出的錢,眼眶溢著淚水,站在他面前。他沒再撫弄她的頸後背,也沒去輕嗅,說著好香,只一臉不捨地,手撫起她垂下的長髮,默默地撫弄。
  一直到她先生車禍過世,她才知道他有多不好。他撞車身亡的消息一傳出,整個屋子立即擠滿了債主,拿出一張張她從不知的借據與賭債。
  在眾聲喧嘩中,她幾近被吞噬了,只能無主呆在那兒,風聲、雨聲,或者人聲皆分不清。
  忽的,一聲大喝,自外傳入,急急奔來,她揚起眉,抬起臉來。多桑如遠行歸來的將軍,那傳說中的故事,關於桑樹、關於蠶的。
  「一個一個地來。慢慢的來。不要嚇著了我的女兒。」他承接了所有的債務,把所有的田地賣掉來幫她償還,只留下那塊一大片、一大片桑樹的土地,她說的多桑。
  但這也惹來她弟弟的怨聲。所以幾年後,媽媽一過世,多桑罹了尿失禁,弟弟便立即把他丟給了她。
  「他是妳的多桑,不是我的。」弟弟說。

  他,跟她同住。他們彷彿回到了過去,但換成了他依她、戀她了。
  他又習慣在她頸後背,那樣撫摸她,然後輕嗅著,喃喃地說:「好香。」
  她一直不以為意的。因為,他是多桑,而她卻從未如小時許諾所說的救他歸來,反而是他在先生過身時勇救她一回,她心存感激。
  但,那件事後,她知道自己必須做個決定了,無論有多掙扎。
  那天,他一身赤體躺在床上;她本來依例要進房幫他更衣換褲的。
  「怎麼?都沒穿衣?」她有些驚詫地望著眼前一幕,他赤裸的,一身消瘦,連下體也掩沒在叢林中,一幅老化。她原本以為天熱,所以告訴他:「別省電,熱了就開冷氣,這樣沒穿衣,會著涼的。」
  他沒回話,默默地躺著。就在她低身幫他穿上底褲時,忽的,由她身後雙手攬抱住她的肩頭,又習慣地撫弄她的頸背,輕輕的吹氣。
  「我愛妳。」他說。
  她一時不以為意,沒想太多,也自然回他:「多桑,我也愛你。」
  就在這時,她吃驚地發現,他的下體竟從叢林中,冒出,搖搖晃晃地,勃起。
  更讓她駭驚的是,他竟那樣接著說:「不要再跟那個人來往了,好嗎?」
  他竟知道,也發覺,那個人來了她家。
  那個人,她怎麼捨得?那可是她真真正正的人生戀情,雖然他有自己的家,而這點,多桑竟然也知道。
  所以,她決定要幫他找個人照顧。找了好久,好不容易,問到了個單身獨住的張嫂。
  那天,她準備送他過去。他一路狂奔而出,一路奔回了小時帶她來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桑樹林。

  第七天了。她等他入夢來。
  入夢來啊!入夢來。她在心坎深處狂吶。
  多桑沒告訴她,蠶神馬頭娘的終結,那女孩被馬皮裹成了蛹;多桑也沒告訴她,桑就是喪。
  他這一走,她喪失了一切。而她,等他,她要問。

  她要問,那個人為什麼不來了?
  真的,就如多桑墜河前,說的那句:
  「我說,我愛妳,我不許他再找來妳,也讓他無法來找妳。」
  聽說,那個人在一晚的夜裡,被人從身後猛刺一刀。而最近夢中,常常被嚇地驚醒,狂喊:「不敢了!我不敢了!我不會再去。」
  他,沒入夢。

  她,和衣起身,狂奔到那片桑樹林。
  遠遠地,在稀薄曙光中,看見他立在那兒徘徊,低首,彷彿在輕嘆。
  她急忙大喊一聲:「多——桑——。」
  他抬頭,望她,最後一眼,然後,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