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裏,聶政一直都是個孤獨的孩子。
他始終覺得自己不屬於井裏這個地方,同樣井裏村的每個人也都討厭他。
那是一種沒有理由的相互討厭,有一次和聶政聊天,他突然抬起頭說這裏天空好小呀,連身邊的空氣都讓人窒息!
從那天開始,我知道他一定會離開井裏。

聶政要去廣陵。
我並不知道廣陵在哪里,那是聶政告訴我的。

聊到廣陵的那天下午,我們一起坐在他家的屋頂上。
我問聶政你去了廣陵那你媽媽怎麼辦?聶政轉過頭不看我,我媽媽早就死了。
於是我聽見房間裏有東西摔破的聲音,那天我才知道原來那個女人並不是聶政的媽媽。

聶政沒有朋友,我也不是。但在他眼裏,我只是與其他人不同。不同在那裏,聶政沒有告訴我,我亦不問。
生活充滿了未知,可求的與不可求的。

聶政很聰明而且善思考,如果不是家境問題,他日必有出息。
這是我聽過唯一誇獎聶政的話,是我父親說的。

我父親是井裏村唯一的教書先生,既便是村長也要叫他先生。
雖然我爸爸德高望重,卻毫無架子。沒有哪個小孩子怕他,他走在街上會撫摸每個他看到的小孩子的頭。
只有一個孩子例外,他就是聶政。

曾經有一次我爸爸試著去摸聶政的頭,但聶政惡狠狠地閃開了,還用同樣惡狠狠的眼神瞪著他。
我問他:你那麼討厭我爸爸,幹嗎還要和我在一起。
我還討厭我姐姐,但也沒辦法離開呀。
有些事情是註定聯在一起的,沒辦法分開。
告訴你一個秘密,聶政拉過我的耳朵。
我馬上就可以去廣陵了。
可以帶我去嗎?
不行,聶政說這話時一臉的得意,而我也為這一句話就能輕易把我和他分開而感覺羞愧。但我也認為廣陵只是聶政心裏的幻想,根本就不存在。
我的懷疑讓聶政無比憤怒,似乎我的想法已經是對廣陵這個美好地方的褻瀆。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領,脖子上的青筋也隱隱約約。

廣陵是我一個人的,沒有別人可以去,那是我自己的秘密。
可惜那時我還太小,根本沒辦法體會到秘密對於一個人有多重要。為了打擊聶政,我撇了一下嘴角。
別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有秘密,我也有秘密,我爸爸也有秘密;你知不知道我爸爸的秘密裏有你。

聶政開始變得很沉默,我不知道這與我那天的話有沒有關。

聶政後來曾經問過幾次有關我爸爸的秘密,他問我時雖然假裝很不在意的樣子。可是我還是感覺很得意。
如果你想知道,就得告訴我廣陵在哪里。

那天我知道了那個叫廣陵的地方,白天都有彩虹。你踏著彩虹便能跨越天界。
而那天聶政也知道了我爸爸的秘密:我爸爸的房裏夜晚會有奇怪的女人喘息,而有一天那女人一邊喘息一邊對我爸爸說,聶政其實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

大家都知道聶政是一個野孩子。

偶爾和聶政一起走在街上,無論大人還是小孩子都叫聶政野孩子。聶政不在乎,誰罵他,他便拿石頭猛地扔過去。曾經有人被聶政打得頭破血流,那天村長出面救了聶政,被打的人雖然不服氣但也沒辦法,誰都說村長是聶政他爸;當然除了我爸爸。

因為我叫聶政野孩子,結果被爸爸打。那是我爸第一次打我,我被打的很不甘心。
我大聲哭喊著,韓俠累你也不是什麼好人,你還不是偷偷搞大過別人的肚子。
我不明白自己的話到底有什麼威力,但是爸爸舉起的手一下子停在了空中。隔了好久他才問出一句,是誰說的?

是嚴仲子說的,怎麼樣?
我沒有告訴爸爸這是聶政告訴我的。雖然我不知道把別人肚子搞大是怎麼回事,但我也明白那絕不是好事情。我想跟他翻臉,但看著他的臉卻又有些怕。最後只是問他怎麼會知道這事,聶政轉過頭沖著我笑著說。

這村子怕只有你不知道吧。
他的笑裏顯現一絲猙獰,很難想像一個小孩子可以露出那樣的神情。我嚇得不禁倒退了幾步,他向我逼近一字一句地說。
這些都是嚴仲子告訴我的。

我不知道爸爸那天有沒有去找嚴仲子,只是聽我說出嚴仲子這個名字,他整個人都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

聶政曾經逃離過一次井裏,但沒有成功。後來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雙眼無神。
我問他幹嗎要不聲不響的一個人離開。他沒有回答我,只是轉過身用後背對著我,我看到他的後背上有被人抽打的痕跡。
從聶政家離開時,我的臉上流著淚。走到村口的時候我聽見村子裏的小孩子叫著我的名字,不知為什麼我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
圍在我身邊的孩子一哄而散,但他們的聲音卻一直在我耳邊索繞。

野孩子,野孩子。沒有媽的野孩子!

我撿起一塊石頭狠狠扔了出去,那一瞬間突然世界變得很安靜,原來我終於明白聶政的感受了。被我打到的小孩子捂著頭痛哭著,而我卻站在路邊腳踢石子,面帶著冷笑。

村長走過來想摸我的頭,卻被我冷冷的閃開了。村長訕訕地笑了一下說。

這孩子和聶政越來越像了!

我指著村子的鼻子罵:嚴仲子,你他媽的少放屁。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點破事!

村子被我說得無語,在全村村民都在的情況下被我這樣說一定很沒面子。他有點惱火抓住我的手,我能有什麼事?你能知道我什麼事?

全村人似乎都豎起了耳朵,他們表面漠不關心,其實骨子裏都恨不得人咬人。
這些都是聶政告訴我的,可是我卻在今天突然懂了。

我默默看了一眼村長,然後把他的手甩開大步走開了。有人在我背後喊著我的名字問我去哪里,我頭也不回。

廣陵,我要去廣陵!

爸爸知道了我要去廣陵的事情,他坐在桌前仿佛老了很多。他看著我的眼神無比淒涼,我知道他想對我說些什麼,但現在的我已不是從前的我。我開始習慣用聶政似的冷笑來面對他,一遍又一遍。終於他再也忍不住了我的冷笑,他沖著喊著。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要去廣陵!
除非我死了!

我說得斬釘截鐵,毫不猶豫。我爸爸也馬上撕掉了他偽善的面孔。這讓我覺得再一次戰勝了他,可是我卻沒有一點開心的感覺。因為我知道這一刻可以讓我開心的就只有聶政一個人了。

沒想到聶政卻依然不肯見我,這讓我大失所望。我以為現在的自己與聶政已經完全心意相同,卻不想他依然拒絕我。這讓我感覺仿佛全世界都在孤立我。我站在聶政的屋外破口大駡,不停的罵,把我知道的和能想到的一切全都罵了出來。最後我語無倫次,完全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當我說到廣陵的時候,聶政出現了。

他站在門口,臉上的傷口依然醒目。他用他慣有的嘲笑面對著我,讓我突然覺得我離他還是那麼遠。當他問我是不是真的想去廣陵時,我突然無話可說。我不明白我在執著什麼,但我只知道除了聶政和廣陵我就一無所有了。
聶政又說,如果你想去廣陵,除非像我一樣。
像你一樣?
對,像我一樣殺一個人。

我想知道聶政到底殺了誰,但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告訴我,就像他永遠不會相信我殺人一樣。他的眼神和嘲笑說明了一切。他想用殺人阻止我去廣陵,但他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我已絕非以前的我了。我告訴他我會去廣陵,也會去殺一個人的。我說得十分從容,以至於聶政聽了臉上也不禁產生一絲迷惑,於是我的臉上帶著聶政的招牌嘲笑轉身回家了。

我不知道殺人應該準備一些什麼,但至少要一把刀吧。我把家裏的菜刀放在懷裏,然後偷走了爸的筆和墨。我走到村子當中最高的那堵牆邊,用筆寫下“我要去廣陵”幾個大字。我沒有寫下我的名字,那樣顯得很白癡,我知道會有人懂得他的意思。然後我一個人蹲在村口的大樹下,懷中的刀咯著我的胸口。那些疼痛讓我會保持著時刻的清醒,沒錯我在等待從這裏經過的人,然後把他殺死。

我想我看見了廣陵,那裏的天空正有一條彩虹。就像往日雨天過後天空掛著的彩虹一樣,但現在彩虹卻就在我腳下。我用腳輕輕踩上去,那彩虹如井裏村那條石路一樣堅固。當我欣喜若狂地奔上彩虹時,我卻看見在彩虹的一端卻早已經站著一個人了。我看不清他的臉,他高如爸爸,壯如村長,偏偏背影像極了聶政。當他轉身時我分明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就如我那晚在聶政家聽到的一樣。

沒錯,你就是一個野種!你哪也去不了,除非我死了。

我驚醒時一身冷汗,身上卻也是粘粘一片。我尋不到懷中的刀卻聞到了一陣血腥。
我看著手上的鮮血尖叫,聶政坐在我身邊,眼睛卻望著遠處。

你不用擔心,人是我殺的。

我不相信聶政所說,但卻不敢走近他。我不停的喘息,聶政卻只顧搖晃著手裏的刀。天亮時我看到一個人躺在遠處,身上的衣服已經全部被血染紅。我看不清他的臉,卻沒有勇氣走上前去。我問聶政那躺著的是誰,他轉過頭臉上對著我笑。

難道你不知道嗎?

全村人都已經聚到村口,偏偏不見我爸和村長。我的心越來越沉,躺在遠處的人果然高如爸爸,壯如村長。村民將我和聶政緊緊圍住,這時我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嘲笑。他們面容嚴肅,我卻看得見他們心裏在放肆大笑,這不正是他們想要的結果。我沖到前面大聲喊叫,人是我殺的,人是我殺的。卻沒有人理我。聶政面無表情地走到人群當中,只是不停搖晃著手中的刀,村民也同樣不言不語。

殺人償命!
沒有人關心誰被殺,或者誰殺的人。聶政深知這點,村民那麼討厭他,就像他討厭他們一樣,他們彼此都在等待這一刻的了結。當聶政把刀刺入自己的身體時,面帶微笑。
割面,剜眼,剖腹!
最後聶政轉身面對我慢慢倒下,他的鮮血噴到我的手上,臉上,身上,我聽到他最後一句話。

我騙了你,我只殺了一個人就是我自己!

戲已收場,我呆住在地上不知所措,村民依然面無表情慢慢退去。我看見一個女人蹲在聶政的屍體前,我認識那個女人,她就是那個被聶政叫做姐姐的人。

她呆呆跪在那裏,她突然開始抽打聶政的屍體,直到整個人都癱倒在聶政的屍體上,哈哈大笑直到笑出眼淚。

聶政呀,聶政我說你不會走出井裏吧。你到死還是個野孩子!

我不光認識她這個人,還認識她的聲音。這個曾經出現在我爸爸的房裏,村長房裏,還有聶政房裏的女人聲音。

我走近她,她抬頭看著我,她的眉目與聶政好像。她用滿是鮮血的手拂去臉上亂掉的頭髮,沖我微笑。

你與聶政長得好像。

她伸出的手在半空停止,我知道她想撫摸我的臉。我知道曾經這樣一雙手在我睡覺時常常撫摸我的臉,我曾經在月光下偷偷看到她的臉,與我長得好像。

我本想問她的是,聶政到底是不是我兄弟?
我以為問她的是,被我殺死的人到底是誰?
其實我問她的是,真的有廣陵這個地方嗎?

女人坐在地上,眼光溫柔。
我與他約定,相好之際便是去廣陵之時……

那一年我離開井裏,卻尋不到廣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