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是很帥的,每次只要看到阿宏識別證上的照片,我都會忍不住這樣告訴自己。
縱使是假日,阿宏也總是掛著那張識別證,穿著公司的卡其色制服。他喜歡癱在沙發上,張開嘴對著電視發呆,打發待在家裡的時光。籠罩在昏暗下,映射在他臉上的光影閃爍著,鼻樑上的厚重鏡片反射出一道道彩色花紋,使我老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也或者他根本就沒有表情,電視中嘻笑怒罵的人已經幫他把表情都做盡了,又何必花力氣牽動自己的顏面神經?
大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也記不清了,隨著他油膩肚皮上下起伏的識別證,再再提醒了我,我們曾經擁有與現在完全不同的時光。
「所以呀!你這老頭還真是厲害……」隨著電視的訕笑聲,阿宏拿起了一旁的黑色脂狀食物,一口一口塞進嘴裡,一行混著口水的油脂流出嘴角,順著紅通通的臉頰,滴落在制服襯衫和布料沙發。
我拿起了桌上的針筒,再熟練不過地,狠狠朝著左手掌刺下去。望著筒壁內的紅色稠狀液體一點一滴注入我體內,一股充實的幸福感也隨之傾注全身。
我感受到了嗎?是的,粉紅色的條狀小蟲開始在真皮組織蠕動著,它們撫慰著我,帶給我暖意。我的舌根顫抖,眼眶發麻。阿宏終於注意到我了,他的眼神還殘有那麼一絲絲往日氣息,那是雙大學時代,一邊彈吉他,一邊注視著我的深情眼神;那也是雙,當他環抱我腰際,親吻我耳垂時,帶有點淘氣的眼神。
「妳別再碰那怪東西了好嗎?」他對我說。
語畢,他隨即偏過頭,投向名為電視的慈母懷抱,轉到新聞台。
記者正報導著一則關於紅色脂狀食物有利身體健康的報告。
阿宏丟下了手中殘餘半盒的黑色脂狀食物,打開了紅色的那盒,繼續吃著。
「今天稍早,院會的衝突……」漸漸地,電視的聲音在我的腦海糊成一片,我宛若置身海中蔚藍處,一吋一吋地往下沉。
阿宏不再理睬我,吞了兩顆催吐片,抱起地上的痰盂開始使勁地嘔吐。
我環伺在主播激昂的聲調,和酸臭的發酵味裡。蟲子又開始動了起來,陣陣酥麻蔓延入骨,我顫動,再顫動,在沙發上,在胖男人旁。

「難得的假日。」蟲子安靜下來後,我對阿宏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他一邊用袖口擦嘴一邊回應我:「既然是難得的假日,我們就應該好好待在家裡。」
「走吧!我們好久沒看電影了,最近有部片還不錯。」我說。
「什麼片?」
「絕對可能。」
「片名就叫這樣?」他問我,我點頭回應。
在一小段的沉默後,阿宏推了推佈滿指紋的眼鏡說:「不然,先看看時刻表好了。」他轉到了娛樂台查詢,十幾部院線片一自排開,阿宏點選了版面最大的那部,把預告片段拉成全螢幕來觀賞。
「那就看這部片『神鬼戰警追緝令』怎麼樣?」阿宏指著電視說:「妳看,這部片用了兩萬磅炸藥。」
「可是『絕對可能』真的很棒,這部片的導演去年在不列顛獨立影展拿到了指標性的獎項。另外像是配樂和編劇就更是一時之選了,他們很擅長把整部作品的氛圍融合在對話與音符裡。」我試著說服阿宏。
他卻放空了,放空在重複播放的預告片中,我不確定他是否有聽到我所說的話。
最後他拍拍我說:「半小時後就有一場了,走吧!」

我們坐公車抵達電影院,一路上阿宏始終沒有放下紅色脂狀食物,如同公車上大部分的人一樣。我們一同茫然地望著窗外,看著灰濛濛的天空,以及街道上灰濛濛的身影。
他總共吃了兩大盒,背包內還另外放了三盒。
進場的人潮很多,所以我們只能坐在最前面一排,仰著頭看完整場。
「如何?好看吧!」散場時,阿宏牽著我的手,興奮地談論起電影劇情。而我的腦袋一片空白,記不清劇情的脈絡,只隱約認得海報上幾位主角的長相。
「兩萬磅炸藥果然不是用假的,真精彩。」阿宏手舞足蹈地說,也間接提醒了我,沒錯,我還記得那幾幕飛車追逐、街頭槍戰以及爆炸的場景。
步入電梯前,我的目光飄向了牆上的電影時刻表,然後,我拉住了阿宏的衣角。
「那部『絕對可能』就快開演了,我想看這一部。」
「什麼?那是什麼片?」阿宏訝異地看著我,好像完全沒有印象我曾經提起過。
「我出門前跟你說的那部片呀!」
「喔。」他的眼神再度放空,緩緩翻起了背包,拿出了最後一盒的紅色脂狀食物。「那這部片,用了多少炸藥呀?一千磅?五百磅?」
我查了一下旁邊的電影資訊表,告訴阿宏:「兩公克。」
「兩公克?」他睜大了眼睛。「這種電影能看嗎?不要浪費錢吧!」
「不然你先回家好了,我自己看也可以。」
他露出了無奈的表情,吸了口脂狀物,嘆著氣說:「好吧!我們一起看吧!不過你先幫我去櫃台買盒紅色的好嗎?等我一下。」他吞下了催吐片,走向角落的公共痰盂。

我們坐在一個視野良好的後排位置,進場前工作人員還有些訝異,並且告訴我今天是「絕對可能」上映的最後一天了。
哪怕它也只上映了兩天。
開演前,我拿出了針筒,刺進眼皮,深恐這樣子還不夠,我隨即又打下了第二管。
「真噁心。」阿宏斜著眼瞪了我一下,然後自顧自地拆開了手中的紅色盒子包裝。
阿宏在電影放映後沒多久就睡著了,這是我依據那消失的咀嚼聲所做的猜測。當粉紅色小蟲在我眼球上爬行時,那樣舒暢的感覺會人忘卻一切,只專心地關注著大螢幕。

男主角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廈旁。喔,不,我被拋上了外太空。
男配角們靠著欄杆竊笑著。喔,不,在真空中,我坐上了一個蹺蹺板。
女主角蹲下摸著男主角的頭。喔,不,蹺蹺板開始上下擺動。
男主角在街上做起了伏地挺身。喔,不,我不小心掉下去了,我的心臟幾乎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男配角們散去。喔,不,我極欲找尋可以抓住的施力點。
女主角和男主角都消失了,電影結束。喔,不,我抓花了地球,磨掉兩片指甲。

椅子上留了一個人形印子,是我所流下的汗水。阿宏打翻了食物,在卡其色制服和識別證上留下了紅色印記。
「結束了嗎?」燈光漸亮,喚醒了沉睡的他。
「嗯,結束了。」
「你怎麼沒有在那兩克炸藥派上用場時叫我起來呢?」
「至少。」我張大了眼睛靠近阿宏,希望他看到在我眼白上游移的小蟲。「你做了個好夢,不是嗎?」
「喔。」他伸了個懶腰。「這部片叫什麼名字呀?」

準備搭車回家前,阿宏被一長串的排隊人潮吸引住了,他好奇地跑到隊伍最前方探個究竟,再興沖沖地跑回來。
「他們在排藍色脂狀食物,這一家手藝很好,聽說每天還有限量的,我們趕快來排吧!」
「藍色?可是你現在不是只吃紅色的嗎?」我望著人龍,大家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坐在地上,抱著痰盂,或是抱著紅色的包裝盒。
「這麼多人想買一定好吃。」他興奮地拉著我小碎步跑向隊伍末端。
我其實不怎麼喜歡吃脂狀食物,但是自從這種食品推出受到廣大的歡迎後,一些傳統的餐飲業也開始紛紛跟進,現在除非是親自下廚,其他的選擇已經越來越少了。
但又有誰有動力,在工作十三個小時之後,花心思自己動手烹飪?又有誰願意在工作六天後的二十四鐘頭假期,挪出寶貴的時間來準備食材做調理呢?
更重要的是,脂狀食物很合大多數人的胃口。
「你自己排吧!我去那邊逛逛。」我跟阿宏說,也不等他回答,就一個人離開了隊伍,朝著街角的唱片行走去。
那家唱片行總是燈光黯淡,平常也沒什麼人氣,但是今天我卻莫名地有種想進去逛逛的渴望。

「你們有沒有歌詞裡沒有『愛』也沒有『寶貝』的歌呀?」花了一段時間試聽過後,我發現只要聽到這兩個詞,體內的小蟲便會開始作怪,胡亂咬我,於是我決定直截了當地問老闆。
「有的,不過這樣妳就少了一半的選擇了。」老闆是個留著長捲髮,穿著騎士外套的中年男子,他慢條斯理地回應我。
「我不太懂音樂,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耶!我覺得很多歌曲,前面原本是抒情藍調,到了副歌卻又來個大轉彎,忽然插進一段繞口令,或是一些不太自然的機械修飾音。乍聽之下,好像更熱鬧更順口,但多聽幾次之後就難以下嚥了。」我沒什麼條理地敘說,這些會讓我被蟲子啃嗜的歌曲類型。
只要聽到這類的陳腔濫調,我就會痛得難受。
「我瞭解妳的意思,那麼妳又少了一大半的選擇了。」老闆站起身,帶我走到最角落的架子。「或許這裡會有妳可以接受的。」
「這些是?」
「我有種直覺,妳會喜歡這一區的音樂。當然,這些歌偶爾也會出現『愛』和『寶貝』等等字眼,有時也可能會加入一些特殊效果。」老闆把兩側的頭髮往上梳,露出了兩個粉紅色的耳朵,耳殼表皮內佈滿了上百條小蟲。「但是妳可以感受出歌的真誠與力量。」

最後,我搬了十張專輯回家,阿宏則搬了二十盒藍色脂狀食物回來。
他罵我浪費錢,這個年頭哪有人還在買CD的呀?
我則嫌他太瘋狂,為什麼一次要買二十盒?不要去分顏色的話,這種東西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很輕易買到不是嗎?
「大家都買這麼多,要不是他有規定購買數量,我還想買更多。」他撕開了其中一盒,重重地將自己摔進沙發,打開電視,一切都是這樣熟悉。
「據研究指出,最近在台灣造成一股搶購旋風的藍色脂狀食物,似乎並不是營養價值最高的,下週六政府會引進新的綠色脂狀食物,是由老虎奶製成的頂級食品,口感絕佳,相信會帶給大家全新的感受。」主播慷慨激昂地念著新聞稿,挑起了阿宏的興致。
「哇!看來我明天要去問問看,可不可以先預購了。」他吸了一大口手中的藍色食物,抓了抓肚皮,像個孩子般笑了。
他曾經是很帥的,我看著他死都不拿下來的識別證,又回想起了出社會工作前的日子。

我走進書房,播放起今天所買的專輯。我可以感受到,體內的小蟲開始繁殖,開始擴散,從頭頂到腳底。
音響嘶啞地吶喊,我不自覺地舉起雙手打著節拍,夾緊雙腿,放任身體酥軟地跌坐在地。
我好癢,好癢,蟲子受到了音樂的啟發,開始鑽進我的血管,在裡面飛躍舞動著。它們憤怒,它們憂鬱,它們狂喜,它們急著找尋一個抒發的管道。
阿宏在客廳睡著了,電視依舊嚷嚷,但是已然聽不見咀嚼聲。
我扶著桌子,搖搖晃晃地爬起來,把音響開到最大聲,讓曲中的抑鬱、茫然、喪志和憂愁,進入我,融入我,插進我的腦袋,纏綿我的靈魂,與蟲子在體腔內狂亂共鳴。
在我意會到縱使用力抓到破皮,也沒有辦法止癢的時候,我拿出了刀子,讓鼓譟的蟲子順著紅流,注滿一旁的空針筒。
阿宏打起了鼾,就讓他這樣睡著,不要吵醒他吧!畢竟明天還有整整十三小時的工作等著他。
而我真正在思索的是,會有人接受我這瓶紅色稠狀液體嗎?
啊!這個星期天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