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我總是感到害怕。

  每到了夜裡,我的老公總是會說夢話,那使得我害怕。實際上,人入睡之後,做做夢、說說夢話並不是什麼令人感到驚恐的事;我所怕的,是那夢話的內容。

  我記不起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聽見他說那些夢話──那是個跟以往一般的平常夜晚,我們夫妻倆先後洗了澡,各自就寢;到了半夜,我似乎感到異常悶熱,隨即便被老公的夢話給吵醒,我向他望去,只見他一張口大大地開著,這夢話是從他喉內傳出來的,而且聲音難聽之至,但我卻異常地能聽清楚那夢話究竟說了什麼。

  「梁亞涵,」他指名道姓地叫我:「我要妳死!」

  乍聽時我還以為是聽錯了,但他重覆說了同一句話好幾次,而那語氣讓我渾身發顫,因為我打從心裡感受到,那聲音實實在在的希望能夠致我於死地。我的喉頭像是要被自己的恐懼給哽住,直到回過神來,我已經是大口地喘著氣,腦子裡仍迴繞著那可怕的夢話。我努力安慰自己那必定是老公做了惡夢,說夢話時才這麼忿恨。

  「你昨天是不是做惡夢啊?」隔天一早,我假裝若無其事問道。

  「有嗎?」他兩三口塞進烤土司,一面喝著牛奶幫助下嚥。

  「你說了好多夢話,你不記得你昨天做什麼夢嗎?」

  「不,我覺得昨天睡得很安穩。」

  我本來還想再問,卻不知如何開口,所以本來已到喉嚨的那句「可是」,我只發出了個氣音。他急著趕上班,也沒注意到我的欲言又止,親了我臉頰,便忙步出家門。聽到車子的引擎聲遠去後,我才覺得好似鬆了口氣;回想起我們夫妻倆結婚一年多來,感情一直相當親密,甚至連小爭吵都極少發生。何必多想呢?我「哈哈」笑了幾聲,昨晚只不過是個夢,他的惡夢!

  當晚,我躺在他身邊,漸漸地將要入睡,卻是一陣渾身不對勁,心頭像是狠狠給揪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摀住我的雙耳,那聲音又自我身邊傳來。

  「梁亞涵,我要妳死!」

  我嚇得不敢睜開眼去看他,我瑟縮在棉被中,無法遏止發抖。之後每一夜,他的口中都會傳來同樣的夢話,我總是在恐懼之中驚醒,緊閉著雙眼,深怕看到的不是我所愛的那個他,而是一個拿著刀、想要殺了我的惡魔。每當入夜後,我幾乎是在崩潰的邊緣度過,但畢竟那是夢話,在醒時他仍然是溫柔的丈夫,我不能、也不願與他分房就寢,當然我也沒有向他提過夢話這回事。

  「妳還好吧?好像有點黑眼圈?」一早,他盯著我的臉看。

  「沒睡好吧,大概。」

  「唔,好像不是黑眼圈,」他盯得更仔細。「像是沾到了什麼,黑黑的。」

  他往我臉上一抹,就在他手接近我時,我還著實嚇了一大跳,身子陡地一震。「欸,怎啦?」他也被我這一震嚇著,愣了愣,才又望著他的手。方才抹過我的臉頰,的確是有什麼東西沾了,因為他的手指上也是黑麻麻,像是摸了木炭似的。

  「這是什麼?」我和他互相問著。

  「該不是灰塵,看來像木炭。」他將手湊近鼻子嗅了嗅。

  我一直不知道為何臉上會沾上這黑色的粉末,但是從那天後,不單是那懾人的夢話,一到早上,臉上都會留下一道道黑痕。我在臥房中仔細找過,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能使人沾上那種深黑的粉末,不是灰塵、不是化妝品,什麼都不是。

  我開始懷疑這與老公的夢話有關,雖然怎麼樣想都是兩碼子事,但在我直覺來說,隱約之中,它們有必然的關係。這情況越來越嚴重,不單單是我的臉,每天早上照鏡子,黑痕甚至延伸到我的胸口。

  「我覺得……」早餐時,他吞吐著道:「妳是不是要去看看醫生?」

  「為什麼?你怎麼這樣說?」

  「我在想,妳……妳會不會是……夢遊?」

  「夢什麼遊!我每天根本就幾乎睡不著,怎麼夢遊!」

  「好好好,問題是妳為什麼睡不著?問妳,也不說原因。」

  我根本答不出來。是因為他每晚說的夢話?如果我說黑痕是因為他的夢話,那只怕我不被當作精神病不可。但究竟為什麼會有這些黑痕?為什麼每晚他都說同樣的夢話?我又為何而懼怕?難道根本就沒有那些夢話,全部是我自己的想像,全部是我自己的惡夢?單是這樣,已經使我顫抖起來,我不敢再想下去!

  「算了,這樣吧,我今天下班,帶妳去收驚。」

  收驚,有著它神祕的一面,就在老市區巷內的一間小廟,據說家傳的收驚術已有上百年,而現在的師父雖然已經八十多歲,也已經教給他的兒子,但是他自己仍然繼續幫人收驚。我帶了件衣服,那師父請我坐在神龕前的椅子上,將衣服蓋在一盤白米上,白米上則已先放了張符;點了三柱香,向神像拜了拜後,斜插在衣服與盤子間;接著,他將米端了起來,邊繞著我,邊唸咒語。之後,他給了我兩張符,其中一張,要燒成灰後,混著開水喝完;另一張的灰,要在洗澡時與洗澡水一同浸潤我的身子。

  將符和衣服收好之後,我望向老公,揮了揮手,要他先去發動車子。

  「娃兒。」付完錢正要轉身,老師父低聲叫住我。或許對他來說,我還是小孩子一樣,但他這麼稱呼我,我倒是愣了一愣。「你的丈夫,給女鬼跟了。」

  「他?」我向老公指指,只覺得荒謬,但卻也笑不出來。

  老道長搖了搖頭,轉身,回房去了。我叫了幾聲,但房門仍關著,反倒隱約聽到幾聲嘆氣。我的老公,給女鬼跟了?若是平時,聽了不熟識的人這樣對我說,就怕我會忍不住當場噗嗤的笑了出來,但是現在,我只覺得身子發毛,脊骨一陣寒涼。

  晚上,我照著老師父所說,泡了澡,喝了水,但是到了半夜,我還是被夢話吵醒,更甚,我還覺得胸口有種刺痛感。直到那夢話停止,我才敢起身,但才進浴室一看,我又被嚇得兩腿發軟,我的左胸到頸子間,像是被劃破了幾道口子,正汨汨流出鮮血;那幾道口子旁邊皆沾了黑粉,那些黑痕正好與傷口同樣的方向。

  我再也睡不著,一早留了字條要老公自己想辦法解決早餐,便出了門;我沒有攜帶手機,也沒有說明我要去哪邊,所以老公暫時是連絡不上我。但實際上,我也沒有打算要去什麼地方,只是漫無目標的在市內走著。幸好那些傷口並不深,不過雖然已經消毒、包紮,在我走動時仍舊隱隱作痛。當一個人無事可做只為了殺時間,時間往往過得特別慢,等到我走累時,也才不過近正午,是以我打算找家咖啡店,翻翻雜誌,坐一個下午。

  「亞涵?亞涵!真的是妳!」

  聽到有人叫我名字,這陣子真的是每晚都被叫到怕了,我還差點假裝沒聽見,刻意不望向聲音的來處。叫我名字的,是個自學生時代以來,已很久沒見面的老友。一問之下,原來這間店是她表弟經營,而她有時會來這邊幫忙擔任服務生的工作。

  「妳怎麼會到這邊來呀?」

  「嗯,隨便逛逛,看到這間咖啡店感覺很好,就來捧場囉!」

  「哈哈哈!妳先等我一下喔!」

  她向櫃台說一聲,解下圍裙後,在我對面的位子坐了下來,不一會兒,小妹就端來兩杯飲料。我和她兩人就開始聊了起來,從畢業後大伙各奔東西,找工作的找工作、出國的出國、結婚的結婚,而其中兩對班對結了婚,我和我老公就是其中之一。

  「唉!當初班上不少女孩子都很羨慕你們呢,唉!」

  「欸欸,不對吧,為什麼妳講這句還歎了兩次氣?」

  「咦?妳不知道嗎?王曉韻的事。」

  王曉韻,我略想了想,才憶起當時班上的確有這個女生,也聽說過她非常喜歡我的老公,傳聞她想要倒追,但是沒有結果。我和她並不熟,甚至連說話的次數都極少,畢業後也就沒有再聯絡。

  「她自殺了,聽說是自焚。」

  這句話像是重重的擊了我的後腦般,只覺整顆頭轟轟地響著,我不記得又和老友聊了什麼,也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當我再度醒來,我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老公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已經睡著;他的頭向後仰著,臉上似乎還有些許淚痕,看來格外憔悴,使我不禁感到心疼。我想出聲叫他,一面嘗試活動我的身子、一面嘗試回想我為何會在醫院中,只不過我非但提不起力氣,也只記得起我離開餐廳後,馬路上一輛車將我身子撞得騰空而起的那一剎那。

  我望著外頭,天色黑沉沉的,病房中只有角落儀器的亮光,但這亮光使我看得見整間單人房;醫院分外寂靜,我聽到自己的心跳,似乎越來越快,那種感覺又來了。

  「梁亞涵,我要妳死!梁亞涵,我要妳死!」

  這是我老公的夢話──不,該說是我老公嘴巴裡的聲音漸漸「爬」出來,越來越明顯,而我也越來越忍受不住這異常的驚恐。那聲音,是王曉韻嗎?我是否得叫醒我老公?不,我動不了,我發不出任何呼救!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一個全身焦黑、巴掌大的「人」,自我老公的口中伸出來,一面忿忿地盯著我看,一面朝著我的頸子伸出它那雙利爪。

  我懷疑我活不活得過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