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哪,那一群瘋人 1
——從hijokaidan的歡樂身體到torturing nurse的極端情緒
作者:彥彥 完成於2004年7月26日

“瘋癲在各個方面都使人們迷戀。它所產生的怪異圖像不是那種轉瞬即逝的事物的現象。那種從最奇特的譫妄狀態所產生的東西,就像一個秘密,一個無法接近的真理,早已隱藏在地表下面。”
——福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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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瘋癲,即在場的死亡
生活無處不在禁錮之中,體制的、思想的、文化的,任何的禁錮之下必蘊涵著某種潛意識的精神騷亂。精神上的自由與行為上的放縱的交融和對立牽扯著慌亂的本體在分裂的邊緣茫然失措。當機器成為了身體的延伸,晦澀的念白被歇斯底里的喊叫所取代,由破碎音符所組成的聲浪在一瞬間牽引著自己在精神錯亂的萬花筒中暈天暗地,我就開始相信瘋人是真的能夠與樂器或是機器相互撫摩,而發出性高潮般疼痛但歡樂的喊叫了。

在聆聽日本噪音團體 hijokaidan 的大多數時間裏,我會被他們窒息而濃密的雜訊牆所填埋,轉而又被躲藏在音樂背後女主唱 junko 若隱若現的低吼所扯拽,與人聲樂手山塚愛(Yamatsuka Eye)在舞臺上聲嘶力竭的喊叫與狂躁不安的遊走不同,女主唱 junko 的人聲更像是來自於內心深處的質疑或是詛咒:她或者靜靜的躺在舞臺的中央,任憑她的丈夫jojo hiroshige(樂隊的靈魂,吉他手)將鐵器砸向她的周圍亦如死了般的紋絲不動;再或者她冷冷的站在前臺,雙手叉腰,兩腿分開,下顎微揚,桀驁又孤獨的看著台下的觀眾,緩緩的從兩腿之間朝他們噴射出一注嘲弄的液體……

精神上的抑鬱與形式上的瘋癲,或是精神上的瘋癲與形式上的抑鬱的矛盾與轉化在 hijokaidan 音樂與其自虐與虐他的舞臺表演中隱隱得到了某種神秘學說的暗示。讓行為僅僅成為發洩後的表演與自然,反對詮釋,反對一切含有定義的禁錮成為了所有看似神經症狀的自我治療。可以想像,當一個女人面無表情的暴露著自己的陰戶,如同在粘稠洞穴中翻騰的蛇一般扭動著身體時,她的內心深處又早已被多麼惡毒的心理暗示釘在了自我憎惡的牆上。

每個人都是凝固的,哪怕他們如瘋子般的來回奔跑於舞臺的各個角落,大聲嘶吼,潑澆糞便,手淫射精,讓器樂的聲牆如超聲波劃破時空與聽力極限的界定……我更願意相信他們是平靜的,那也是在強烈爆發後而獲得的心靈上的放鬆與靜謐。探索,由內至外,順延著思緒與血液的自然流淌而非哲學上的思考;疼痛,從某種意義上已被內心深處無法抑制的狂亂與歡愉所替代;預期的反面可以如此的驚悚,以至於讓人在一刹那被腦中的魔鬼的圖騰牽扯入死亡的港灣天旋地轉。亦可以說這樣即興卻又井井有條的音樂破壞著聽者獨立思考的能力,很魯莽的將聽者拖入到音樂本身的情緒與意識當中的同時,給予了聽者音樂本身……

“瘋癲在各個方面都使人們迷戀。它所產生的怪異圖像不是那種轉瞬即逝的事物的現象。那種從最奇特的譫妄狀態所產生的東西,就像一個秘密,一個無法接近的真理,早已隱藏在地表下面。”瘋癲,在承載著對集體理性批判的重大責任的同時,也將自己埋藏在了懷疑的對立旋渦之中,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就是在場的死亡。Hijokaidan用致極的聲響將現實世界支離破碎,將壓抑的情緒化為瘋癲的表演,隱隱暗示了某種在場的死亡,並以此作為對現實禁錮的懲罰。正如中國上海噪音團體torturing nurse的吉他手Isuzu所言:“iggy pop 是我的孟菲斯特,lou reed是我的神父,而hijokaidan是我對你們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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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噪音是一種生理需求,對於我而言”
從1979年的日本京都到2004年的中國上海,從hijokaidan的歡樂身體到torturing nurse的極端情緒,噪音音樂所蘊涵的暴躁情緒與探索精神並沒有因為文化與時間的不同而有絲毫的褪色。事實上在聆聽torturing nurse專輯<junkyisuzu>的過程中,你會發現雜訊牆後所彌漫的緊張感與不安情緒是格外真實的,與hijokaidan音樂中所彌漫的無邊無際的情欲擴張不同,torturing nurse的音樂更像是在腦中忽然的狂怒而形成的爆發,不斷的在耳中出現自己聲嘶力竭的喊叫……含混不清或是層次分明,或者說他更像是一次自發肢體語言的狂亂和生理需求的自由表達。正如樂隊的鍵盤手Junky所言:“是的,我們喜歡hijokaidan的音樂,但他們是日本噪音樂隊,而我們是中國的,我們肯定與他們是不同的……”對此,樂隊吉他手Isuzu做了一個最不恰當但卻最為形象的說明:我們就是亂玩(音樂),直到玩不動了也就over了……

torturing nurse是沒有演唱的,如果說夾雜在器樂膠合背後偶然的呻吟算得上是演唱的話,那麼他們的演唱可以分為兩種風格:歇斯底里與十分歇斯底里。吉他至始至中都呈現出了一種極端暴躁的狀態,它或者一臉冷漠的高高在上,揮舞著懲罰者的皮鞭,不斷抽打著聽者的感官;再或者,它又如驚濤駭浪一般的滾滾而來,卷起可怖的沙塵,不斷與自己撞擊著進入到一個發洩的迷牆。鍵盤的嘶鳴是扭曲而錯落有秩的,它就像是一個因為頭腦不斷的受到恐懼和希望的交替刺激,毫無片刻安寧的精神躁狂者的胡言亂語,不斷的游離於焦急和靜謐的兩極。每段音樂的高潮處時,鍵盤、吉他、人聲從所屬的各個部分忽然彙集在樂章中央齊聲長嘯,牽扯著聽者在山呼海嘯的雜訊群中自由穿行,從而讓聽者在致極的聲響匯流中進入到一個光怪陸離的異度空間。

在談到為什麼不借助於電腦來製造噪音時,Junky只是反復強調了二個觀點:噪音是一種生理需求,對於我而言;我更喜歡在現場通過身體即興做出的音樂,那意味著自由……

自由源於思想,但卻只與表達有關。當一個外界的規定性已經變得過於沉重從而使人的內在動力已無濟於事的情況下,人的可能性又該是什麼?與其他類型音樂固守於情感、生活、政治、虛妄與夢境並逐漸陷入自賞、自憐、蒼白的媚俗圈套中時,torturing nurse將突破口放在了對自身身體極限的挑戰,與放縱或是克制自身情欲的探索上。與hijokaidan一脈相承,torturing nurse的音樂形式是令人害怕的。他們一方面用偏激的思想意識衝擊著觀眾的理性沉澱,另一方面則用致極的噪音破壞著觀眾的心理承受能力。對於初次聆聽torturing nurse的觀眾而言,這同樣是一個有趣的矛盾:他們一方面進入到了一個追新求異的怪異理論範疇,一方面卻被這樣極端的表現形式由內至外的摧毀掉了這個心理束縛,從而進入到一個靈魂騷亂的自由。所以我相信Junky在說出“噪音是一種生理需求,對於我而言”時的態度是認真的。這讓我想起了《百科全書》中對於“瘋癲”的的定義:偏離理性,卻又堅定的相信自己追隨著理性。或者可以這麼說:“一方面他們的頭腦受到精神的夢幻任意性的引導,另一方面他們同時用錯綜複雜的意識循環論證來束縛自己”……

但無論如何,torturing nurse衝破一切框架結構的束縛,用有限的音樂器材來創造無限的聆聽空間的音樂表達是自由的。它要麼突然在濃密的雜訊牆中形成驚厥,要麼變成持續的狂亂在內心深處埋下無法抑制的靈魂騷亂。想像可以衝破束縛,欲望能夠獲得自由,當神經達到亢奮,所有音符歸依於這樣極端情緒的束控而抵達瘋癲的港灣,我們便可以理解為什麼這支噪音團體更喜歡借助於身體與樂器的相互摩擦而表達出一種靈魂深處的恐懼與不安。

頗值得注意的是,深受後現代主義文學與日本驚悚文化影響的樂隊吉他手Isuzu在演繹吉他時是完全反傳統的(這與後現代主義思潮不謀而合),他總是以一種完全不同於正規撥弦的方式連續而瘋狂的與吉他相互撫摩著,並試圖在與吉他歡樂的膠合過程中製造出“一股燒焦掉的”音樂。這讓Isuzu剛開始學習吉他時遇上了很大的麻煩,幾乎所有人對教Isuzu演奏吉他都喪失掉了信心,並且過早的斷言這個瘋子不是一塊彈吉他的料。對此Isuzu用了頗為“戲噱”的兩個英文短語:who knows?and so what……可事情往往是這樣:愈是偏執狂,愈是能夠抓住常人所不能夠獲取的技巧或是靈感。在談及自己與吉他的關係時,Isuzu只是向我展示了他的兩張現場照片:一張是他將吉他平放在膝蓋上,用一種類似於彈撥古箏的手法瘋狂蹂躪著吉他;另一張是他用手掌比畫著一個鋸木頭的手勢,拼命的與吉他琴弦相互摩擦著。“那是我用手在與吉他互相玩”,Isuzu對著那兩張照片既認真又玩笑的說,“其實我跟他們沒有關係,因為我還沒有遇上自己真正喜歡的吉他”……

事實上作為灰野盡二的狂迷者,Isuzu在盡情營造吉他噪音陰暗氛圍的同時,卻也陷入了一個邏輯悖論的世界裏:“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要成立十支世界級的地下噪音樂隊……”一方面,他展示了自己對於生命荒誕性的絕望與厭倦;而另一方面,他卻又毫無掩飾的表露出聽從欲望的自相矛盾……生活中多元分裂的性格使得Isuzu的吉他彈撥在某種意義上具備了一種癲癇的狂亂,在緊密不安的噪音牆裏,他的吉他更像是一列脫軌的火車,呼嘯著時而哭泣,時而歡笑,時而大發雷霆地咆哮不止,時而潮濕又曖昧的發出牲畜交媾時急促而似笑非哭的喊叫……所有破碎的音符從心靈深處陰霾陣痛發作的地方,逐漸轉向舞臺各個隱藏的角落,並在它的反面伸出一支手來,比畫出一個要求即死的姿勢。懲罰,因為在場的表演形式而展現了精神原罪的真實,卻因為沉溺於排斥的對立之中而獲得了精神上的救贖。

所有因為生活的禁錮而無法抑制的精神騷亂在這樣極端的對立情緒之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釋放與展現:瘋癲,讓情感在一個扭曲變形的超現實空間內分崩爆裂;狂歡,使游離於真實與虛無兩極的緊張與不安在致極的發洩之後獲得了真正心靈上的放鬆與平靜。光怪陸離的音樂,在場的真實體驗,荒誕或是虛無,愈是這樣的音樂,愈能夠牽引住聽眾的思緒與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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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禁錮,內心的禁錮永遠比肢體的禁錮來得可怕的多
頗具有諷刺意義的是,肢體的禁錮源於社會,但內心的禁錮卻來自於自身。在寫完這篇文章後,我忽然想:我們在對待那些離奇的音樂形式時究竟該抱著怎樣的一個態度才是健康的?那些荒謬存在下的揭示意義又該怎樣體現呢?我很難想像當由Junky領導的一支無浪潮樂隊(Junkyard)登上迷笛音樂節的舞臺上時會遭遇漫駡與石塊的“問候”,並且在迷笛校長與工作人員的“關照”下被迫喪失掉了原本屬於他們表演的部分時間……值得欣慰的是,Junky並沒有因為受到諸多的誤解與排斥而放棄掉自己的音樂探索之路,2004年4月他又與吉他手Isuzu組成了更富有顛覆意識,並且更狂躁的噪音團體torturing nurse.對此,Junky說:“Junkyard是有框架和旋律的,現在我想更徹底一些”……

對於那些滿懷抱負的雞冠頭與自認為左右社會發展進程的“知識份子”來說,或許在考慮如何將鐵鏈綁得更有個性,如何讓自己的荷包變得更加充實起來之前,先能夠解開自己心靈上的枷鎖才是首要的。

作為一名獵奇者,我對於噪音音樂結構與技術的興趣肯定不及自己對於他們偏執思想意識來得那樣強烈,但對於在致極雜訊牆裏發洩後的平靜與音樂中天馬行空般的自由感覺卻一直偏愛有加。作為一名外鄉人,我談不上對Junky與Isuzu的瞭解,大多數時間我只是遠遠的觀望著他們,像一個手拿玩具與糖果的小朋友,站在操場的中央卻不知道該如何與他們打招呼一樣。終於有一天我歪著腦袋打量了Junky一陣後,對他說:“你吃巧克力的嗎?”於是便也有了這篇文章。補充一點:Isuzu是個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人。


[附hijokaidan與torturing nurse的簡短介紹]:
1)Hijokaidan(非常階段)是來自於日本京都的傳奇即興噪音團體,直到現在仍然活躍在舞臺上,其靈魂Jojo Hiroshige自己的廠牌Alchemy Records((煉金術)是日本最知名的Noise Lables,致力於日本噪音音樂走向全世界,並為Nihilist Spasm Band這樣的加拿大前衛團體出版唱片.

2)Torturing Nurse是2004年04月25日由Isuzu和Junky組建成立的,05月初參加了"雜音"的"耳語"計畫,06月06日Wanjun加入,並進行了新曲目的錄製,06月初參加了"The Sound Of Silence"合輯。07月樂隊首張專輯<junkyisuzu>發行,同時上海本地純噪音Labels Shasha Records宣告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