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楊念慈生平
簡介
楊念慈,別名楊柳岸,出生於民國 11 年 01 月 05 日,山東人,祖居魯西城武縣,寄籍濟南。他出生於一個大地主家庭,童牛居住在濟南的大明湖畔,中學到省城唸書,西北師範學院國文系畢業,抗戰時期,以大學生投筆從戎,中央軍校十八期畢業後,服役軍中九年半 ,來臺後,曾一度專業寫作,自四十二年入教育界服務,六十四年自省立臺中一中退休,曾任《自由時報》編輯、任教於中興中學、曉明女中、台中一中、國立中興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等。民國三十年起開始發表作品,早歲曾出版詩集及散文集,後以小說作品為主,出版過「殘荷」、「落日」、「陋巷之春」、「犂牛之子」、「廢園舊事」、「黑牛與白蛇」、「風雪桃花渡」等長短篇小說十餘種。民國四十年主編「自由青年」,四十九年獲中國文藝協第一屆小說文藝獎章,五十八年獲教育部文學獎金。

贊助者、引路人和啟蒙師:六伯父
楊念慈的家是一個大族,同族的人有六七百口,都住在一座寨子裏,他的六伯父開始「賞識」他,是在他十歲那年春節的前幾日開始的,六伯父有一天寫了一副「斗方」,同輩之中,只有楊念慈認得那四個字,還說出來歷,從那次「考試」以後,獨蒙青睞,也從六伯父那裏得到許多好處。
六伯父愛書成癖,他有多少冊藏書,我記不清楚,只知道他有十幾隻特製的大木箱,每年夏天,總要晒上幾次,纍纍叠叠滿院子都是,足夠教一個沒有見過大世面的小學生嘆為觀止。六伯父把他的藏書看作寶物,珍貴的不得了,至親好友,概不借閱,却獨獨厚我,從來不曾受到拒絕。小孩子讀書和「吃書」一般,不懂得愛護,常常弄得污黑稀爛,缺了裏頁,掉了封面,他也只是皺一皺眉頭,向我講說一大篇對書本應如何珍惜的道理,說得我不好意思再借,他却又主動的指引、鼓勵,翻箱倒櫃的找出一大堆,要我抱了回去。六伯父我有許多好處,不限於借書一事,現在回想起來,却是這一件事最令我感激。
而楊念慈的中學國文老師,正是六伯父,為他日後做人、處世、讀書、寫文各方面都奠定了基礎,他心中供奉的偶像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六伯父,也是他供奉得最久的一位。
初到台灣,結識佳人:
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撤守台灣,楊念慈隨著部隊來到台灣,不久之後轉任教職。起初在員林的崇林中學任教,也就在那裏認識了當時還是學生的太太,據楊明 的說法,那時楊念慈費了番功夫追求,因為當時風氣保守,直到畢業後,她才點頭應允楊念慈的求婚,可是校長卻依然以師生戀影響學校風氣為由,收回發出的聘書。他們結婚之初,曾將口袋僅有的錢拿去看電影,不顧第二天,這種浪漫,可以看出他們的愛情十分甜蜜,只要兩人相守,明天就沒有什麼事值得他們憂心。
深受好評的作品:
楊念慈在民國五十年以前,總共出版了六本書,分別是:《殘荷》、《陋巷之春》、《落日》、《金十字架》、《罪人》、《十姐妹》。 民國四十九年,「中國文藝協會」創立十周年,設立並頒發了第一次的「文協文藝獎章」。評審的標準是:第一、年齡在四十五歲以下,第二、其作品有特殊貢獻、第三、從事文藝工作已滿十年以上,作品具有影響力。而楊念慈得了「小說類」的文藝獎章。得獎之後的楊念慈,寫作生涯更上高峰,民國五十一年由文壇社印行的《廢園舊事》,一時洛陽紙貴。次年,由大業書店出版《黑牛與白蛇》,尤其轟動,那時尚未有電視,但有廣播電台,成千聽眾每天收聽這部「廣播小說」。繼兩部長篇代表作之後,民國五十四年出版《暖葫蘆兒》,「台灣省政府新聞處」於民國五十六年,出版了他的另一長篇《犂牛之子》,民國五十八年出版了《風雪桃花渡》。
教職退休,退而不休:
楊念慈從省立台中一中退休後,在台中國立中興大學中文系教授「小說選及習作」。其他時間,他花了許多時間在讀報上,除了訂兩份日報之外,他還常買晚報,老水勸他:少看報,多打牌,他只是笑,其實他憂心的是國家大事。

二、 《廢園舊事》與《黑牛與白蛇》故事大要
楊念慈的《廢園舊事》、《黑牛與白蛇》兩部小說除了大賣外,因這兩部小說所賺取的「延伸性的利益」也不少,在有電視之前,中廣公司率先以「小說選播」的形式播出了《廢園舊事》,後來電攝影權則賣給了香港的「國際電懋」,簽約不久,其老闆陸運濤來台公幹,在台中潭子上空飛機失事,不幸罹難,後來這部影片以「合作」名義,由台灣的「中央電影公司」完成,片名改為《雷堡風雲》,因為第一個字不好,拍片期間的宣傳工作很重要,而記者們寫稿,都喜歡取第一個字作代表,如此一來不就成了《廢》片嗎?於是後來《黑牛與白蛇》拍電影時,他先作聲名:不管什麼理由,題目絕不更動。拍片期間,果然又有異見:「明明是彩色大螢幕,又是黑、又是白,觀眾還以為是黑白片呢!」 這是楊念慈最具代表作的兩部長篇小說,從當時出版時的熱烈反應,到拍成電影,歷經絕版二十年的時間,又由麥田出版社為之重印,可見這兩部小說的精彩,雖是五十年代的作品,在楊念慈樸實的筆下,「黑牛」與「白蛇」的形象真活化了起來,深烙人心,而大酒簍和大響鞕也是鮮活如真,看這兩部作品,再輔以《狂花滿樹》,不難發現,楊念慈的童年往事、軍旅生活…的一景一物都重新浮現在作品中,如《黑牛與白蛇》的「龍王爺」:孩子們也從而感到「龍王爺」的猙獰可怖 ;「南園子」:故鄉有一座盛柴草的「南園子」,園中有十幾株高可參天的大榆樹 ;「白雲寺」:故鄉老寨子的東門外,有一座白雲寺,建築在大土堆上,那土堆被喚作白雲山,這即是寺名的由來了 。還有那不斷在《黑牛與白蛇》文本中出現的「二十八棵大柳樹」所營造出的「綠柳坊」也是作者故鄉中白雲寺前有幾百棵大柳樹,樹幹比牛腰還粗,濃蔭遮天蔽日,從山門前望著,樹梢在腳下飄拂,直似一片綠色的波濤。
初見著《廢園舊事》、《黑牛與白蛇》、《狂花滿樹》、《殘荷》的書名,以為作者盡是取用殘敗、老舊的意象,不料,細讀之後,才發覺原來是別有洞天,尤其以前二部小說,令人讀之入迷,不忍釋卷,直到最後結局揭曉,方可釋懷,而情緒就隨之起起伏伏,可見作者平淡的筆觸有著真摯的情感在裏頭,難怪會歷久彌新,迎合著不同時代讀者的喜好。
《廢園舊事》是在「八七水災」那一年(民國四十八年)寫成的。在那之前,經夏承楹、林海音夫婦介紹,他從中部的公立學校,轉到台北溝子口成舍我先生剛創辦的「世界新聞職業學校」任教,在那間宿舍裏只住了不到一星期,他的新婚夫人就不敢再住下去了,因為有一夜被一條像筷子般長的大蜈蚣在她腳趾腳咬了一口。後來陪著太太回轉中部,她在台中縣里鄉的草湖國小教書,他而做她的眷屬。以每個月四十元的房租,租到兩間用檳榔樹幹作棟梁的土角厝,過了一段半職業性的作家生活。《廢園舊事》就是在那段時間完成的,二十幾萬字的長篇小說,從起筆到脫稿,只費了兩個多月。
《廢園舊事》全書分為十二個篇章,也是以第一人稱「我」貫穿整個故事,主要角色有:傳令兵「王大山」、「大響鞭」、「雲表姊」、「龍表哥」、「蟄表弟」、「蔡跛子」、「崔小臭」、「大茶壺」、「單打一」…。故事大要是「我」在後方收到一份公文,魯西某地游擊隊希望派參謀長一名前往,而這個游擊隊的主要成員大都是「我」的親戚,「我」一到基地,就遇到一宗離奇的命案,死者是「我」的龍表哥,而嫁給龍表哥的雲表姊已擁兵一方,打算和基地勢如水火,為夫報仇,「我」以親戚和參謀長的身分,在適當的時候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將謀殺案查得水落石出,還了蟄表弟的清白,也挽回了即將崩離的雷家部隊。故事的場景大部分安排在戰爭的時空中,以廢園為主要場地,發展出小時的回憶與現在人事全非的荒涼和感嘆。
《黑牛與白蛇》較《廢園舊事》略晚一兩年成書,那時,楊念慈接了省立中興中學的聘書,家也搬到南投縣中興新村去,因為中央副刊老主編孫如陵之邀而特意趕寫的,當時給的檔期很急,只寫出一萬一千字,就開始刊登,他常夜夜趕稿,第二天一大早,到學校上課之前,先趕到郵局去寄限時,而一次所寄,往往只夠一日之需,連載長達數月,天天都有「續稿未到」的危機,還好全稿如數連載完畢。
《黑牛與白蛇》的時代背景是在民國二十年前後,地點是「綠柳坊」。全書共分為十七章,前有楔子,後有尾聲。故事以「我」為敘事觀點,主角「黑牛」與「白蛇」在「我」正在觀看《水漫金山》的神戲時,以劈磚的工夫和鑼聲,把人潮都吸引了過去,這兩個原本謎樣的人,就這麼在南園子落了腳,「白蛇」的美麗脫俗,常是人們議論紛紛的話題,總是會覺的「黑牛」配不上她,而為她感到不值,兩人在此地生下了馬思樂,一個活潑可人的小男孩兒,卻在他八歲的時候被土匪擄去,因此掀起了綠柳莊的一大風波,爺爺傾盪家產也要救回他,只是邪惡的老紅毛和二掌鞭要的不只是錢,而是讓爺爺為難的槍枝,是垂涎「白蛇」的美色。最後以「白蛇」不願毀去名節而自投老龍潭,馬志標率綠柳莊的民團救回馬思樂,而老紅毛和二掌鞭這兩個惡人則死在大管家和馬志標的手下,馮二尾子也英雄式地付出生命,為自己一生的軟弱重新定位。全篇故事瀰漫著「黑牛」與「白蛇」二人柔細、含蓄而溫馨的感情,為救回愛子的父母深情,一無反顧,更有綠柳莊全村人的義氣與人情味。

三、 「廢園」的形象
在這兩部小說中,「廢園」的形象都佔著極重要的場景地位,從想當年的繁盛園景到荒涼無人的殘破景狀,人事的興衰,懷舊情感的依戀,都在「廢園」的環境中娓娓道盡,一樣的場景卻有著不同的命運上演著。
《廢園舊事》的「雷家花園」,以「雨田軒」作中心,分為四個區域。左後方的一大片園地,完全種著牡丹,就叫作「牡丹園」;右後方種著芍藥,就叫做「芍藥圃」,面積和「牡丹園」相等,各佔地約五十畝左右。左前方約五十畝地,全種的是大樹,有松、柏、榆、槐、堂棣、胡桃、黃楊、毛栗等各種喬木,而以柳樹為主;路旁有一座石碣,額曰「萬翠林」。這裏是「雷家花園」的避暑勝地,從「泥鰍溝」引進來的那道流水,繞園一匝,就從這個園角流到「鮎魚河」裏去。林中的樹木都有幾十歲乃至幾百歲的樹齡,大者如磨盤,小者也有兩摟粗,每到夏季,濃蔭蔽天,好鳥成群,紅塵不到,炎暑難侵。「萬翠林」的對面是「眾香國」,遍植各種花樹,倒也並無何種高貴的名花異卉,不過是桃、李、杏、梨、海棠、玫瑰、石榴、紫藤之屬,但由於培養得宜,都長得十分茂盛。(廢:頁117)
這是「雷家花園」興盛的景況,相對於飽經戰亂的人事流離,「我」再回到「雷家花園」所見到的景象:
「芍藥圃」的一角竟然種了幾畦紅薯和蘿蔔,雖然已經收穫,但還有一些大如手指的小紅薯留在土裏,有幾根掉了的蘿蔔纓子還長得青青綠綠。想來是這些年來花園少人料理,而時當亂離,芍藥根大概也無法運銷出去,於是「大酒簍」就闢出一角地來,種些莊稼,如果收穫不壞,也儘夠他自給自足了。「雷家花園」本來就是一處雄渾而久精美的地方,雖然面積廣大,門牆高聳,卻沒有一般私家花園那種使人不敢側目的富貴氣,現在居然種起紅薯和蘿蔔來,簡直就帶出幾分「土氣」來了。(廢:頁116)
「萬翠林」和「眾香國」一是成了葉乾枝枯;一是成了焦乾如柴,憔悴欲死。「雷家花園」的盛況不再,當年在這兒長大的兒時玩伴,如今卻不再像童年時的親密,甚至反目成仇。而因著戰亂的時代,原本富饒的莊園也成了打游擊的決戰地點,「雷家花園」成了「廢園」,當初蘊育孩子成長的大堡壘,現在成了安置「龍表哥」的靈柩棲放處,「廢園之役」過後,清掃戰場,僅是廢園和羅樓兩地,土匪遺留的屍體就在五百具以上。
而《黑牛與白蛇》中的「南園子」,則因著一家子死亡而人去園空,「我」從來只聽著人們的傳聞,把那兒當成鬼屋看待,第一次進園子,就是為了領「黑牛」和「白蛇」兩人暫居,先看「南園子」的淒涼景象:
進入了南園子以後,花枝礙眼,花香撲鼻,月光就彷彿更幽淡了些,風吹樹動,到處都樹影晃晃悠悠。說是不害怕,身臨斯境,卻禁不住自己不往那可怕的地方去想,想得頭皮麻,牙齒打架。(黑:頁34)
再往那座屋子看去,屋子的四周,種了一種有刺的玫瑰當牆。也不管屋子裏有人沒人,既然到了春天,這些玫瑰樹就照常的生出新條,長出新葉;新發的枝條把進口都封了起來,像伸出的手臂一樣攔在那裏,不許閒人進去。(黑:頁:35)空無一人的毫無生氣,是南園子出現在小說中給人的第一印象,但因為「我」的仗義作主,加上奶奶的好心幫腔,「黑牛」和「白蛇」住進了南園子,也開始經營起他們的家,不但有個小生命在「白蛇」的腹中生長,南園子也在「黑牛」的認真開拓下,重現新的生機。「那黑大漢和那小女人住進南園子的那一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果樹的收成,也比往年格外豐盛。」(黑:頁77。)「有他們住在那裏,好像那三間瓦屋也變了樣子,從前是破舊而且陰暗,現在,房屋經過一番整修,烏黑的牆壁,新刷了一層石灰,看上去,就不再那樣陰森森的。這小女人似乎很擅長佈置,還只是那屋裏原來的幾件家具,被她略加調動,這裏鋪上一方桌巾,那裏擺了一只花瓶,也未必就是真的花瓶,鄉下人用來盛鹽放醬的瓦缽土罐,裝上一缽清水,插著滿罐野花,也顯得一片幽香,十分淡雅……屋子裏就出現了一副新的面貌。屋子外頭,那座以玫瑰花牆圍成的小院落,也被那黑大漢開墾出來,屋前種些花,屋後種些菜;花成圃,菜成畦,調理得井然有序,滿眼生機」。(黑:頁79。)
相對於《廢》中的「雷家花園」從繁榮到荒涼,《黑》的「南園子」則是從荒涼到生機勃勃的景象。楊念慈對於環境的營造,有其特殊的切入點,都喜歡以植物的榮枯做為描繪的對象,隨著人事的遷離,無人照顧的植物就開始雜亂無枝、失去生氣,而人們開始重新注入關心與經營時,又能展現生命中避風港的溫馨與滿足。

四、 人物的形象刻畫
楊念慈筆下的人物形象多是屬於「扁平人物」,但是卻個個有著鮮活的形象刻畫,每一個人物在他筆下,各自有著明顯的人物特色,讓讀者彷彿進入小說世界中看個仔細,回到現實生活中,也會想起似曾相識的回憶。茲就女子的溫柔與剛烈、叛徒的形象與死狀、童年的老夥伴三種角色來看楊念慈如何成功地刻畫人物的形象。
(一)女子的「溫柔」與「剛烈」
《黑》中的「白蛇」佔整篇小說中很重要的一個地位,她不僅是擁有如仙般的美貌,也有著女子順從夫君的賢淑,更有著可以為愛子犧牲名節乃至於性命的母愛光輝。先看她的美貌:
眼前這個小女人的裝束,和一般農村婦女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是皮子比較白一些、嫰一些;身子長的小巧,手指頭細細的,腳板兒平平的,就像戲台後頭那個捏糯米人兒的捏出來的一般,捏得很勻稱,很精緻;特別是臉蛋兒那一部分,捏製得格外用心,耳朵邊兒,鼻子邊兒,比糯米麵兒還細,簡直就像瓷人兒一樣,發光、透亮;那對眼睛的光亮更強,眼珠子像一汪泉水,黑的地方漆黑,白的地方雪白,少看她幾幾眼還好,看多了,會覺得她越看越難受著,連帶著,那一身不起眼的粗布衣服也像是會變,看上去不像粗布……。(黑:頁24)
這是「白蛇」在一個十歲小孩眼中的美,以孩子熟悉的捏麵人兒來形容,更能把那五官的細緻表露無遺。她的出現,必定吸引著眾人的目光,儘管台下看戲的人潮堵塞地水洩不通,但她從人群中走過,人們就自然會向她注目,同時斜著肩膀縮著胳膊往兩側閃躲,就好像她是一件瓷器,誰都怕一不留神把她撞著,撞碎了,賠不起。除了這麼令人不忍傷害的外貌外,她一開口,就是讓人無法拒絕的輕柔,原本無處可落腳的他們和大管家商量時,「都是我不好!」小女人自怨自艾的說:「要只是他一個人,就是在野地裏睡一夜也不打緊,我,我是個累贅!」這樣說著,那小女人有些感傷,臉上還是笑著的,卻比眼淚更能軟人的心腸。(黑:頁31。)果然就軟了大管家的硬心腸,破例讓他們在未通告主人之前,先進了南園子落腳。而在他們的愛子馬思樂失踪的那幾天,馬志標發了狂似地到處找他的下落,回到家,吃不下那晚飯,粗暴地用拳頭把飯碗砸碎,流了滿手的血,這時的白娘子,把那隻受傷的手接了過去,一個旋身,就把她整個的身軀,投進了她丈夫的懷裏。她的臉龐,靠住黑大漢那汗淋淋的胸膛,無限愛憐的說:「我沒有怪你,志標。我不會怪你,你就是罵了我,打了我,我也不怪你!」(黑:頁183-184)
當馬志標對「我」咆哮著,白娘子攀住黑大漢的肩膀,溫柔的說:「噯,志標,你怎麼這樣說話嘛?兩位兄弟不知你的心意,好好的問你,你不會也好好的向他們解釋?就是心裏煩亂,也不能這樣焦躁,我和孩子都靠著你呢,你一定要鎮靜才好,對自家的好兄弟,幹嘛也這麼像兇神似的?」(黑:頁129。)這是白娘子對黑大漢的「責備」,仍不見她的生氣的神情,白娘子就是這麼一個柔似水的女子,像水做的女人,在生命的盡頭,面對匪徒一步步逼近,無處可避,朝著老龍潭底,縱身便跳!這大概是她這輩子中做過最決裂的、最勇敢的行為。
《廢》中喪失的雲表姊,則在楊念慈的刻畫下,成為一個剛烈的女性形象,十年前,她是個嬌麗、愛笑的女孩,十年後,「我」在得知龍表哥死去的原因後,為了勸雲表姊率隊回歸,前往「雷家花園」,夜裏來了個一身都是白的影子,全身著白衣白裙,連頭帶臉的都是用白布裏著,威嚇著「我」說:「我限你今天夜裏離開此地!如果你執意不走,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這個白影子就是雲表姊,十年未見,一見面就以槍枝相向的無情,一句句話都是那麼冷峻,「我是問你,為什麼你跑到我的地盤上來?我沒有請你,而你,你也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廢:頁135)「用不著這樣假慈假悲,假仁假義!哼,弔祭?來看我?嘴上這麼講,誰知道你心裏是怎麼想的?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麼?」(廢:頁136)而在神殿時,那個崔小臭打算暗自「我」時,雲表姊開了一槍後,走出神殿,「她步履堅穩,停在殿廊下這兩根大石柱的正中間,衣袂飄飄,鬢雲招展,那神情,直似一尊菩薩塑像那般莊嚴。我舉首仰觀,心中充滿著由衷的讚嘆,有一陣,幾乎忘記了她是一個女人。當她持槍獨立,目光橫掃全院,廡房下亂哄哄的人語,立刻平靜下去……」 (廢:頁302。)
《黑》與《廢》這兩部小說是楊念慈所著小說中最暢銷的兩部,而其中令人最為之動容的女子形象,則屬白娘子的柔情似水與雲表姊的剛烈無情,原本是溫順的女子,為了救子、為了為夫報仇,心中燃起的火焰,足以將那溫柔的一面煉成鋼般的堅硬。

(二)叛徒的形象與死狀
楊念慈愛恨分明的個性,從小說中的叛徒形象可以看得出端倪,不但名字取得難聽,連其死狀也描寫得極其慘狀,一定要給讀者留下一個大叫痛快的印象。
《廢》中的叛徒主要有崔小臭、單打一。
崔小臭的形象:「這個不夠尺寸的小人物太不起眼了,他長得那麼小,連同他頭頂上那個一尺半高的皮帽子,身量也不過四尺上下;而那個皮帽子齊眉蓋臉的壓在他的頭頂,越發顯得他長相猥屑。巴掌大的一張臉,有皮無肉,卻長一對突出著的金魚眼,大而無神,尤其是那兩道短短的眉毛壓得太緊,配上窄若刃背的小鼻樑,顯得他臉上的五官都擠到一塊兒去,教人看著,就像看到一隻癩皮猴穿衣戴帽那樣的感到十分滑稽。」(廢:頁285)這是「我」對崔小臭的第一印象,而在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質疑「我」的參謀長身分,在我提出身分證明後,大響鞭正拿著架式,等待著這個命令,把他的手槍摘了下來後,又把那小矮子的上身扶正,左右開弓,兩個大耳刮子落在臉上,那張有皮無肉的醜臉立即改了形狀,鼻歪眼斜,嘴角淌血……
其死狀:「就在他將擲未擲之際,一聲槍響,射中了他的右腕,手榴彈又落到他的腳下,第二槍射中腳踝,只見他雙腿一軟,全身痙攣,打了一個旋磨,一頭栽了下去,把那顆即將爆炸的手榴彈壓在身底。緊接著,轟然一聲巨震,直震得殿廊頂上撲簌簌掉落一陣霧般的浮塵,瞇住了我的眼睛……及至我揉開了眼睛再看,那崔小臭已經伏屍於血泊之中。」(廢:頁301)
單打一的形象:
「單打一」原是龍表哥在風月場中的侍從,在龍表哥生前,他就憑著這份幫閒扯皮的本領受寵。雲表姊厭惡這個人是必然的,我對這個人的印象也非常的壞,他那份長相就教人看著討厭,只剩了一隻眼,卻很愛打扮,綴飾得油頭粉臉,一望而知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廢:頁310)在他把「王不扁」兩個人殺死後,要求進到「我」的屋內,對話中,那令人討厭的模樣更生動地如躍眼前:「哦,不,不,參謀長,我後悔得很!」他像演戲一般作著表情,聲音卻好似帶著笑意。「哦!不,不,參謀長,我怕得很,您沒看見我渾身發抖麼?」而當他承認是他殺死了龍表哥後,「單打一」用他那隻可厭的獨眼瞄著我,我的憤怒,更助長了他的驕狂,他肆然無忌的揚聲大笑,那笑聲如同夜梟。
其死狀:他太輕忽「大酒簍」的那隻鳥槍,當「大酒簍」用鳥槍對著他,他不僅毫無戒備,反倒自己扭著脖子把面孔湊了上去,拿他那隻獨眼往槍口裏瞄,跟那隻鳥槍開玩笑。它果然打不響倒還罷了,及至轟然一聲,就算那槍口裏打出來的是土是泥,離得那麼近也就夠他的,只轟得他滿臉焦黑,眼珠子化成血水,連眉毛也一齊揭掉,眼睛的部位只剩下一個血窟窿,活像一張貪饞愛吃的嘴,把那幾十粒鐡砂子都一古腦兒吞進腦殼,腦漿被攪成餳化了的麥芽糖,白白紅紅的,正順著鼻漥兒往外淌……。(廢:頁351-352)
《黑》的叛徒主要有:「二掌鞭」、「老紅毛」
「二掌鞭」的形象:自從二掌鞭被逐出了家門後,再次相遇竟成了綁架馬思樂的土匪,成了叛徒形象的他,作者亦極力醜化他:
二掌鞭也學著那泡不濕、晾不乾的調子,和那「矮腳虎」一唱一和的說:「什麼?哦,是孩子要喝水不是?這是一樁小事嘛,怪可憐的,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能教他乾渴著呢?讓人家抱了孩子去吧!……」(黑:頁158)只是在黑大漢才當真要抱孩子時,他就發射槍彈,把黑大漢又逼回原處。而和「我」對話時的那副神態與口氣,更是顯出他的狡滑與棄主求榮後的面目。
其死狀:二掌鞕還想逃出生天,但在馬志標開槍的剎那,他的身子,在峰頂上晃了幾晃,就像被旋風裏住了的一隻風箏那樣,一個倒栽葱,向山崖的這一面翻了下來。(黑:頁305)
「老紅毛」的形象:在大管家的口中,老紅毛是個手下敗將,他只有四根指頭的原因是因為大管家給他留下的,「你以為這個老紅毛是誰?他就是十幾年前在白花河被我逮住了的那個偷牛賊!」(黑:頁208)「只利了他一根手指頭,又教我把他押到白雲寺,在神前賭了一個血淋淋的大咒,然後就放他走了!哪想到,好狗不改吃屎,這畜牲竟然跑到三山六洞十八澗落草為寇,十多年來,成了地方上的一害。」(黑:頁209)
從馮二尾子這個生性膽小的人,口中所描述的老紅毛是:「小大叔,您還不知道呢,那老紅毛不是平常的土匪,他長得青臉紅髮,巨口獠牙,就和那妖怪似的!您聽過他的頭髮為什麼那樣紅麼?他──他喝過人血的呀!還歡挖人的眼珠子下酒,也不用炒來也不用煮,就那麼血淋淋的吞下了肚!……」
其死狀:像用鐡籤子串蝦蟆一般,槍尖透過後背,直入地面,這土匪頭子就那樣手舞足蹈的嚥了氣,兩把手槍,在死後還緊緊的握在手裏,揮舞作勢。稍離得遠了些,乍看去,真不像一個死人的樣子。走近了,證明他已經死去多時,而在月光火影之下,看到他一頭紅髮,滿口黃牙,瞪著眼睛,張著嘴巴。……那死相真如同殭屍復活,山魈出世,實在太難看啦!(黑:頁297-298)
在楊念慈小說中的叛徒,往往總是沒有好的下場,發揮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正義理念,尤其是在形象的描寫上,更是清楚地告知「他是壞人」,平舖直敘的筆調,如同他樸實的風格。
(三)忠誠護主的老夥伴
在《廢》與《黑》這兩部小說中的主人翁「我」都有忠誠護主的「老夥伴」,《黑》中的老夥伴是以管家的身分,一邊看護著「我」,隨時給予生活所需要的協助,有時也會以長者的身分告誡,隨著「我」年紀的增長,身分儼然成為主人時,「老夥伴」的地位在形式上也相對地降低,但在「我」的心中,「老夥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者,不只是一位管家的身分。大管家平時的話不多,對「我」卻是無微不至的呵護,在老龍潭救馬思樂一場亂中,大管家帶領一群人馬從西北方趕了過來,認出了「我」,大老遠就向「我」喊叫:「兄弟,兄弟,你安好?」到了崖頭底下,他跳下馬來,一口氣衝到我的身旁,好像他害怕有人冒充我似的,把我的身子扳了一個過兒,讓我對著月光,對我細細的審視;又抓起我的手臂,連連的搖晃,激動的說:「好,好,兄弟,老天爺保佑你……」(黑:頁180)
《廢》的老夥伴則有「大酒簍」與「大響鞭」,前者是「雷家花園」的看顧者,從雷司令的上一輩就受僱於雷家,「大酒簍」人如其名,喝起酒來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話不多,「我」重回到小時候生活的「雷家花園」時,「大酒簍」已經很老了,聽覺不靈,牙口也有些兜不住風。以前「大響鞭」常常嘲笑他「他那嘴是專管喝酒的。酒簍子的口兒要是敞著不封,那還能藏得住酒味兒麼?他不肯張嘴,怕的是跑了酒氣!」(黑:頁109)而大酒簍雖然平時不愛開口說話,但對於看守「雷家花園」卻是十分盡責與忠心,隨著時代的動盪與不定,他拿著一隻鳥槍做為防衛外人入侵的武器,這看似不中用的鳥槍,倒真的也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我」一命,而最後也命殉在這個一生守候的「雷家花園」,臨終時還不忘對「大響鞭」說出他心中的話:「姊夫,不管您看不看得起我,這一回,我總是盡──盡……了……力……啦!」。(廢:頁377)儘管一身是傷,橫屍血泊,但在他氣絕身亡時的臉上,皺紋平展,現著一絲笑意,這是求仁得仁的英雄形象。楊明眼中的大酒簍,不只是照管一座荒廢的花園的守護者,也有著經久不變的情義和最值得珍藏的記憶,儘管他已經因為年紀大了而有些耳背,但對於是非善惡,他比誰都清楚,也比誰都堅持。 而「大響鞭」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他是我外祖父家裏的僕人,小時候跟著大舅父──就是龍表哥的父親──當跟班,這差事就和軍隊裏的勤務兵差不多;成年以後,他學會駕馬車,而且技術高超,成了名手,他的綽號就是那時候喊出來的。馬車是故鄉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尤其是富貴之家,除了實用,還要講究氣派,一輛馬車要套上六匹騾馬,分作前後兩排;用來趕車的鞭,要有兩匹馬身那麼長,駕車的人高踞車頭,一丈多長的皮鞭運用自如,使將起來,不僅落點奇準,而且講究姿勢和響聲,鞭梢先在半空中旋出一朵鞭花,猛然前擊,又猛然後頓,那響聲比日本人的三八式步槍還要清亮。大響鞭本名叫王春來,但知道他這本名的人不多,大家都喊慣了大響鞭這個綽號。」(廢:頁37)這是他叫「大響鞭」的由來,他除了架馬車的功力好,也練就一身好本領,跟著雷部的軍旅生活中,他成了副官,是個人人都畏他三分的角色。儘管一向威風,但在「我」受崔小臭威脅時,他卻「猛然從斜刺裏竄了出來,他把手裏的兩支手槍都一起扔在地上,伸著一對空掌,老眼裏滿滿的兩眶淚水,聲音淒厲而顫抖,向崔小臭乞求。」(廢:頁297)「整顆的大淚珠子,撲撲簌簌,落地如雨,他伸出兩臂,像一個老保母要搶救他那被綁架了的嬰兒,淚眼矚望。」(廢:頁298)豪勇健壯的英雄好漢,為了救「我」一命,卻成了個老太婆似的號啕大哭,這是忠誠護主、捨命相陪的一片忠心。「相較於大酒簍,他擔負著更大的責任,有著更多的心事,他面臨的人情世故要複雜得多,在忠與義之中,還希望兼顧情和理。」


五、 結論
在四十年來的台灣現代文學裏,軍中出身的作家構成一特異領域,題材都描寫戰爭、軍人生活為主,這是世各國文壇罕見的現象。一般說來,軍中作家樸實敦厚,但思維領域狹窄,描寫範圍不廣,有特殊風格。司馬中原、朱西寧、段彩華、高陽、尼洛、張放、田原、楊念慈、魏子雲、吳東權、舒暢、姜穆、呼嘯、鄧文來等作家一直活動到八十年代。 由此可大約看出楊念慈的寫作風格,也受其軍人身分影響,但是並不代表楊念慈就是「軍中作家」。
閱讀畢楊念慈這兩部小說後,筆者對於五十年代所謂反共文學的文學史觀有了不同的觀感,葉石濤認為「五O年代文學所開的花朵是白色而荒涼的;缺乏批判性和雄厚的人道主義關懷,使得他們的文學墮為政策的附庸,、最後導致這些反共文學變成令人生厭的、劃一思想的、口號的八股文學。」,「可惜五O年代作家都斤斤計較於意識形態的鬥爭的窄狹領域,缺乏透視全民族遠景的遠大眼光,終於在文學史上交了白卷。」 其實卻不盡然,楊念慈的《廢園舊事》雖以軍閥戰爭為場景作為發展故事的背景,但在其作品中看不到所謂八股的口號,只見到兄弟間真摰的情義,雲表姊對龍表哥的愛意轉為一股剛強的意識,為報夫仇,幾近六親不認,最後真相大白而重回雷家的感人畫面。《黑牛與白蛇》的黑郎與白娘子,一剛一柔的形象,刻劃入微,兩人的情感深厚,相互捨身成全與報仇,愛子勝於一切的父母心,這些情節都是極具情感的,也是之所以在當代感人肺腑的原因之一。
楊念慈,是一個熱愛文學的創作者,他自己在書中為自己澄清兩點:一是《廢園舊事》一直被歸類為「抗戰小說」,或者稱作「反共小說」,其實,只是抒發個人感情的懷鄉、憶舊之作。二是因為《廢園舊事》所寫的軍隊情節,被歸入「軍中作家」。但他的征戰生涯是結束於到了台灣之時,依據台灣當局對「退役軍人」所下的定義,「榮民證」、「授田證」,他都沒資格領,如果承認自己是「軍中作家」,那就有冒充軍人的嫌疑。 由此可見,一般人對於作家的歸類,有時未能見其全貌,難免有穿鑿附會之嫌。若要為楊念慈在台灣文學史上下一個註腳,筆者以為,「風格樸實的筆耕者」應是適合其人其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