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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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

  在文學的範疇中,我們經常使用到的便是「意象」一詞,無論是
文學創作,或是文學批評,往往都從意象的選擇或分析著手,便於產
生對整個作品的切入角度。關於「意象」一詞的解釋,最簡單的說法
可以是「人們在心中產生想像的圖象」,即是「意中之象」,換言
之,意象就是人內心世界中的內在圖象,經過語言或文字、甚至於各
種藝術的表現型態書寫、描繪於外的表現形態。

  如果,我們進一步分析意象產生的過程,或許可以將人的思維層
次分成「意→象→言」的遞進程序:「意」指的是人的內在意念,也
就是主觀情思,簡單地說就是情緒或者情感觸發的當下。此時,人會
因為經驗的再生,形成內在的圖象,自然地在腦中構圖全是那些欲表
達的情感,而所謂的內在圖象,其實是意識對於客觀世界的投射,人
將過去曾經驗過的客體事物,透過內在的想像重現,而此重現之時,
「象」便詮釋了「意」,「意象」於焉誕生。然而,未經過「外在符
號」的表述,「意象」畢竟存在於內心世界裡,「言」指涉的便是
「符號」,無論是語言、文字、藝術、文學都屬於「言」的層次,
「意象」必須通過「言」的表述,方能被外在世界所認知,否則都只
是內在的想像罷了。

  然而,「意→象→言」的表述過程中,往往牽涉了諸多問題:首
先是「象」的選擇,哪種客觀物象可以最貼切表述內在的情感狀態?
換言之,「象」指涉的是物象的擇取,一個合宜於表述並帶有創意的
「象」,往往可以提升「意」的內涵,使自身與接收訊息者都得到相
當程度的審美愉悅;反之,可能會有表達浮泛或夾雜不清的可能。一
旦內在的「意象」誕生後,如何把「意象」透過外在符號表述又是另
一個問題?畢竟人類的意識區往往大於可用的記號區,而人記號區的
大小又各各不同,往往一種「內在意象」在詩人與一般人的表述過程
中,會產生極大的差異,例如一般人想表述「花朵上有露滴」的意
象,往往透過直述,而詩人卻會因著自身情感狀態與記號區的擇取,
說出「花在早晨哭了」這樣的語言,使得意象產生強烈而特殊的象
徵,讓人在接收(閱讀)過程中得到審美的愉悅。

  有學者曾提出三種意象的表達方法:意象的直接表達、意象的間
接表達、繼起意象的表達;其實,換成簡單的說法便是:意象的直述
(陳)、意象的譬喻、意象的象徵;舉例來說,「天氣好熱/我曬著
太陽回家」便是一句口語上意象的直述,「陽光如火/我披著燒傷的
皮膚回家」,以「陽光」譬喻成「烈火」,「曬太陽」的直筆被「燒
傷的皮膚」的曲筆取代,這便屬於意象的間接表達,這樣的譬喻比直
述更令人感受到陽光的炙熱。如果更進一步地處理「陽光」的意象,
還可以再改寫成「整個世界著火了/趕路的鞋底都被柏油燙傷」,雖
然依舊寫陽光之炙熱,但卻未出現跟陽光相關的直述或譬喻,反而以
繼起而相關的新意象「火」來象徵「太陽」,這種繼起意象的表達,
其創意與想像空間更超越於意象的間接表達。

  當然,在現代詩的創作中,「意象」的處理與表達是最為重要的
主軸。意象既是詩人內在思維的變型,亦是詩人對於自身以至於外在
世界觀察與哲思的聚焦處。詩人創造意象的無限可能,並掌握意象的
象徵幅度,以意象精鍊其創作的詩句,讓讀者在精確的意象表達中產
生共鳴或是更多的感發。意象一方面造成詩歌的結構,另一方面意象
卻又使得一些詩句在結構中脫軌,產生更多的創意與可能,一首感人
的詩必然有著精采的意象與其延伸的象徵,無論此意象的運用是自然
或者奇詭。那我們要如何在詩歌的創作中恰當的使用意象傳達情感與
象徵呢?以下便舉幾個實例說明。

  有「意象魔術師」之稱的前行代詩人「詩魔」洛夫,在〈剔牙〉
一詩裡對於意象的運用,有相當好的展示。此詩共兩段,第一段以直
述的句法處理「牙齒」這個意象,先以全世界的人在中午以「潔白的
牙籤」剔「潔白的牙齒」,暗示世界多數人們的生活是富足無憂的,
至少都可以滿足其基本的三餐需求,而「潔白的」與「安祥地」兩組
形容用詞,則隱喻著多數人對於生命無虞的安全感,也藉此鋪排出
「牙齒」這個意象在第一段的象徵意涵。到了第二段,「伊索匹亞」
的提出,不僅表示這是一個充滿難民的國家,假使將其對比於第一
段,更可以發現其中「富/貧」、「安詳穩定/危險緊張」、「資本
/無產」、「生命安全/朝不保夕」等等對照,凡而更突顯了第三世
界人們生命存在之悲哀與無奈。而接下來詩人的語言魔術,將屍體裡
飛起的一群兀鷹,透過與「牙齒」這個重要意象的聯繫,寫出「排排
蹲在/疏朗的枯樹上/也在剔牙/以一根根瘦小的/肋骨」這樣的句
子,詩人洛夫創造了一組撼動人心的意象句,對照處身在幸福中的人
類,殊不知第三世界中的小小生命,卻成為兀鷹剔牙的工具與對象,
表面上意象的運用似乎與常理相違(兀鷹怎會剔牙?),甚至可說是
超現實的邏輯思維,然而經過詩人將心象提煉之後,反而上升到更高
的人生命題,不僅反諷了處身於幸福的人類是如此冷漠,更賦予了對
於第三世界難民的深沉同情,整首詩均圍繞著「牙齒(剔牙)」這個
意象展開,卻產生了魔術的效果,使人從文字中感受到生命的脈動與
旋律,那種屬於意象傳達的生命體溫,使讀者的情感與反省在末段的
結句時倏然出現,此詩可以說是極佳的示範。

  其實,「意象」一詞中的「象」,指的應是屬於實(物)象而非
抽象,然而再「意象句」的構成中,如果能夠從實象的指涉中延伸出
抽象詞彙的二度象徵,將使得意象的層次更為豐富。中生代名詩人渡
也的〈手套與愛〉便是相當好的例子。「手套」是貫串此詩的重要意
象,然而渡也卻不從漢字的概念入手,卻採取英文單字「glove」作為
詩的發端,主要是為了其後「g」被「黑皮手套」遮住而浮現出
「love」的創意,表面上這是語言(意象)的遊戲,但這種聯想卻緣起
於詩人對人生的感悟,無論是英文或中文的「手套意象」,在刻意設
計的「意象雙關」中,手套與愛的聯繫性交互出現,作者最終要說的
其實是愛的內在意涵,無論是哪一種語言,一但愛透過「手套」當溫
暖寒冷的生命時,「我們只能用沉默讀它」,畢竟「她拿起桌上那雙
手套/讓愛隱藏/靜靜戴在我寒冷的手上/讓愛完全在手套裏隱
藏」,真正的愛是不必直說,只要在一點點對於彼此生活細節的注意
中,「愛」是無限可能的存在。渡也這首詩語言簡單,多以直述句法
呈現,然而在其中對於意象的處理可以說是相當精采,透過中英文的
交互呈現,讓原本「抽象」的愛,透過「手套」這個意象轉化成一種
「實象」,人的生命必有起伏,在寒冷的生命中,那雙凍僵的手既需
要手套,更需要隱藏在手套背後那滿載溫馨的「愛」。

  有時候在一首詩裡,詩人不只處理一個主軸意象,往往以多意象
的方式呈現,尤其在對於山水的描寫中,詩人為了描述觀察到的客觀
物象或景色,往往便採用「巧構形似」的方式摹擬眼中所見,並進一
步將意象句賦予更多的象徵意涵,以傳達詩人的內在情感,新世代詩
人丁威仁在〈造型花蓮-海岸妳的山脈〉一詩裡便是如此,詩人在這
首曾被選入年度詩選的詩作中,書寫的對象雖然是花蓮,其對焦的主
要意象則是「海岸山脈」,首段兩句「我替海岸山脈保了個意外險/
受益人指定是妳」就是精采的「意象句」,詩人選用超現實的意象處
理方法,以堅定但危險的「海岸山脈」作為對象,透過「保險」,指
定受益人為其所愛的女子,敘述者(我;詩人自身?)的「自我身
分」在實(海岸山脈)中帶虛(保險與受益)的意象操作中看似「隱
藏」,然而「海岸山脈」卻在「保險」的提煉中被「擬人化」,其實
指涉的就是敘述者自身,意即敘述者將自身視為海岸山脈,是一個在
愛情中既危險卻又堅定的男人,而「保險」本身就轉化成對「妳」的
承諾與深情,短短兩句的意象處理蘊含了如此豐富與多層次的象徵。
然而此詩並不僅處理「海岸山脈」這個意象,詩人把詩中的「女子
(妳)」譬喻成「鋒面(東北季風)」,相對而言,此時的敘述者自
身轉變成抵抗寒冷、保護土地的「戰士」,敘述者似乎擔憂女子的冷
漠,亦害怕有更多的「他者」追求自己所深愛的女子,所以詩人藉由
「鋒面」意象,進一步描述詩裡男女的關係若即若離,而詩裡的敘述
者在「意象」的變動中,更可以看出其堅定但卻又徬徨的內心情感。
而此詩的題目〈海岸妳的山脈〉又是詩人的另一個處理意象的巧思,
原先作為名詞的「海岸山脈」,加入了「妳的」兩字後,「海岸」變
成了動詞,「妳的山脈」似乎象徵著戀慕對象呼吸時的胸前起伏,堅
定的海岸想守護著妳的呼吸與生活,似乎便是詩人定調此詩的方式。
但這首詩在繁複的意象處理中指的不僅是花蓮,不僅是海岸山脈,不
僅是鋒面與戰士,更深刻地在末段的長句「我是一只被催眠的鐘擺在
戰事裡失去城市的記憶許久許久。」暗示了「城/鄉」的對比,以及
「城/鄉文化」間的襲奪與拉鋸,這也是詩人書寫的真正目的。

  洛夫的〈剔牙〉、渡也的〈手套與愛〉與丁威仁的〈造型花蓮-
海岸妳的山脈〉分別代表著台灣三個不同世代詩人對於意象的處理方
式,也可以看出經營意象是寫詩與讀詩的重要部份,無論是洛夫的
「超現實魔術」,渡也的「實象與抽象」,還是丁威仁的「多意象整
合」,都表現出「意象」處理的各種面向與方法。實際上,具備巧思
但表現自然的意象句最難書寫,畢竟要以新的角度觀察世界,並將潛
意識的各種片段經由意識整合,以「意象」傳達出來是一件需要訓練
的事,然而身為讀者的我們,或許不妨嘗試讓自身的情感與思維在形
成內在圖象之時,從現實的思維和邏輯中逸出常軌,或許在說話或書
寫時會有新的可能與創意,也更能提升自身閱讀現代詩作的能力。


剔牙  洛夫

中午
全世界的人都在剔牙
以潔白的牙籤
安詳地在
剔他們
潔白的牙齒

依索匹亞的一群兀鷹
從一堆屍體中
飛起
排排蹲在
疏朗的枯樹上
也在剔牙
以一根根瘦小的
肋骨



手套與愛  渡也

桌上靜靜躺著一個黑體英文字
glove
我用它來抵抗生的寒冷
她放在桌上的那雙黑皮手套
遮住了第一個字母
正好讓愛完全流露出來
love
沒有音標
我們只能用沉默讀它
她拿起桌上那雙手套
讓愛隱藏
靜靜戴在我寒冷的手上
讓愛完全在手套裏隱藏


造型花蓮-海岸妳的山脈   丁威仁

我替海岸山脈保了個意外險
受益人指定是妳

從你瞳孔裡存取護城河開發史的記憶
想必妳前世是一道強烈的
東北季風,翻過
海拔一千公尺,誘使
戰士們去保護那被生番掠集的土地
妳的確是一道堅定而溫柔的
季後鋒面。

海岸山脈以不對稱曲流的鐘擺
催眠了妳

我在妳的瞳眸裡覓食,我是善戰的
妳的靈魂即將接受我的侵略
而風化,隆起的山脈
也堆積落石來抵拒
我的襲奪
季後分界的端點只有在河床裡
形成鋒面 
聚落墾居
向縱谷內部一路栽植妳內斂的溫柔種子

今生的妳是浪漫的立霧沖積扇
卻湍急著海岸蹉跎的山脈至今
我也替你保了意外險
在妳保育平原
 墾殖正在發育的靈魂時,童年
絕不能被河床稀釋
生番襲奪

我是一只被催眠的鐘擺在戰事裡失去城市的記憶許久許久。



問題與討論:

(1)何謂意象?意象形成的過程為何?
(2)意象的表現可有幾種方法?試舉例說明之。
(3)為何現代詩作裡無法缺乏意象?喪失意象的詩為何不能稱為一首
好詩?
(4)一首詩可出現多種意象,使舉例說明多意象之間的整合與延伸。

延伸閱讀:

《中華現代文學大系》,余光中總編、張默主編,台北:九歌,
1989。
《中華現代文學大系(貳)新詩卷》,余光中總編、張默主編,台北:
九歌,2003。
《手套與愛》,渡也著,台北:漢藝色研,2001。
《末日新世紀》,丁威仁著,台北:文史哲,1998。
《洛夫‧世紀詩選》,洛夫著,台北:爾雅,2000。
《意象的流變》,蔡英俊主編,台北:聯經,1982。
丁兄:

你好!你的「問題與討論」,我很有興趣發表自已的看法
其實我更想當面向你討教
我並非文學底子出身,但是我對「意象」的基本看法卻與你一般
「意象」在詩中的地位可說是無人能及,沒有「意象」幾乎無法談詩
推廣來說,說到「藝術」的源頭,「意象」可能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好些時日,我對「意象」也進行一些摸索
因為,我的直覺告訴我它很重要,而且非常重要
這趨使我去探索它,也有了一些心得
很想寫下來發表,但因為非本行,實在有些心虛
就趁此機會,我簡單地寫下一些看法,可能不算回答………
請不吝賜教

(1)何謂意象?意象形成的過程為何?
  就丁兄你上面對「意象」的作解,個人認為「意」與「象」其實是可以不相干的。但是「意象」卻是「意」與「象」互動的結果。「意象」的品質就是在這種作用下産生了「意境」和「境界」的不同。
  「意象」形成的過程。當然,最簡單的看法就是從個人的心理動機作出發,來說明「意象」的形成過程,這是一個不具歷時性的看法。但我在這裏,有一個更深遠的企圖,就是從歷史演化的過程來看「意象」,這方面我試圖追溯到人類學之語言的探討,還有對原始人之「原始思維」的討探。其實,我自認為是頗有斬獲的,但我仍不敢妄下定論,因為我對文學的涉獵自認實在不足。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是出自人類學家之口:「原始人的語言,就是詩語言」,就衝著這句話,也翻查了一些文獻,發現了一些很根本的問題。我舉一個例,是我曾思考的問題:荷馬的史詩其實不是我們現代人所稱的「詩」,可能只是當時的一種我們現代人所認為的「散文」體裁,或者是「散文詩」。據此推論,中國其實是有長篇史詩的………。我這種說法可能會被打槍………。這或許是很不成熟的看法,但我而言也是有一些支持的原因。

(2)意象的表現可有幾種方法?試舉例說明之。
無限種,但必須架構在時間與空間之上,而且必須符合因果律為佳。
這種看法,其實是並非從文學「詩論」的角度來看的,是從文學以外的角度來看的……。

(3)為何現代詩作裡無法缺乏意象?喪失意象的詩為何不能稱為一首好詩?
我的回答是:
一、現代詩不能缺乏意象
二、喪失意象不能稱為一首好詩
這或許是過於武斷的看法,但到目前為止,我所讀到的資料是支持這種說法的。

(4)一首詩可出現多種意象,舉例說明多意象之間的整合與延伸。
  意象多沒關係,這只是我的推論,基本上能夠整合在因果關係的邏輯裏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爵士樂,人稱是「調性音樂」,它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伴奏不按主旋律的和弦走,只要同一個調子就好。主旋律,可能就是某種樂器,或者是人的歌聲。當主旋律在進行時,其它伴奏者,聽到這段樂句不錯,可能就會跟上來和上一段,這時後就會和這段樂句有同樣的和弦進行,直到原有的伴奏者覺得附和得夠了,就會離開主弦旋律的和弦進行……。所以它的音樂有種若即若離的感覺 。這種音樂,有最基本的可以相通之處,就是調子,就像詩裏的「空間」與「時間」。然而它們真正互動關係的産生,是來自於相同的和弦進行,就像詩裏的因果律。一動一靜之間,就讓詩意象活潑鮮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