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關於柳美里與私小說

女性相關文學張貼及討論
《命》是柳美里的自傳小說,屬於生命三部曲《命》、《魂》、《生》中的一部,本書中她呈現最擅長的「時間書寫」手法,以時間為脈絡敘述她與媒體人的不倫之戀、意外懷孕,男方得知懷孕消息之後的冷淡讓她決定將小孩生下並自力撫養,在此同時也得知從17歲開始與她同居十年的前男友東由多加罹患癌症,兩人決定生活在一起,直到東加的生命殞落為止;這段期間中她面臨未婚生子的人生轉戾點,肩負照顧癌症病患的壓力。新生命的來臨、舊生命的逝去,《命》一書描繪親情與愛情的背叛、擁有、支持、付出,書中所表現出的堅強與自我、毅力與叛逆,曾在日本的女性閱讀者之間造成極大轟動與認同,並暢銷五十萬冊,被譽為是日本私小說之代表作。此外,《命》的封面也是柳美里與兒子丈陽的合照,更增添本書的在創作與傳記、想像與真實之間的連結。豐川悅司為飾演癌症病患,為此邊拍戲邊消瘦13公斤之多,敬業精神相當可配;飾演柳美里一角的江角真紀子也表示「非常欣賞這種勇氣的女性」。

柳美里為日籍韓國人,求學過程中飽受同學歧視以及欺侮,但本身不諳韓語的她,無法與父母以母語溝通,她無法融入日本的人際關係鏈帶,原生家庭的父母以及手足也四散東西,同儕團體和親情雙方面的情感都呈現斷裂,她高中時期便輟學進入劇團,《命》書中的長她23歲的前男友東加,便是她在劇團時的夥伴,兩人的關係不但是戀人,也像師生、兄妹般;也因此,在得知未婚懷孕之後,她將所有對於愛情以及親情失去的涓滴,都化為洪流灌注在這個無血緣關係的男子身上,「誰說沒有血緣就不能成家庭呢?」柳美里在今年國際書展訪台時曾經這樣表示。

根基於過去的成長過程,柳美里的小說風格向來以冷漠以及疏遠為基調,藉由書寫赤裸裸的表現人性的不信任與背離,以不斷的敘寫自身不愉快經驗和回憶進行對自我與社會的解剖;但《命》一書中卻充滿溫暖人性情懷與豐沛情感,在日本近年來的家庭情感與制度崩解之中,本書的暢銷卻也呈現了另一種新的關懷與期盼。

柳美里自橫濱共立學園高中輟學之後,先在「東京小子兄弟」劇團擔任演員,一九八八年成立「青春五月黨」劇團;她的創作生涯自十七歲展開,一九九二年,便以《魚之祭》獲岸田國士戲曲獎,當時她只有二十四歲,是日本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得獎者,一九九六年更以《家夢已遠》獲泉鏡花獎、野間文藝新人獎。一九九七年以《家族電影》獲芥川文學獎,更奠定她在暢銷作家之外的文學地位;此外,她的作品《口紅》一書同名日劇,也曾在公視播出。
文/蘇岱崙
攝影/王竹君
2002年3月 CHEERS雜誌

有人說,閱讀柳美里的作品,有「慘不忍睹」的感覺。

柳美里寫作經驗長達16年。在早期的許多小說作品中,不乏大膽露骨取材自己的破碎家庭、被欺負、性騷擾、自殺經驗等。而她冷淡漠然又鉅細靡遺的筆調,彷彿一把銳利冰冷的解剖刀,在觀眾面前血淋淋地解剖著自己。

她不平靜的一生,全都成了寫作的素材。很早就棄柳美里而去的原生家庭,留給她的最大財產竟是過去悲慘的經驗。

近年來,她以私小說的形式,寫下自己未婚懷孕,並與罹癌摯友東由加多共組家庭的經過。

在日本,以揭發自己隱私為小說題材的作家不在少數,柳美里的作品也有兩極化的評價。不過,旅居日本超過22年、翻譯多本柳美里作品的譯者章蓓蕾認為,柳美里得到芥川獎後卻仍創作不輟,是奠定她在日本新生代作家中不可取代地位的重要原因。

「得到芥川獎後就停筆的人,比現在還在檯面上的作家多得太多。但是柳美里卻不斷努力寫作,」章蓓蕾說。

這是柳美里嗎?

2月20日下午,柳美里以一襲連身洋裝,及腰長髮,細緻的五官及恰如其份的淡妝出現在台北國際書展Fnac文學咖啡館的吵雜的現場。

「我從來沒出過國,因為一來不喜歡坐飛機、二來不喜歡和陌生人見面,但是今天早上我在台北街頭跑了一個鐘頭,看到媽媽推嬰兒出來散步、老人打太極拳,很想下次還有機會再來跑一圈,」、「很感謝Fnac,才讓我有機會與擦肩而過的你們發生關連,」柳美里落落大方,面帶微笑逐一回答記者、書迷各種問題。

柳美里的聲音低沈、舉止自然,臉上沒有堆砌的禮貌性笑容,連說話與聆聽時的「點頭」次數都比印象中的日本人少得多,說話彷彿電視街頭訪問裡不假造作的率直青少年。你知道她不只是在講客套話。

這是柳美里嗎?是那位「不擅人際交際、不接電話、不開手機、只收留言和傳真」的柳美里嗎?

因為,她的許多作品裡,都充滿了對人群強烈的疏離感。

柳美里在多年前的作品《私語辭典》裡寫道:「我年幼時就很討厭蹺蹺板,一次也不曾玩耍過。」而17歲的她為了避開電車上男子的目光,即使已沒有下一班車,仍然在行進中途因自殺事故臨時停站時跑出車廂,與月台後方的屍體共處。

不過,曾經如此敘述自己的柳美里,現在卻坐在咫尺前,頷首微笑,用手來回比劃著兩人間的距離說:「因為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見到你,所以會想要把所有想說的話,盡可能告訴你們。」

柳美里的人生觀似乎改變了。

她的作品裡充斥各種著人性的扭曲與衝突,而這些通常也跟她實際的生活經驗有關。要瞭解柳美里,不能不瞭解她的人際關係歷史。

不安定的人際關係

從小,柳美里的人際關係就極不安定。

「我小時候的確被欺負得很慘,包括衣服被脫光、被丟到水裡、被偷東西等,但是我又不能告訴父母親,因為會引起更大的騷動。所以從小學一、二年級起,我就以寫日記來抒發,」臉蛋纖細漂亮的柳美里平靜地說。

她認為,人際關係建立的模型在於父與子間,「但我的家庭經驗中,與父親、母親都無法有很好的疏通,」父母、兄弟姊妹早就四散東西二十多年的柳美里說。

對不懂韓語的柳美里而言,語言也是造成她不信任大人的原因之一。如果有不想讓孩子聽到的內容時,柳美里的父母會用韓語溝通,生氣時也會用韓語罵她。所以從小柳美里就覺得,父母親對她講的日文都是表面的。

柳美里曾經多次以自己的家庭背景為素材,加上虛構的荒謬情節,調侃這些徒具血緣關係、實質上卻分崩離析的家族。

沒有血緣關係的緊密家族

也因此,柳美里不認為有血緣就必然成家族,相反地,沒有血緣關係也能有無償的愛。

她在《命》中所描寫記錄的,就是與罹癌摯友東由加多、柳美里與柳的兒子丈陽共組家庭的經過。

而《命》似乎也是柳美里目前為止的著作中,最受歡迎的一本。《命》在日本暢銷50萬冊,也是目前台灣出版的12本柳美里作品中,賣得最好的一本。

為什麼這本書能感動讀者?

東由加多是柳美里17歲起同居10年的男友,比柳美里年長23歲。雖然已經分手,但是東由加多對柳美里而言,亦父、亦兄、亦師、亦友,比和自己具有血緣關係的家人更要像家人。

東由加多檢查出癌症之時,也正當柳美里發現懷有有婦之夫的情人孩子之時。雖然柳美里在懷孕後即遭到情人的疏遠,但在一個生命即將逝去、另一個生命正開始醞釀之際,曾有多次流產經驗的柳美里決定把孩子生下來,並且和東由加多一同居住、互相照顧。

「對我來說,我的家人只有兩個,那就是東由加多和丈陽,」柳美里曾經這樣近乎殘忍地在對母親的信裡寫道。

柳美里傾盡家產、預支稿費來支助東由加多治療,包括前往紐約治療、與住進一天6萬圓日幣的單人病房。去年底柳美里的存款簿裡只剩20萬圓日幣,而未來許多的收入也得拿來還債。

沒有血緣關係卻能有無私奉獻的感情,似乎更讓人感佩。「在目前日本的社會裡,『家庭』這個制度正在崩潰中。越來越多人不結婚,已婚人士又不生育,即使有了孩子也要離婚,」在台灣擁有不少讀者的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分析。

東由加多的死與丈陽的出生,也讓柳美里體悟,人生下一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要把握機會。「當我抱著兒子一同入睡時,是人生中最完美的時刻,」現在的柳美里滿足地說。

寫作是與現實的接點

「我不是在反叛,只是我不斷被排擠、推開,我一直想進去,但卻甚至被推倒在地上,」柳美里敘述自己與現實人群的關係。

也因此,她不斷尋找與現實的插座,那就是寫作。

柳美里認為,寫出讓讀者感動的作品,是她唯一接觸現實的方法。中學曾經罹患嚴重精神疾病的柳美里也認真地表示,她心中一直有個恐懼,萬一有一天她不能寫了,自己不知道會變成怎樣。

從柳美里總是以真實與虛構擦撞出的火花來創作看來,寫作或許是她最能兼顧現實與幻想的地方。

除了《命》、《魂》等屬於以作家親身經驗與自我告白為主的私小說外,之前的作品都是柳美里虛實交錯的創作。

身為譯者,章蓓蕾也對柳美里以「時間書寫」為創作技巧的感受特別深。

《命》寫的是8個月中發生的事,而《魂》則紀錄了東由加多死前8個禮拜。柳美里將癌症病患最痛苦煎熬的8週用一本書的長度來呈現,可說是刻意讓讀者體會「度日如年」的感覺。「讀者看1頁可能只花3分鐘,但我翻譯1頁可能要花3小時,就跟著痛苦3小時,」這是柳的作品中最令章蓓蕾印象深刻的一本。

現在的柳美里,正在著手寫作馬拉松選手的故事。

她的外祖父與叔公都是韓國在日據時期優秀的馬拉松選手,原本都有機會參加奧運比賽,後來因為叔公參加共產黨活動,在一次練習中被射殺身亡,也讓外祖父心生恐懼而逃亡至日本。

柳美里將這次寫小說的經驗當成是追尋家族血緣的過程。她預備參加今年3月份在漢城舉辦的馬拉松比賽,也特別聘請長跑教練,連到台北訪問期間也不間斷練習。

對柳美里而言,跑步和寫作很像,只能不斷一直往前去。另一方面,「跑步可以瞬間雙腳離地,那是暫時脫離現實的時刻,」總是顛躓在現實與虛構間的柳美里比喻。

說這句話的同時,彷彿可以見到,低頭綑綁鞋帶,扭頭甩手的柳美里。瞬間,所有的動作凝結。柳美里的身子如銳利的眼神一齊向前衝去。起伏的腳步交踏在真實與虛構的跑道上。

離終點還很遠,這可是一場馬拉松賽跑呢。

圖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