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西狂想曲

一直打哈欠,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直打哈欠,打到眼框內充滿淚珠。有人說這是出自於身體內部的一種自然反應,是大腦缺氧的徵兆之一。如果是這樣的話,是不是我多吸個兩口氣就可以壓抑下來?大腦缺氧這症狀,有這麼容易療癒嗎?我嘗試了一下,感覺不出效果,嘴巴依然持續著開張閉合的動作,眼珠邊緣的淚水也沒有退潮的傾向。

手握方向盤,右腳盤旋在油門與煞車之間,在這狹小空間內,我獨自與哈欠搏鬥著。擋風玻璃外的世界似乎與我恍如隔世,我沒有多餘的精神去關心眼前這位行走在斑馬線上的妙齡女子,是否正與公司內的男同事搞曖昧。但以她婀挪多姿的體態來看,坐在她座位後頭那位梳中分頭的時髦小哥,應該正對她展開猛烈的攻勢,趁著每天的午休時間,瘋狂邀約她一同外出覓食,這小哥看似積極有餘,但行動笨拙,因此遲遲無法攻下這妙齡女子的芳心。轉眼間綠燈一閃,右腳迅速由煞車橫移至油門,猛力一踩,我不想輸在起跑線上,雖然我的視線被淚水搞得 一片模糊。

車體外的台北城,被一群由稱作「公司」這座牢獄所釋放出的獄友給佔據,他們利用傍晚到隔天早晨這段「放風」時間,回到自宅稍作歇息。或跑、或快走,這群獄友均呈現出一副腳步輕快、行動敏捷的躍動感,步出「牢籠」的奔放心情,可由此窺知一二。既然稱呼這一群人為「獄友」,就代表我和他們在某些層面上是等同的,差別只在於彼此被拘束的方式不同,就好像被監禁的場所是雙人房,亦或是個人房而已。但以我個人的感覺而言,我的身份是稍優於窗外這群獄友的,你問我為什麼?我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就說是個人感覺而已。我喜歡待在這個屬於我個人的微小空間內,窺視玻璃外的一切,這感覺好比是動物園裡的動物,在牢籠裡觀賞牢籠外形形色色的人類一般,但我與動物的差別是,我並不是真的被監禁,我大可自由自在地移動,因此樂趣更勝於終日被囚禁的牲畜們。

頭頂上的雲層逐漸厚實起來,且顏色轉為不為人所喜愛的灰黑色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溼氣,這溼氣迫使窗外的獄友們更是加快腳步,或躲或閃的避開直接佇立於雲層底下,鼻腔內的濕氣感越來越重,稍微深呼吸一口氣,就感覺到大腦一陣混沌。隨著天色越來越昏暗,道路兩旁的路燈也早早開工,不知何故,擋風玻璃外的世界顯得一片焦慮,雖然與我無關,但雜亂無章的氛圍令我感到不知所云,好在我不是深陷於其中,僅是淺嘗其氛圍而已。

遇到這種天候,就代表生意即將上門,我右腳稍放了些油門,讓車速變得更為緩慢,看了一眼後照鏡,確定右後方無來車後,打了右方向燈順勢將車體滑移至慢車道,眼神向右前方凝望,等待那位向我招手的金主。因為我對於「濕氣」這東西特別敏感,所以不喜歡在下雨後載客,雨傘上的水滴會把我的後座搞得溼涔涔的,加上處於封閉空間內,肌膚表面會覆蓋一層濕濕漉漉的不快感,這種感覺不是太舒服。因此我希望在滂沱大雨落下之前,趕緊尋覓到等待我的金主。沿著慢車道緩緩前行,注視著每一個可能成為金主的獄友們。每當他們的眼角餘光飄至我車身,讓我感覺金主即將現身的同時,心臟跳動頻率即會瞬間加快,眉宇也不自覺地隨之上揚,嘴角微微張開,身體各部位的感官知能均呈現出一幅雀躍的態勢,這似乎是大腦所無法控制的自然亢奮反應,期待生意登門的心情不可言喻。但,如果他們無情地將眼神錯開,彷彿對我下了「表錯情」的通告時,這種失落感卻又令人非常難受。從雀躍跌到失落,再從失落爬回雀躍,短短數十秒,心情遭受無數次的起伏轉折,我想這種情緒波動的頻率,不是其他職業所能比擬的。

我有潔癖,不只是衛生習慣方面,對於選擇金主這部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會這麼說是有其原因的,因為我曾有過一段不算太慘痛,但稱得上是不舒服的遭遇。

林森北路。台北市的不夜城,也有人稱之為「粉味之城」,每每在這裡走上兩圈,均不難在路上撞見一些渾身環繞著迷迭香氣、撲著濃妝厚粉的女人,以及一些開著百萬名車、身著直挺西裝的上流人士,不過「上流」這稱號僅止於表面,背地裡從事什麼樣的勾當無從得知。總之,這些男男女女造就了這地方的燈紅酒綠,迷離閃爍的霓虹燈下演著一齣又一齣以金錢為前提的男歡女愛戲碼。

事情是發生在這裡的。有一回在行徑林森北路的時候,我搭載了一名西裝筆挺的日本人,此人年約四十出頭,遠遠望去相貌堂堂、禮儀端正,心想應該是個「好金主」。殊不知此人一上車後滿身酒味,臉紅得有如咱們的關聖帝君。關上門後此人操著生硬的國語:「偶要企林聲杯肚」,什麼「林聲杯肚!」根本是三杯下肚了搞不清楚狀況,明明就在林森北路了還去什麼「林聲杯肚」,反覆向他確認了兩次之後,依然得到相同的答案,於是改用另一種問法:「林森北路很長,請問您想去幾段?」這樣問應該夠清楚了吧,沒想到這個小日本突然大吼一聲:「烏魯賽,巴嘎壓落。」我雖不黯日文,但也約略明瞭這是ㄧ句粗話。這個小日本在吐了這句粗話後,身子應聲仰靠在椅背上,昏睡了過去。

真被我給遇到了!此時正騁馳於熙來人往的大馬路上,實在不宜強行驅趕他下車,只好硬著頭皮續摧油門,先離開再說。我一邊輕踩油門,一邊透過後照鏡觀察這傢伙的狀況,心想怎麼辦?此時該如何是好?總不能在林森北路上徘徊到這傢伙酒醒吧,但是該把他送到哪裡呢?日本交流協會嗎?送到那裡會不會把事情給搞大了啊?明明只是一名酩酊大醉的普通乘客而已,這傢伙的錢我是沒打算要賺了,但我還想繼續做生意啊,還是把他載到荒郊野外丟到山裡面去,但又不是在棄屍,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就在內心糾葛該如何處理時,後頭突然傳來ㄧ陣嘔吐聲,我朝後照鏡一瞄,一幕不堪入目的殘酷影像,活生生血淋淋地透過後照鏡映射到我的瞳孔內,此人彎下腰兩手撫著肚子,一幅水簾由他的口中垂直下瀉,五彩繽紛、飛虹耀目,此一「奇觀」在我眼前真實呈現,且是在我的車廂內呈現,當下真是看傻了眼。壓抑在內心深層的神經質基因終於按耐不住騷動了起來,身體因焦慮而顫抖,熱氣在體內逐漸沸騰,一顆顆米粒般大的汗珠由額頭直滑而下,毛細孔也被逐漸撐大。後座傳來的陣陣惡臭像一塊腐爛的生肉,當中還夾雜了威士忌及啤酒的餘味,方才在鼻腔內遲遲無法散去的渾厚濕氣,此時卻很不夠意思的煙消雲散。對於重度潔癖的我而言,這種行為比坐霸王車還令我無法接受,重點是這傢伙渾然不知自己犯了什麼「天條」,在將肚中的穢物一瀉而光後,竟又持續昏睡了過去。最後,我驅車前往距離最近的一間警察局,將剛才車上所發生的種種狀況向值班員警逐一陳述後,終結了這一場鬧劇。說起我們這一行的職業災害,大多跟沒有好好慎選金主有關,但相較於其他同行動輒遭遇的血光之災,我的這段經歷其實還不算太糟糕,畢竟既無破財,亦無失身,可謂小不幸中之大幸。

撇開上述那段不愉快的經驗。除了維持生計之外,這個行業帶給我更多的是自由的空氣。有道是「優哉游哉,亦是戾矣」,駕馭著我的黃色淺水挺,像隻小魚般地徜徉在這個諾大的都市水族箱內,穿梭在有如海草般的摩天大樓中,好不快活。在這個社會中生存,如果為了生計必須犧牲掉某些程度的自由,那我寧可在不甚穩定的環境中,竭盡所能地去爭取那一些許的自在,工作中的樂趣,操之在我。和那些終日被囚禁於「公司」的獄友們比較起來,我認為自己是幸福的。

在滂沱大雨降臨之前,我仍將秉持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信念,持續慎選下一位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