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刺日前傳>第五十五回 讓

版主: 謝予騰跳舞鯨魚林思彤麻吉ocoh

  霧靄瀰漫的湖被峽谷高山的青翠籠罩。古人云「天水一碧」,此時連綿蓊鬱的山林倒在湖面,像極了一頃碧綠的巨大漩渦,好似她回憶的顏色。

  宋翎兒獨自坐在湖面的小舟上,獃然出神。不多時,一個黑影倏然躍落,舢舨微微晃了晃,她緩緩回頭,見綠水為景襯著虎牙枯槁的臉,瞧上去仍教人不得不懼怕。

  「信送到我大哥手裡了麼?」

  背後一陣沉默,只有湖水微興,任由舢舨滑行而過的輕喃。

  她又道:「你要知道,若秦大哥有一絲萬一,無論你或那女人,這輩子都別想要我喊你們一聲爹娘。」

  巳虎牙坐在船尾,「若換了旁人,膽敢如此要脅本大爺的,只怕早已人頭落地。」

  「你我之間,還談什麼旁人?」宋翎兒扯開嘴角,神色戚然,「在朝雲莊和慕容望同住的那些年,我對你的無禮難道還少了?」

  虎牙不語。事實上與服侍慕容望的那些年相比,這段日子巳虎牙所說的話已是多得驚人了。也許是終於碰見了能令他開口說話的人,也許是為了宋翎兒和他相認,數日來但凡她有所疑惑,或多或少,虎牙總會吐出幾個算是回答的字來。

  「我的身世,當真是姐姐告訴你的?」

  「你若還未死心,何不去問問你秦大哥。」

  「你若有意,此行你去給我送信,何不順手救了秦大哥出來。」

  巳虎牙不語,儘管他一向寡言,就是三日不說話也算不得甚麼稀罕事,宋翎兒卻為此變了顏色。

  她站起身來大聲道:「你將他殺了,是不是?你終究還是殺了他。」

  「我沒殺秦逍。」

  虎牙的話才落,宋翎兒的「幽靈尾羽」已朝他面門射到。虎牙身中劇毒,虧得一身絕高內外功,方不至立即毒發身亡;而他意志之驚人,更令人嘆為觀止,五日內竟仍得孤身來回裴江而未倒下。此時宋翎兒的暗器飛到,他左掌成爪,引勁拍出。

  「簌」一聲,幾支銀鏢反朝北射出,她的身影卻隨即欺到,手指疾點虎牙「曲源穴」。巳虎牙右肩一傾,掌自下頭切上。那掌猶然兇猛,她不敢大意,迴身閃避,豈知他掌風到了尾處,身子竟隨即倒下。

  宋翎兒自是勝之不武。若換了平日,自己在虎牙手底下哪裡討得了三招?當下卻一意紓解胸中悶氣,出手不分輕重,想不到順手撿了慕容顏的便宜。

  她俯視他倒落船板的身子,片刻道:「老賊,你也有如今落拓的時候。」

  「有本事,本大爺毒解了,讓你見秦逍。」

  宋翎兒微惱,深知虎牙說得沒錯,若他武功全盛,鳳含煙要想扣著她秦大哥,確實未必容易,可若就這麼給他解毒,她心底偏又不甘心──儘管自打和虎牙同行以來,她根本絲毫不曾為他中的毒費心──說她「事不關己」簡直一點也不為過。只是宋時時殞命前是否曾和秦逍提及自己身世,宋翎兒是一點頭緒也沒;眼下即便存了個希望,最終是否仍會失望,卻很難說。

  偏偏她此刻的心情又是最禁不得一絲絲失望的。

  她眼角悄悄覷著虎牙,見他兀自頹坐在船尾,想著方才情狀,若無解藥,這叱吒武林的魔頭確實是活不了多久了。數日來她情不自禁將兒時居住宋家大院的情景,以及踏入朝雲莊後的日子反覆回憶,思前想後,終覺自己唯一的父親如非宋通國,那麼她這輩子活過的、奮力爭過的種種,也彷彿要隨之傾塌了。面對這一切的難度,於她而言實在太高,若當年虎牙能早早死在秦逍或自己手裡,甚或鳳含煙不曾與她的人生交集……

  一抹微光悄悄自她黯然的眼浮現。眼下不正是最好的時機麼?為姐姐報仇,了卻自己和秦逍多年遺憾,更能無聲無息將這混亂的身世之秘埋葬;畢竟這一動手,勢必無法再回頭,或許背負弒親之名,卻也好過眼下被逼著否定與宋通國多年的父女親情。

  ──自然了,無論真相如何,宋通國養育宋翎兒成人是不爭的事實,然而比起否定自打有記憶起就認定的父親,對宋翎兒而言,否定一個半路殺出來的「生父」自然要更輕鬆一些。

  思及此她不知不覺站起身來,緩緩走向虎牙。不錯,無論他究竟何人,無論當年仍有誰暗中指使,終究宋時時是因他而死,尤其姐姐嫁入朝雲莊後尊嚴盡失,為顧全兩家情誼,仍咬牙忍讓,好容易才有慕容望休婚之機,因緣際會又尋到秦逍能成眷屬,誰知好日子還未嚐到,偏又讓這老賊斷送了性命。

  她暗暗咬住了牙;即便他真是她生父又如何?當年眼見他的掌生生抓穿宋時時胸膛的她,此刻面對此人,若要罷手,談何容易?

  站在巳虎牙背後,宋翎兒悄悄拔出了腰上短刀。

  「本大爺縱橫江湖數十載,什麼人也殺過了,就是兗族的大軍在此,也不能傷本大爺分毫,偏你這娃兒膽敢偷襲我背後。」

  巳虎牙忽然道。依他功夫之高,宋翎兒並不意外被識破。默然半晌,不知怎地,幾條眼淚竟在她頰上潸然流下。

  「這種時候,你莫不是仍想賣弄父子親情?在望南亭時,你一爪捏斷了那畜生的頸子、一掌震傷霍爺,可也不曾對我手下留情。」

  虎牙不語,自鳳含煙失蹤,他一意尋覓女兒,即便在朝雲莊遇上了宋翎兒,即便她出落得愈來愈像他記憶中鳳含煙的模樣,每每念及或許這女娃真是自己女兒、或許真能與親生女兒相認,竟反與她愈趨疏離。二人在朝雲莊相處日久,虎牙不僅不再提起尋找女兒之事,說出口的話更是一年比一年少,連著無論遇上任何人都彷彿失去交談的意興。

  留在朝雲莊服侍的他雖不說話,對慕容望卻仍舊事事遵從,因而慕容望儘管覺得他變得有些怪,久了便也不再在意。他猶如影子般默然守著宋翎兒,自己也渾不明白究竟這麼做能得到什麼?冀望什麼?直到宋時時斷氣那一刻,在宋翎兒稚氣的臉上,他瞧見了一種自己絲毫不了解的情緒,和一對他一輩子也不能忘懷的眼神。

  他緩緩回首,見此時宋翎兒面上浮現的正是那叫他逃避十年的眼神。

  「既要動手,就不容一絲婦人之仁。」

  宋翎兒道:「你藏匿十年,不想對生死瞧得倒是淡。」

  「本大爺在你這年紀時,已和無數門派動過手、殺過人,」他道:「在這江湖如何奪命,如何活命,我會不知?」

  ──寧可教她遺忘,也不願再度瞧見那燃著強烈憎惡的眼,宋翎兒離開「朝雲莊」後,他戴起了鬼面,彷彿要教巳虎牙此人永遠匿跡江湖似地。就連結義兄弟「地支十二畜」也再無人知曉他去了哪裡,只要慕容望永不提起,世上將再無人能見巳虎牙。

  為了宋翎兒,他能拋棄名字,拋棄兄弟,但這女兒此刻竟正舉刀指著他背後要穴,要拿他的命。

  但他只是回過頭去。宋翎兒佇立他背後,卻沉默不語。

  那頭信雖送到了鳳含煙手裡,鳳含煙更發話要保秦逍安全,當年慕容山莊中韓思文和慕容肅逼得她不得不拋下孩子,實為她平生一憾,如今宋翎兒、慕容望又不肯相認,想到此處,她卻如何吞得下這口氣?不僅秦逍,但凡和盜賊山莊有關之人,事實上都是她意欲遷怒的對象,只是秦逍運氣差些,太早讓她遇上罷了。二人一路上相看兩瞪眼,胸中早有不平,眼下秦逍又為區區一個拉騾車的莊稼人反抗於她,她正好借題發揮,何樂而不為?

  ──終究秦逍如何生,如何死,眼下那女孩兒天高皇帝遠地,只要自己無聲無息結果了秦逍,誰也不會知道,宋翎兒自然更加不會知道。

  這時她一招「龍女出水」朝秦逍面前拍到,他的「逍遙步法」才讓看破,正自詫異,尤其鳳含煙的家數於他終究陌生,雖說一向對女子留三分禮讓,然而為了保命,他可是將甚麼看家本領都用上了,情急間他腹中真氣盈然,猶如一只燕子騰空而起。

  鳳含煙見狀冷笑:「就憑你的『飛燕驚虹』,也想對付我千魂手?」當下左掌「游龍翻海」,右掌「風虎雲龍」,眨眼間將秦逍上下二路全數籠罩。秦逍功力雖不如當年在慕容山莊的韓皙,年紀輕輕卻已自創一路八字訣的扇法,練武絕非墨守成規;更何況曉雅莊自祖師爺到後輩弟子,無一不痛恨規矩,是而秦逍能使的招式自是層出不窮,只因眼下不能用最熟練的紙扇,招式又不如鳳含煙兇猛,處處吃虧。

  拳到面門,秦逍一指伸出,空手使了「撥」字訣,位置恰到好處,鳳含煙竟微微一愣,定睛一瞧,見他接下來使的「突」字、「揮」字翩若驚鴻,渾然有勁,看上去繁複浮誇,卻絕非花拳繡腿。當下她叫道:「好小子,有幾分本事。」倒不愧為翎兒瞧上的男人,能令她「千魂手」在與人交手時「微微一愣」,意即露出破綻──云云江湖後輩之中,秦逍也算第一人了。

  這一惜才,鳳含煙竟不覺讓到第三十招。秦逍兀自奇怪,一時以為終究是翎兒的信替他周全,原因卻絕非如此。畢竟他生得晚,當年鳳含煙如何和巳虎牙相戀而結親,他是一點不知。莫說年齡差得太遠,二人當年橫行江湖,武林聞之如鬼,即便有甚麼眷屬佳話,也不便成為人們稱頌傳述的飯後故事。

  原來同門師兄妹的他倆少時能有機緣拜入天桓道人門下,皆因對武功不約而同的執迷痴狂而起。天桓道人底下首屈一指的功夫,正是日後鳳含煙修習的「龍宮遊」和巳虎牙的「虎爪功」。說起這二門功夫在修練時的枯燥,簡直和練成後的威力一般地硬實。在鳳、虎之前,已不知有多少弟子不堪練功的艱辛,半途而廢,為天桓認為有辱師門、親手捏斷了頸項,或心生雜念走火入魔而成廢人。門下不少練武的人材折於二門功夫之下,天桓儘管絕非仁慈之輩,也不禁可惜,漸漸地不再輕易傳授,即便要傳,也決意不再以練武天賦決斷,卻首重意志和人格。這樣一來,能練這功夫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了,天桓原以為這輩子是再尋不到像樣的弟子,或許就此失傳,偏遇上了嗜武如癡的鳳、虎二人。

  二人少年同門,又有同樣嗜好,很快地互生情愫。隨後他倆同遊江湖,除身負師命,要揚威天下,更有藉此窺探武學奧妙的強烈慾望。無論對方甚麼家數,唯有動上了手才能見對方的招式,多年來鳳含煙和巳虎牙走動江湖都是這般的心思。因而眼下鳳含煙對秦逍留情,意欲看破他底細,自不必說。誰知她這一讓,反激起秦逍深刻的敵愾之心。

  只見她左手三指成爪,「九天龍珠」逕抓秦逍胸口。秦逍避得驚險,忽道:「前輩苦苦相逼,不就為報先師祖當年慕容山莊之仇?追根究柢,不正因翎兒不肯與前輩相認而起麼?」

  「就憑你也想說服翎兒?你也忒瞧得起自己了。」

  「前輩過慮,翎兒是否和前輩相認,是翎兒的事,我絕不置喙,然而晚輩所認識的宋翎兒,絕不能忍受旁人濫殺無辜。」

  鳳含煙一怔之下反笑,「想說甚麼,不妨全說出來,我『千魂手』要奪人命,難道還怕聽你一句遺言?」

  「晚輩雖不知原因,但事實是當年前輩將翎兒留在宋家之後便不曾探視,更不曾見上一面,」秦逍道:「十餘年後宋家遭人血洗,前輩更不曾為宋家出力,稍報養育之義。翎兒一夕之間失去宋家親人,兇手兀自在外,至今懸案未解,前輩卻忽然現身,要撿個現成母親做,翎兒心中有怨,實屬自然。前輩不曾追究真正原因,卻託辭先師祖阻礙了前輩認女,來尋晚輩晦氣,對此晚輩實渾然不解,憑甚麼一個人吃了飯,卻竟有人要他的徒孫替他拉屎的。」

  他心下是莫名其妙到了極處,不僅一口氣將醜話全說了出來,連許久不曾提及的「屎」字都用上了,此刻若照火在旁聽見了,定舉起雙臂撫掌大笑;若木柳、弦韶等侍婢們聽見了,只怕下巴都要掉下來,或以為鳳含煙其實是個男扮女裝的王八蛋;若是子迢聽見了,只怕想笑也要拚命忍耐,表情定是奇怪至極。

  「讓你說,你這嘴當真動得比掌還快,不識好歹。」

  「在前輩面前,晚輩無論如何順從,恐怕瞧上去仍是狡詐的,晚輩自始無意逢迎。」

  「你倒好骨氣,但你又有本事活著親眼見到宋翎兒拒絕老娘麼?」

  話落,她一招「蛟龍得水」朝秦逍天靈蓋拍上。
情感在〈刺日前傳〉
彷彿是預藏的武器
似乎更加突顯
背景環境壓迫下的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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