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人彷彿擁有兩倍的時間。

  我想這並不是指京都人正以何種緩慢步調生活。相反地,比起南台灣,或只比日本,比如自己曾兩次短暫居住的北海道,那種指針隨著無邊無際的原野與丘陵失焦的,只有在太陽日落時能稍稍抓回時鐘精準度的地方。即便有著些微的差異,但同樣都是稀薄的雲下曬得通紅的臉頰,從60、70年代日據裡穿著長百褶裙、牽著腳踏車慢慢向投幕內走來的迷人所在。是停滯的時間,復古而純粹。因雪而純粹。

  京都人的生活步調不論是嚥下蕎麥麵的速度或是小客車超車的油門深度,都超過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城市,江別市與高雄市。啊,除了台北。但明明未能跟上8點上班族通勤的步伐,卻好像有種魔力,正將人們的一切官能延長。是當地人的說話方式嗎?還是雍容閒雅的微笑呢?這裡的人有時會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並沒正看著任何人或是景色,就只是自然地向四周微笑。如果是老人,特徵會顯眼些,高校服的學生也是,會在轉頭看向人群時抹起嘴角。
  
  說話的方式也是,那是此前只與北海道人交談過的自己不曾聽過的發音方式。作服務生時當然仍是說著標準語,但從他們閒聊時或是從歐巴桑們的口中就能聽見。有些人會說大阪弁或京話與標準語顛倒的腔調,但實際聽見時卻又與想像中的不同,不是單純與標準語顛倒,而是同樣的速度裡,以異常吃力的抑揚頓挫複誦,例如在原本保持平聲的字母以舌與喉發音。但卻是這樣的說話方式,咬字聽起來格外清晰。是這樣的說話方式模糊了自己的時間感嗎?

  懷著這樣的迷惑,自己進到了二条城。御殿前的中年男子手中的導覽冊被大風吹落在地上滾呀滾的,走在自己面前,原本正沿著路標越過庭園碎石,並肩走向二之丸入口的日本歐巴桑,迅速地向左側大跨步蹲下,Catch,接殺了滾來的紙捲。多麼特別啊,時代,現代與古代或近代,日本總讓人有這樣的時空重疊感──不同的時代在同一片土地上不多不少地並坐,像是只是在不同時刻來到公車站牌前座椅上的歐吉桑,自然地閒聊家常;像是這樣在當年威嚴的將軍駐所前精力旺盛的接殺導覽冊。原本只有家老與遠方大名們穿過的庭園卻已擠滿了各國遊客。

  不同自己對於日本城的印象,畢竟日本城一詞已將大多人的美學想像留在江戶幕府前的安土桃山時代──層層疊疊的天守與天守向四周綻放的屋簷尖角,還有黃金屏風,動盪也充滿想像的年代。二条城大概是更強調幕府的權威吧,這從本丸迴廊間一個個的房間展示說明能看出,房間的佈置強調更多將軍與其他藩守的地位落差。自然就不難想像本丸風格為何圓柔無菱角的厚實屋頂與貼滿金箔的梁柱。每到日本時總會有這樣的感嘆,感嘆他們對於古蹟的反覆修繕。二条城裏城外都看得見屏風樣的看板紀念今年,日本大政奉還的一百五十周年。

  我瞇著眼,沿指標大跨著步伐走在二之丸的左側,每走幾步就停下。不論自己穿過多少不同名稱的大手門與櫓門後的花園,不論自己如何加快腳步,本丸卻始終是那座本丸。直到踏上通往牆垣的階梯,踩在好像終於能以差不多的高度與二条城對視的瞭望台上。

  遠遠的,二之丸的斜黑瓦與白牆,屋頂上空是與本丸相襯的,拖過長長尾巴的捲雲的青空,細微處夾雜不容易看見的飛機雲,過了很久仍然沒有變淡。「通透般的青空」,日語中習慣以這樣的成句形容無雜質的的,如有無形之海的藍頂。不是有生命的,雲正隨藍頂的呼吸飄動的天空。京都此時的天空彷彿是靜止的,太過巨大的存在。是這樣的天空,從四百年前就一直存在嗎?城外的京都已經成了時髦與簡約的現代化城市,但這裡的時間卻彷彿停止。

  從城垣上看去,一切,底下的人們,包括也飄過城外公寓頂的雲,都變得極為緩慢。

  突然明白自己困惑的源頭。因為這裡是遠比想像還要巨大的存在啊。在這樣的存在底下生活,一切都太過渺小。那些魅惑自己的,不是變慢的京都人,而是京都太過巨大的時間。曾經無論如何都要上洛的藩主,還有那些輝煌過的人們,留下了刻在石碑上的故事。

  但京都始終是那個京都。現在也是,未來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