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我的是航空的登機手續。

  在此前我緊閉著嘴,偶爾從唇間伸出舌抹溼在冷氣下變得乾燥的微微刺痛的唇。像是害怕什麼,有可能害怕的是腦中的胡思亂想會在張嘴同時凝成啵聲逃走的霧。

  習慣任何事物是好事嗎?回想起來人對於陌生環境的適應能力想起來還驚人。還只是第三次出國,對於那些登機、通關、安檢的事都已讓人習以為常。壞處就是少了許多興奮感。這種場合大概也只有孩子們能對著金屬履帶前丟寶特瓶的回收桶與由異國語言寫成的法令公告保持興奮。不過可以的話,我也想保留這種不分時機的興奮。

  好處是能靜著看人。候機處外,戴著卡其色圓帽、只將一顆鈕扣扣在鮪魚肚前的老人,沒想到現在還能見到這種復古穿著;還有染髮的中年人;拉著自己的孩子面向手機鏡頭自拍的婦人。人為何會自拍呢?我想只有大人們會知道吧。自然孩子不會理解看著螢幕上應出自己臉孔的理由,但會配合地微笑,在鏡頭放下後才抱緊著小小的背包,頭轉來轉去露出放鬆的閃爍笑臉。人的臉孔,常在無意識間透露比言語更多的訊息。像是公務門後走出的,露出輕鬆自信微笑的,在六點的機場還會與同事閒聊的,很可能是外交部公務員;至於兩側唇扁成更鋒利的弦月,大概是航空公司的機組人員,或是機場的免稅店店員,或是詢問台客服人員,只能露出在疲憊上敷上的畫著笑臉的硬化面具,偶爾在無人經過時,在眼袋位置龜裂的笑容下露出視不見物的空洞。

  候機室座椅對面牆上掛著保養品模特兒的臉,半臉在影子下,只露出另一半太過刺眼的臉頰。更遠一點的走廊頭頂的服飾模特兒也是,皮膚與臉如廣告背後的大理石般堅硬。廣告傳達的是人們的慾望嗎?人們是否憎恨著臉上的紋路或是毛孔。但少有人不具備這些。或許說臉的痕跡是象徵,象徵著時間,太過忠誠保存時間的紋路。想像中完美的人自然該有無限的時間,就如廣告中的臉孔。

  臉孔。啊,是了。文學也有臉孔。「要有自己的臉孔。」茶敘時大學長如此說。自己的臉孔又是如何呢?畢竟人是無法自力看見自己的臉的。是否會如廣告般,對著對著鏡中的臉孔無比厭憎,在檯燈底下一筆一筆用粉抹去裂痕。大概是我們的文化很少讓人學著如何成長與變老。人也是,文學也是。有些人在年輕時就已老邁,超齡老練成為盛讚;另一面有些人無論如何都希望畫布上的顏料會是剛開封的永遠帶著刺鼻的調和油味。

  是孩子們的臉太令人羨慕了吧。就像飛機上的,被阿嬤用手掌撐著兩邊腋窩上下搖晃的嬰兒。嬰兒張的圓圓的嘴,踢著懸空的雙腳露出沒有牙的呼嚕嚕笑臉。牙自然也是時間,還不用背負時間的生命是最接近完美的吧,還能在被捉弄時瞇起眼,在被短暫冷落時擺出隨時能尖叫的哭臉。多麼美好。若是背負的太多時間,人最後只能記得笑臉,不然就沒有事情可以笑了。

  還能這樣看著人們的臉,想像著臉後的百千種人生也不錯吧。自己喜歡看見的孩子們永遠不減的好奇心吧。忽然想起登機前看見的,一對老人們並排走過的臉孔。穿著襯衫的他們佝僂著聊著看似嚴肅的話題,在偶然間從老花眼鏡下,一道鷹隼的目光正從眼前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