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6月 21, 2016 8:14 pm
她帶著疲憊身軀返家，腦海裡還在消化著剛剛面對的最後一個個案，帶著有點嚴重的身心問題，敏感的情緒及強烈的不安全感讓她的腦袋運轉著該如何幫助他重新找回身心平衡。
才踏進家門，包包剛放下，手機鈴聲便刺耳地響起。其實她設定的手機鈴聲一直都是柔和舒緩的輕音樂，之所以覺得刺耳，一方面是因著自己已經耗損一天的精神心力，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知道這個鈴聲象徵的背後來電者是誰。
帶著一點無奈的輕輕嘆息，她接起電話。
「喂！阿玲嗎？」沙啞的聲音聽得出來並不年輕了。
「媽，什麼事？」其實有點難以隱藏，埋伏在聲線下的不耐煩。
母親自然而然也察覺了。
「喔……也沒什麼事啦！阿就想說妳最近很忙，問妳下班了沒，有沒有吃飯啦！」
那種帶著憤怒，失去耐性的情緒從玲心底冒出，越滲越多。
「我才剛到家，還沒吃飯！」
母親頓了一下。
「喔……那妳趕快去吃飯啊！不要餓到了啊！」
那是誰現在拖著講電話不想讓我吃飯啊？玲在心中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啊妳這個禮拜有沒有要回來？」
她一邊走進廚房開起冰箱拿微波食品拆封順手放入微波爐，隨意答著：「這禮拜喔！應該沒有吧！我再看看。」
「啊妳已經兩三個月沒有回來了捏！還不打算要回來喔？」
有時候玲覺得，這樣的親子聯繫某種程度彷彿一條如煙般的細繩縈繞在她的脖子，或許時常忘了它的存在，但每每察覺到，就是一種窒息感。
但確實已經有點久沒有回家了。
「好啦！我這禮拜會回去！」
「那妳想吃什麼？阿母煮給妳吃！」
或許兩個人都沒有發現，在關心的話語底下，其實夾藏一絲討好的氣息。
「都可以啊！妳煮我就吃。」
草草掛掉電話，不過一兩分鐘的時間，她卻覺得如一兩個小時般耗神。剛剛在掛在心頭的個案早已經被忽略了，她只覺得飢腸轆轆。
三兩下快速解決掉晚餐，已經將近十點鐘，她上網稍微看一下今天的新聞，回復幾個朋友的臉書和LINE的訊息，便匆匆梳洗睡了。
躺在床上，明明疲憊卻有點難入眠。學心理諮商出身的她，一直都清楚自己跟家人的關係，算不上是親密，不是她不願意親近父母，而是每當她想靠近一點，卻又覺得自己彷彿喘不過氣，因為父母的期待有時成了最大的枷鎖，彷彿掌控她不能夠去走向自己想去的方向。
家庭關係一直是她的生命課題，但這個問題目前是無解的，因為她想去的方向，正好跟父母180度相反。
她一直想繼續往前進，吸收更多知識，讓自己的專業更進一步，期許自己有那麼一天，真的能夠成為一位好的助人工作者，這需要很多時間，很多心力投注在內，包含感情，和原生家庭，都被她放在次要的位置上。
只是……
不想再深思，她在心裡嘆一口氣，在睡前稍微清理一下自己的心緒，便恍惚睡了。
※ ※ ※
她騎著老舊的小五十摩托車到菜市場，一路上排氣口還不太環保地一直吐著黑煙。女兒嘮叨著要她淘汰這台摩托車已經好幾年了，說這樣不環保，傷害地球健康，污染空氣品質。她也不是真的不想換，但就是狠不下心，總覺得這台車子還能騎嘛！就這樣淘汰了，除了又要花一大筆錢讓她心疼，又讓她覺得好浪費，總想著再多騎一陣子嘛！等到它真的不行了，她一定會換掉它的，只是還能夠騎，就先別急著換吧！
她在心裡盤算著中午要煮的菜，女兒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她最愛吃南瓜粥、紅蘿蔔炒蛋和肉絲炒小黃瓜，順便再煮個瓜仔雞湯，趁這次回來給她補一補。她熟練地一邊走著，一邊挑著菜，忙著跟菜販殺價，一邊忙著跟遇到的鄰居打招呼閒聊，直到時間發現已經有點晚了，她才匆匆騎著那台老五十回家去。
到家的時候，女兒已經到家了。果然看到她騎著那台摩托車回家，女兒又皺起眉頭。
「跟妳講了多少次，那台車騎在路上會一直冒黑煙，而且剎車也有點故障了很危險，叫妳換掉就是不換掉，如果沒有錢的話我買給妳就好了啊！」
就不是錢的問題啊……她沒有答話，但是心裡這樣想著。
「妳一定肚子餓了齁！歹勢歹勢，我去菜市場遇到姜阿姨就聊到太晚了，妳等我一下，我煮一煮馬上就好！」
午餐時間氣氛有一點點冷，大概女兒還在對她騎那台摩托車的事情有一點點不高興，她忙哄著。「多吃一點啊！妳難得回來，阿母都煮妳愛吃的要給妳補一補！等一下還有妳愛吃的鳳梨可以吃喔！」
「喔！」
丈夫專心吃飯不發一語，偶爾聽到電視上在講笑虧會抬頭看兩眼，她一邊吃飯一邊問女兒遠在北部最近的生活狀況。
「喔！就還是很忙啊！北部的CASE很多，所以常常會有突然增加的個案，所以最近也都覺得很累……」女兒突然意識到什麼。「不過都還是很不錯啦！在台北很好，比較有發展性。」
「那麼忙有什麼好？女孩子就是有個固定工作，找個好老公嫁了比較重要，忙到飯都不吃身體都搞壞了！妳沒看到妳這次回來臉色比之前差很多嗎？妳還是趕快調回來南部工作。」丈夫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讓氣氛搞僵。
果然女兒臉馬上就沉了下來，冷冷地吃飯，也隱忍著不回應。
她看場面尷尬，急忙打圓場。
「好了啦！現在在吃飯捏！先不要說這些啦！你說這些等一下她聽了又不高興，又更不想回來了。」
女兒放下碗筷。「回來高雄？回來高雄有什麼工作機會？現在心理師滿街都有，高雄人會去做心理諮商的哪有幾個？回來是要我不工作在家裡給你們養嗎？」
場面又瞬間一觸即發。
「當年就叫妳不要去念什麼心理系當什麼心理師，薪水少又不穩定，好好去考老師還是考公職之類的，穩定，又不用擔心收入，誰叫妳就固執不聽我的？如果聽我的妳就不會……」
丈夫話還沒講完，女兒就氣得放下碗筷，瓷碗撞擊著桌面彷彿還聽到一絲碎裂聲。
她忍不住大聲制止。「好了啦！不要講了啦！」
雖然丈夫跟女兒不再說話，但氣氛僵滯得可怕。
午餐還沒吃完，女兒就收拾碗筷完回到自己房間，不願再跟她們多說一句話。
她覺得自己好疲憊。
※ ※ ※
一場意外的車禍，讓玲辭掉北部的工作，回到家中。
母親在一次騎著那台老五十去朋友家泡茶的路上，被一輛酒駕的轎車闖紅燈面撞上，當場狠狠摔在路面上。
雖然性命無虞，但是腿斷了，脊椎也傷到，還有輕微腦震盪，必須長時間的休養。
雖然父親幫忙照顧著，但她終究沒辦法視而不見，還是離開了原本的諮商所回到高雄，暫時一邊照顧母親，一邊還是找著高雄有沒有可以做的工作。
後來她暫時找到了一間諮商所的行政工作，薪水很少，但她不確定自己必須在南部待上多久，也不敢貿然接個案，畢竟對於個案的安全感而言，一個穩定的諮商關係是很重要的。
母親一直叫她不要回來，深怕因為自己害得女兒回來不高興。但她心知肚明，她的回來，母親是非常高興的，父親也是。
而她覺得自己的生命，某種程度枯竭了。
每天起床父親會先幫母親梳洗完畢，她陪著父母去吃早餐後，就去上班。下午回家了，協助媽媽洗澡，小心翼翼避開腳的骨折處，她看著母親的白髮多過黑髮，皮膚鬆垮了，臉上多了幾塊班，脖子也有數不清的橫紋，像年輪一樣。
原來母親真的老了，她一直都沒注意到。
家裡的家事她盡可能處理，洗碗時才驚覺有很多陳年沒有洗乾淨的髒污，她才猛然感受到，父母親的眼睛正在老化中，那麼愛乾淨的父母，怎麼可能容忍這樣的髒污存在。
而其實他們並不是容忍，而是根本看不見。
回家一個月來，她發現住了二三十年的家，原來每個細微處，都藏著老化的痕跡。
以一個新視野看自己的父母，她心中五味雜陳。
每天陪著父母吃飯時，母親總愛轉到民視的鄉土劇，一邊吃飯，一邊罵著劇中陷害主角的壞女人，而她平時最受不了這樣的劇碼，對她而言灑狗血而沒營養。她曾經忍不住抱怨，母親連忙轉到其他節目，她比較常看的知性談話性節目。
但是一次兩次，後來母親在吃飯時就不太說話了，對於節目也沒有太大興趣，她心裡湧現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愧疚，後來，某天她默默將電視轉回民視，那天母親意外地看著她。
「沒關係啊！妳看啦！我沒看沒要緊啦！」
她搖搖頭，不語，低頭繼續吃飯。
截然不同的生活習慣，讓她在這樣每天頻繁接觸的生活裡，一次又一次的隱忍，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忍耐多久，但她更不能接受自己漠視母親需要人幫助的事實。
但一個醞釀已久念頭油然而生。
※ ※ ※
一年的時間，母親的身體總算恢復到她能夠照顧自己生活。
就在父親一次開口告訴她，想安排她相親認識對象的事情時，不等父親說完，她就搶著開口了。
「我要出國念書了。」
這個震撼程度不亞於一顆原子彈在家中炸開，父母親傻了眼。
太多的疑問讓父母親反倒不知道從哪個問題下手，兩個人面面相覷卻不知從何問起。
「阿妳要去念什麼？」
「博士，心理學博士。」
「阿要去哪裡念？」
「美國。」
「那不是要念很久？」
「對啊！大概至少五年吧！」
「阿妳不打算結婚嗎？」
「我想繼續念書。」
一個個簡潔有力的答案，完全擊潰了父母對於她的未來的期待。她心中隱隱有種報復的快感，因為她的未來，終究不再順應父母的安排。
「啊……啊……」父母親已問不出問題，但這麼大的衝擊讓他們已經腦袋一團混亂。
「我打算七月底就會飛過去，之後大概頂多一年回來一次吧！」她不再多說什麼，轉身回到房間。
坐在椅子上，她還感受得到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跳聲，甚至比窗外的蟬鳴還要大聲。其實她沒想到要瞞父母這件事，只是每天一成不變的生活，將她的口彷彿上了一層膠帶，什麼話也吐不出來。
出國留學一直是她的願望，能夠進修也是她一心希望的事情。其實在諮商所做行政工作期間，她跟其他心理師也有了很多的交流與對談，對於單身未婚的她，心理師也很鼓勵她把握機會去嘗試看看，試試看自己能夠走向多高多遠的未來。她每天在父母就寢後，不斷念書進修，也跟以前研究所的老師取得聯繫，為她寫推薦信，終於獲得美國學校的認可，取得這個機會。
對她而言，這個機會絕不能失去。
※ ※ ※
他坐在公園裡，背無力拱著，彷彿老了十歲。手指夾著已經戒了十年的菸，但手卻沉重得抬不起來。
曾經他以為，自己可以掌控家中的大小事務，小至家裡雜物的擺放位置，大到家裡每個人未來的人生藍圖，他都是那個看得最清楚，也最知道每個人人生應該怎麼發展的人。
如同他的妻子，一直以來都是規矩的家庭主婦，雖然沒有念很多書，但是很孝順，也很聽話，事事以他為重，是很傳統的女人。
在他退休前，在職場上他也是具有影響力的人物，職位雖然不是最高，卻是公司裡經驗最老道，最有辦法處理各種問題的資深幹部。曾經他以為，對於女兒他也同樣最清楚，什麼樣的路最適合她。
女兒從小成績並不出色，勉勉強強中上程度吧！也不是聰明到能夠走學術專業路子的料，唯一比較大的優點是還算認真努力，所以也讓她考上心理系，念完研究所，考上心理師，一路走到現在。
但他是不認同的，一個女孩子家，也不是能夠成為女強人的個性，在職場上拼命表現又有什麼用？薪水也不會因此多出多少錢，還不如老老實實地考公職，或是當老師，至少安穩，薪水也不錯，重要的是找個好對象早早嫁人，生兒育女，穩固家庭才是真正重要的。
他一直有個期待，可以早點抱孫子，含飴弄孫，平安度日。雖然曾經遺憾妻子並沒有幫他生下兒子，只有一個獨生女，但他也覺得還好，畢竟孩子還算爭氣，沒有走上歧途，這樣平凡順心的日子讓他覺得滿足，只是更希望女兒早點嫁人，畢竟也不年輕了，他也一天一天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了。
太太一年多前的車禍，讓他更清楚感覺得生老病死的陰影更清楚出現在生命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看到家族繁衍，枝葉盛開，那是從心裡油然而生的心願。
只是，女兒前幾天的一個決定，徹底擊垮了他這個心願。
出國念書五年，等到再找對象，還能生得了孩子嗎？
他的心情沉到谷底，拿起手中的菸不禁深吸了一口，卻猝不及防猛嗆到咳個不停……
※ ※ ※
留學生活某部分很美好，在知識跟經驗都有了極大的進步，也開闊了視野，與不同國家同領域的夥伴有了很多的交流和學習。
只是，在每天睡前和醒來的那一刻，她都清楚感受到，自己心裡缺了一塊。
她知道，她和父母的距離，已經不是單純空間上13個小時的距離了。
來美國兩年的時間，她僅回去過一次，待了十天左右。她更清楚地看見父母親的蒼老衰敗，那彷彿被擊潰的老樹一樣搖搖欲墜，其實撼動了自己，她清楚知道的，其實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還是讓心情摔進底端。
她曾經在心底痛苦過，為什麼她跟父母要這樣苦苦地相互折磨，為什麼父母總要把自己的期待加諸在她身上，即便那不是她所最想要走的道路，不是排斥，而只是不是她的首要目標。
她看過紅極一時的「被討厭的勇氣」，非常認同書裡哲學家所說的，每個人都只能夠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不需要承擔其他人的期待，也不該加諸自己的期待在別人身上，而這麼多年來，她卻一直始終無法擺脫，父母親深切的期許，她因此沉澱了很久，也整理了很久，雖然決定接受這個不完美的事實，也只能夠對父母親感到抱歉，但不可否認的，原生家庭卻對她有著決定性的影響。
教授跟她聊過，她是很認真的學生，也因為太認真，有很多的事情也都太過用力。有時候，稍微讓自己鬆綁一下，緩一緩，去看看生命的帶領會把自己帶領到什麼位置。如果念博士的結果是讓自己除了一個學位之外卻失去更多的東西，那這樣的獲得對她來說值得嗎？
她當下其實說不出話，但眼淚就止不住地一直落下……
這次她回家，其實也帶著某種決定。她決定跟父母和解，而那個結果是當下中止學業回到家鄉，抑或是帶著父母的支持繼續完成學業，其實她並不清楚。所以在返回台灣的飛機上，她看著一片白茫茫的雲層，其實千頭萬緒，十幾個小時的航程，她依舊無法確定，結果會是如何。
回到家中，燈光有些昏暗，父親坐在客廳沙發上打盹，母親好像外出了還沒回來。
她沒有驚擾父親，靜靜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等待母親回來。
沒有多久的時間，母親回來了，開燈看見她坐在客廳，嚇了一大跳。
「阿玲！？妳怎麼回來了？妳不是說今年不回來的嗎？」
她說不出話，眼淚成串珠落，上前緊緊擁抱母親，母親有點嚇到，但也緊緊抱著她。
「阿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妳怎麼哭成這樣？在美國發生什麼事情嗎？」母親很緊張，父親也醒來了，緊張地站了起來。
她深吸幾口氣，拉父母親坐在椅子上。
「沒什麼事情，只是很想念你們……」話沒說完，卻泣不成聲。
「阿到底是怎樣了啦？妳一個女孩子在外地，我們也都不在妳身邊，這樣我們很擔心捏！」媽媽也紅了眼眶。
她搖搖頭。「真的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只是阿爸阿母，我向你們道歉，因為我一心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實沒有跟你們好好談過，就自己決定我的未來了。因為對我來講，我一直覺得我的人生應該是我自己作主，只有我可以為自己做決定，可是說真的，妳們對我很重要，因為我出國念書，卻讓妳們傷心難過，其實我也一點都不好受。雖然我在國外學到很多，也覺得自己進步了。可是我每次只要想到你們，我真的很難過，很愧疚。」
「爸，媽，對不起，我很愛妳們，讓妳們難過，不是我願意見到的。」
「憨囝仔，妳是阿爸阿母唯一的女兒，我們怎麼可能不愛妳。只是我們真的很希望看到妳結婚生子，當妳決定出國念書時，我跟妳爸真的都很失望，也很擔心妳一個女孩子跑去那麼遠的地方念書，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
「我在美國過得很好，你們真的可以放心，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們而已。」她猶帶著淚痕的眼神閃爍堅定。
「安捏就好啊！我跟妳爸，只是希望妳過得幸福開心，其他的也不是最重要的，妳快樂就好。」
「現在念書我很快樂，也不代表我不打算結婚生小孩，只是晚一點而已，我很希望，可以帶著妳們的祝福完成學業，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妳們還是不希望我繼續把它完成，那麼我會完成妳們的心願，不念了。」
一直不說話的父親開口了。
「想念就好好把它念完，我們……等妳回來。」
眼淚又再次奪眶而出，只是這次，帶著欣喜和感恩。
這次她待了整整兩個月，直到開學前夕才回到美國。兩個月的時間，除了偶爾與老朋友聯繫，絕大部分的時間，她都陪著爸媽吃飯，散步，看鄉土劇，一起罵鄉土劇裡的壞女人，她卻笑得很開心。
回國前，她看見爸媽的身影，彷彿年輕了許多。
原來愛與包容，能讓夢想的距離，化為無形。
(THE END)
才踏進家門，包包剛放下，手機鈴聲便刺耳地響起。其實她設定的手機鈴聲一直都是柔和舒緩的輕音樂，之所以覺得刺耳，一方面是因著自己已經耗損一天的精神心力，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知道這個鈴聲象徵的背後來電者是誰。
帶著一點無奈的輕輕嘆息，她接起電話。
「喂！阿玲嗎？」沙啞的聲音聽得出來並不年輕了。
「媽，什麼事？」其實有點難以隱藏，埋伏在聲線下的不耐煩。
母親自然而然也察覺了。
「喔……也沒什麼事啦！阿就想說妳最近很忙，問妳下班了沒，有沒有吃飯啦！」
那種帶著憤怒，失去耐性的情緒從玲心底冒出，越滲越多。
「我才剛到家，還沒吃飯！」
母親頓了一下。
「喔……那妳趕快去吃飯啊！不要餓到了啊！」
那是誰現在拖著講電話不想讓我吃飯啊？玲在心中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啊妳這個禮拜有沒有要回來？」
她一邊走進廚房開起冰箱拿微波食品拆封順手放入微波爐，隨意答著：「這禮拜喔！應該沒有吧！我再看看。」
「啊妳已經兩三個月沒有回來了捏！還不打算要回來喔？」
有時候玲覺得，這樣的親子聯繫某種程度彷彿一條如煙般的細繩縈繞在她的脖子，或許時常忘了它的存在，但每每察覺到，就是一種窒息感。
但確實已經有點久沒有回家了。
「好啦！我這禮拜會回去！」
「那妳想吃什麼？阿母煮給妳吃！」
或許兩個人都沒有發現，在關心的話語底下，其實夾藏一絲討好的氣息。
「都可以啊！妳煮我就吃。」
草草掛掉電話，不過一兩分鐘的時間，她卻覺得如一兩個小時般耗神。剛剛在掛在心頭的個案早已經被忽略了，她只覺得飢腸轆轆。
三兩下快速解決掉晚餐，已經將近十點鐘，她上網稍微看一下今天的新聞，回復幾個朋友的臉書和LINE的訊息，便匆匆梳洗睡了。
躺在床上，明明疲憊卻有點難入眠。學心理諮商出身的她，一直都清楚自己跟家人的關係，算不上是親密，不是她不願意親近父母，而是每當她想靠近一點，卻又覺得自己彷彿喘不過氣，因為父母的期待有時成了最大的枷鎖，彷彿掌控她不能夠去走向自己想去的方向。
家庭關係一直是她的生命課題，但這個問題目前是無解的，因為她想去的方向，正好跟父母180度相反。
她一直想繼續往前進，吸收更多知識，讓自己的專業更進一步，期許自己有那麼一天，真的能夠成為一位好的助人工作者，這需要很多時間，很多心力投注在內，包含感情，和原生家庭，都被她放在次要的位置上。
只是……
不想再深思，她在心裡嘆一口氣，在睡前稍微清理一下自己的心緒，便恍惚睡了。
※ ※ ※
她騎著老舊的小五十摩托車到菜市場，一路上排氣口還不太環保地一直吐著黑煙。女兒嘮叨著要她淘汰這台摩托車已經好幾年了，說這樣不環保，傷害地球健康，污染空氣品質。她也不是真的不想換，但就是狠不下心，總覺得這台車子還能騎嘛！就這樣淘汰了，除了又要花一大筆錢讓她心疼，又讓她覺得好浪費，總想著再多騎一陣子嘛！等到它真的不行了，她一定會換掉它的，只是還能夠騎，就先別急著換吧！
她在心裡盤算著中午要煮的菜，女兒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她最愛吃南瓜粥、紅蘿蔔炒蛋和肉絲炒小黃瓜，順便再煮個瓜仔雞湯，趁這次回來給她補一補。她熟練地一邊走著，一邊挑著菜，忙著跟菜販殺價，一邊忙著跟遇到的鄰居打招呼閒聊，直到時間發現已經有點晚了，她才匆匆騎著那台老五十回家去。
到家的時候，女兒已經到家了。果然看到她騎著那台摩托車回家，女兒又皺起眉頭。
「跟妳講了多少次，那台車騎在路上會一直冒黑煙，而且剎車也有點故障了很危險，叫妳換掉就是不換掉，如果沒有錢的話我買給妳就好了啊！」
就不是錢的問題啊……她沒有答話，但是心裡這樣想著。
「妳一定肚子餓了齁！歹勢歹勢，我去菜市場遇到姜阿姨就聊到太晚了，妳等我一下，我煮一煮馬上就好！」
午餐時間氣氛有一點點冷，大概女兒還在對她騎那台摩托車的事情有一點點不高興，她忙哄著。「多吃一點啊！妳難得回來，阿母都煮妳愛吃的要給妳補一補！等一下還有妳愛吃的鳳梨可以吃喔！」
「喔！」
丈夫專心吃飯不發一語，偶爾聽到電視上在講笑虧會抬頭看兩眼，她一邊吃飯一邊問女兒遠在北部最近的生活狀況。
「喔！就還是很忙啊！北部的CASE很多，所以常常會有突然增加的個案，所以最近也都覺得很累……」女兒突然意識到什麼。「不過都還是很不錯啦！在台北很好，比較有發展性。」
「那麼忙有什麼好？女孩子就是有個固定工作，找個好老公嫁了比較重要，忙到飯都不吃身體都搞壞了！妳沒看到妳這次回來臉色比之前差很多嗎？妳還是趕快調回來南部工作。」丈夫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讓氣氛搞僵。
果然女兒臉馬上就沉了下來，冷冷地吃飯，也隱忍著不回應。
她看場面尷尬，急忙打圓場。
「好了啦！現在在吃飯捏！先不要說這些啦！你說這些等一下她聽了又不高興，又更不想回來了。」
女兒放下碗筷。「回來高雄？回來高雄有什麼工作機會？現在心理師滿街都有，高雄人會去做心理諮商的哪有幾個？回來是要我不工作在家裡給你們養嗎？」
場面又瞬間一觸即發。
「當年就叫妳不要去念什麼心理系當什麼心理師，薪水少又不穩定，好好去考老師還是考公職之類的，穩定，又不用擔心收入，誰叫妳就固執不聽我的？如果聽我的妳就不會……」
丈夫話還沒講完，女兒就氣得放下碗筷，瓷碗撞擊著桌面彷彿還聽到一絲碎裂聲。
她忍不住大聲制止。「好了啦！不要講了啦！」
雖然丈夫跟女兒不再說話，但氣氛僵滯得可怕。
午餐還沒吃完，女兒就收拾碗筷完回到自己房間，不願再跟她們多說一句話。
她覺得自己好疲憊。
※ ※ ※
一場意外的車禍，讓玲辭掉北部的工作，回到家中。
母親在一次騎著那台老五十去朋友家泡茶的路上，被一輛酒駕的轎車闖紅燈面撞上，當場狠狠摔在路面上。
雖然性命無虞，但是腿斷了，脊椎也傷到，還有輕微腦震盪，必須長時間的休養。
雖然父親幫忙照顧著，但她終究沒辦法視而不見，還是離開了原本的諮商所回到高雄，暫時一邊照顧母親，一邊還是找著高雄有沒有可以做的工作。
後來她暫時找到了一間諮商所的行政工作，薪水很少，但她不確定自己必須在南部待上多久，也不敢貿然接個案，畢竟對於個案的安全感而言，一個穩定的諮商關係是很重要的。
母親一直叫她不要回來，深怕因為自己害得女兒回來不高興。但她心知肚明，她的回來，母親是非常高興的，父親也是。
而她覺得自己的生命，某種程度枯竭了。
每天起床父親會先幫母親梳洗完畢，她陪著父母去吃早餐後，就去上班。下午回家了，協助媽媽洗澡，小心翼翼避開腳的骨折處，她看著母親的白髮多過黑髮，皮膚鬆垮了，臉上多了幾塊班，脖子也有數不清的橫紋，像年輪一樣。
原來母親真的老了，她一直都沒注意到。
家裡的家事她盡可能處理，洗碗時才驚覺有很多陳年沒有洗乾淨的髒污，她才猛然感受到，父母親的眼睛正在老化中，那麼愛乾淨的父母，怎麼可能容忍這樣的髒污存在。
而其實他們並不是容忍，而是根本看不見。
回家一個月來，她發現住了二三十年的家，原來每個細微處，都藏著老化的痕跡。
以一個新視野看自己的父母，她心中五味雜陳。
每天陪著父母吃飯時，母親總愛轉到民視的鄉土劇，一邊吃飯，一邊罵著劇中陷害主角的壞女人，而她平時最受不了這樣的劇碼，對她而言灑狗血而沒營養。她曾經忍不住抱怨，母親連忙轉到其他節目，她比較常看的知性談話性節目。
但是一次兩次，後來母親在吃飯時就不太說話了，對於節目也沒有太大興趣，她心裡湧現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愧疚，後來，某天她默默將電視轉回民視，那天母親意外地看著她。
「沒關係啊！妳看啦！我沒看沒要緊啦！」
她搖搖頭，不語，低頭繼續吃飯。
截然不同的生活習慣，讓她在這樣每天頻繁接觸的生活裡，一次又一次的隱忍，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忍耐多久，但她更不能接受自己漠視母親需要人幫助的事實。
但一個醞釀已久念頭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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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的時間，母親的身體總算恢復到她能夠照顧自己生活。
就在父親一次開口告訴她，想安排她相親認識對象的事情時，不等父親說完，她就搶著開口了。
「我要出國念書了。」
這個震撼程度不亞於一顆原子彈在家中炸開，父母親傻了眼。
太多的疑問讓父母親反倒不知道從哪個問題下手，兩個人面面相覷卻不知從何問起。
「阿妳要去念什麼？」
「博士，心理學博士。」
「阿要去哪裡念？」
「美國。」
「那不是要念很久？」
「對啊！大概至少五年吧！」
「阿妳不打算結婚嗎？」
「我想繼續念書。」
一個個簡潔有力的答案，完全擊潰了父母對於她的未來的期待。她心中隱隱有種報復的快感，因為她的未來，終究不再順應父母的安排。
「啊……啊……」父母親已問不出問題，但這麼大的衝擊讓他們已經腦袋一團混亂。
「我打算七月底就會飛過去，之後大概頂多一年回來一次吧！」她不再多說什麼，轉身回到房間。
坐在椅子上，她還感受得到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跳聲，甚至比窗外的蟬鳴還要大聲。其實她沒想到要瞞父母這件事，只是每天一成不變的生活，將她的口彷彿上了一層膠帶，什麼話也吐不出來。
出國留學一直是她的願望，能夠進修也是她一心希望的事情。其實在諮商所做行政工作期間，她跟其他心理師也有了很多的交流與對談，對於單身未婚的她，心理師也很鼓勵她把握機會去嘗試看看，試試看自己能夠走向多高多遠的未來。她每天在父母就寢後，不斷念書進修，也跟以前研究所的老師取得聯繫，為她寫推薦信，終於獲得美國學校的認可，取得這個機會。
對她而言，這個機會絕不能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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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公園裡，背無力拱著，彷彿老了十歲。手指夾著已經戒了十年的菸，但手卻沉重得抬不起來。
曾經他以為，自己可以掌控家中的大小事務，小至家裡雜物的擺放位置，大到家裡每個人未來的人生藍圖，他都是那個看得最清楚，也最知道每個人人生應該怎麼發展的人。
如同他的妻子，一直以來都是規矩的家庭主婦，雖然沒有念很多書，但是很孝順，也很聽話，事事以他為重，是很傳統的女人。
在他退休前，在職場上他也是具有影響力的人物，職位雖然不是最高，卻是公司裡經驗最老道，最有辦法處理各種問題的資深幹部。曾經他以為，對於女兒他也同樣最清楚，什麼樣的路最適合她。
女兒從小成績並不出色，勉勉強強中上程度吧！也不是聰明到能夠走學術專業路子的料，唯一比較大的優點是還算認真努力，所以也讓她考上心理系，念完研究所，考上心理師，一路走到現在。
但他是不認同的，一個女孩子家，也不是能夠成為女強人的個性，在職場上拼命表現又有什麼用？薪水也不會因此多出多少錢，還不如老老實實地考公職，或是當老師，至少安穩，薪水也不錯，重要的是找個好對象早早嫁人，生兒育女，穩固家庭才是真正重要的。
他一直有個期待，可以早點抱孫子，含飴弄孫，平安度日。雖然曾經遺憾妻子並沒有幫他生下兒子，只有一個獨生女，但他也覺得還好，畢竟孩子還算爭氣，沒有走上歧途，這樣平凡順心的日子讓他覺得滿足，只是更希望女兒早點嫁人，畢竟也不年輕了，他也一天一天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了。
太太一年多前的車禍，讓他更清楚感覺得生老病死的陰影更清楚出現在生命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看到家族繁衍，枝葉盛開，那是從心裡油然而生的心願。
只是，女兒前幾天的一個決定，徹底擊垮了他這個心願。
出國念書五年，等到再找對象，還能生得了孩子嗎？
他的心情沉到谷底，拿起手中的菸不禁深吸了一口，卻猝不及防猛嗆到咳個不停……
※ ※ ※
留學生活某部分很美好，在知識跟經驗都有了極大的進步，也開闊了視野，與不同國家同領域的夥伴有了很多的交流和學習。
只是，在每天睡前和醒來的那一刻，她都清楚感受到，自己心裡缺了一塊。
她知道，她和父母的距離，已經不是單純空間上13個小時的距離了。
來美國兩年的時間，她僅回去過一次，待了十天左右。她更清楚地看見父母親的蒼老衰敗，那彷彿被擊潰的老樹一樣搖搖欲墜，其實撼動了自己，她清楚知道的，其實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還是讓心情摔進底端。
她曾經在心底痛苦過，為什麼她跟父母要這樣苦苦地相互折磨，為什麼父母總要把自己的期待加諸在她身上，即便那不是她所最想要走的道路，不是排斥，而只是不是她的首要目標。
她看過紅極一時的「被討厭的勇氣」，非常認同書裡哲學家所說的，每個人都只能夠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不需要承擔其他人的期待，也不該加諸自己的期待在別人身上，而這麼多年來，她卻一直始終無法擺脫，父母親深切的期許，她因此沉澱了很久，也整理了很久，雖然決定接受這個不完美的事實，也只能夠對父母親感到抱歉，但不可否認的，原生家庭卻對她有著決定性的影響。
教授跟她聊過，她是很認真的學生，也因為太認真，有很多的事情也都太過用力。有時候，稍微讓自己鬆綁一下，緩一緩，去看看生命的帶領會把自己帶領到什麼位置。如果念博士的結果是讓自己除了一個學位之外卻失去更多的東西，那這樣的獲得對她來說值得嗎？
她當下其實說不出話，但眼淚就止不住地一直落下……
這次她回家，其實也帶著某種決定。她決定跟父母和解，而那個結果是當下中止學業回到家鄉，抑或是帶著父母的支持繼續完成學業，其實她並不清楚。所以在返回台灣的飛機上，她看著一片白茫茫的雲層，其實千頭萬緒，十幾個小時的航程，她依舊無法確定，結果會是如何。
回到家中，燈光有些昏暗，父親坐在客廳沙發上打盹，母親好像外出了還沒回來。
她沒有驚擾父親，靜靜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等待母親回來。
沒有多久的時間，母親回來了，開燈看見她坐在客廳，嚇了一大跳。
「阿玲！？妳怎麼回來了？妳不是說今年不回來的嗎？」
她說不出話，眼淚成串珠落，上前緊緊擁抱母親，母親有點嚇到，但也緊緊抱著她。
「阿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妳怎麼哭成這樣？在美國發生什麼事情嗎？」母親很緊張，父親也醒來了，緊張地站了起來。
她深吸幾口氣，拉父母親坐在椅子上。
「沒什麼事情，只是很想念你們……」話沒說完，卻泣不成聲。
「阿到底是怎樣了啦？妳一個女孩子在外地，我們也都不在妳身邊，這樣我們很擔心捏！」媽媽也紅了眼眶。
她搖搖頭。「真的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只是阿爸阿母，我向你們道歉，因為我一心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實沒有跟你們好好談過，就自己決定我的未來了。因為對我來講，我一直覺得我的人生應該是我自己作主，只有我可以為自己做決定，可是說真的，妳們對我很重要，因為我出國念書，卻讓妳們傷心難過，其實我也一點都不好受。雖然我在國外學到很多，也覺得自己進步了。可是我每次只要想到你們，我真的很難過，很愧疚。」
「爸，媽，對不起，我很愛妳們，讓妳們難過，不是我願意見到的。」
「憨囝仔，妳是阿爸阿母唯一的女兒，我們怎麼可能不愛妳。只是我們真的很希望看到妳結婚生子，當妳決定出國念書時，我跟妳爸真的都很失望，也很擔心妳一個女孩子跑去那麼遠的地方念書，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
「我在美國過得很好，你們真的可以放心，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們而已。」她猶帶著淚痕的眼神閃爍堅定。
「安捏就好啊！我跟妳爸，只是希望妳過得幸福開心，其他的也不是最重要的，妳快樂就好。」
「現在念書我很快樂，也不代表我不打算結婚生小孩，只是晚一點而已，我很希望，可以帶著妳們的祝福完成學業，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妳們還是不希望我繼續把它完成，那麼我會完成妳們的心願，不念了。」
一直不說話的父親開口了。
「想念就好好把它念完，我們……等妳回來。」
眼淚又再次奪眶而出，只是這次，帶著欣喜和感恩。
這次她待了整整兩個月，直到開學前夕才回到美國。兩個月的時間，除了偶爾與老朋友聯繫，絕大部分的時間，她都陪著爸媽吃飯，散步，看鄉土劇，一起罵鄉土劇裡的壞女人，她卻笑得很開心。
回國前，她看見爸媽的身影，彷彿年輕了許多。
原來愛與包容，能讓夢想的距離，化為無形。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