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誰?為何要救我們?」弦薰頻頻回頭張望,又道:「爺,撐著點!」

  秦逍不語,只鎖著眉頭,意識雖仍清醒,卻已將說不出話來。

  不回春為霍顛親自煎了藥,臘月裡也熬得滿身是汗,才走出小廚房,轉眼見子迢一行人又自莊外抬了個傷兵進來,這人竟還是秦逍,不禁也要叫苦起來,偏偏此人又是他不得不救的。

  他們將秦逍放上榻,不回春匆匆淨了手便來搭脈,將秦逍衣襟解開後,卻見他胸膛一個掌印黑壓壓,當下眉頭深皺,不發一語。

  弦商猶豫著,「大夫,爺——」

  「老夫早已說過,」不回春垂首看著秦逍,「公子行走江湖不是頭一回,再這般好強,終會丟了性命。」

  秦逍嘴邊還掛著一絲血痕,卻只是微笑,弦商不忍,當下拿出一條手絹擦拭了。

  「當真連那廝也不願傷麼?」

  「何必再問?」秦逍虛弱地笑,「在下誓不殺人,無論他是誰,是惡貫滿盈…是忘恩負義…至於在下是否因而負傷,已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回春還未說話,秦逍卻道:「我已自行封住少陰、太陰二脈,一時…仍不礙事,倒是霍爺——」

  「將軍已脫離險境,」不回春面無表情,似乎仍很不以為然,「不知究竟是將軍命大,還是上天眷顧公子,說是人不易尋,誰知公子莊裡正好就有個姑娘,血性恰恰和將軍相同。」

  秦逍聞言,勉強睜了睜眼,「弦韶。」

  「爺。」

  「記得…我說過的,好生照顧你的姐妹們,」秦逍氣息微弱,「如今需要什麼藥材,儘管去取來——」

  「爺,那不是咱莊裡的姐妹,」弦韶口齒清晰,「是宋姑娘兩日前帶回來的那位小姐。」

  秦逍看著木柳,「望南亭?」不等她回話,他已倒回榻上,才閉起眼睛,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他再度睜開眼,「翎兒──她呢?」

  「回爺的話,」木柳歉然道:「慕容大公子出手之後,奴婢見場面危險,才要扶宋姑娘回來,卻在迷宮裡失了她的蹤影。」

  子迢道:「爺,宋姑娘熟悉迷宮,不會走失,爺還是讓大夫先為您治傷──」一旁弦商頻頻點頭,已說不出話來,急得眼淚都在眼裡打轉。

  秦逍一笑,子迢扶了他躺下,「在下不遵醫囑,恃強好勝,只怕大夫……不願相救。」

  「到了這個節骨眼,公子還有心情說笑,」不回春打開他的醫療箱子,「老夫不知公子和那姓慕容的究竟有什麼淵源,但就憑你誓死也遵守諾言的骨氣,老夫說什麼也會救你一救。」

  秦逍微笑,「如此……有勞大夫了。」

  「只是公子想必知曉,公子所受之傷,雖因你自行封了太陰、少陰二脈,未立即致命,卻已無異命在旦夕,」他拿出一片薄刀,看上去輕盈又鋒利,「眼下老夫只有這個辦法,能先治了你的內傷,至於其他的──」

  「大夫寬心,在下還有未完成之事,絕不會輕易……撒手,」秦逍疼得面色慘白,「只是在開始之前,常叔……」

  「爺。」常叔從人牆後頭上前,見秦逍手指動了動,遂走向榻旁。

  「告訴照爺……是時候了,」秦逍聲音細如蚊蚋,「最遲今夜……若過不了迷宮,明日清晨,他們定會入莊。到那時…你按照計畫──」

  「是,爺請放心養傷,」常叔俯在榻旁,「老夫會一應主持了,連同書梅閣、畫竹苑的姑娘們,絕不叫出了亂子。」

  秦逍點頭,又虛弱地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你辦事,我自然放心,但我忖度,若真有亂子…也只會有他……讓木柳看好──」

  說到這裡他眉頭深鎖,頓時額上冒出一連串冷汗,常叔見了,趕緊應聲,隨即讓不回春上前動刀。當下弦商情緒激動,不忍再看,掩了面轉身匆匆走出房門。

  她一個人躲進花園裡,也不知哭了多少時候,好不容易平靜了些,才起身來要再回去當值,一回頭卻撞上路過的弦韶,險些將她手裡捧著的一盤子藥膏打翻。弦韶見她哭得厲害,為免愈哭愈不能自拔,當下帶上了她一同去看望霍顛。
 
  來到東面的琴松樓,弦商才要推開房門,卻被弦韶制止。她銳利的眼才射向花園綠叢,房中一人卻出聲了,聽來似乎還帶著笑意。

  「姑娘好耳力,要不代霍某前去瞧瞧吧?」

  弦韶冷冷一瞪,聽著花園中那離去的細碎聲響,「不必了。」她推開門,只見房裡的漢子打著赤膊,一條腿放在榻上,一頭亂髮束在腦後,面上的鬍子新刮。

  「霍爺今日看上去是精神了。」弦韶福了福身,放下手中托盤,招呼弦商一同上前去。

  「躺了這許久,日日都有面生的姑娘來瞧我,」霍顛扯開一個笑,「我倒想知道你們那神通廣大的主子,如何得知霍某嗜好。」

  「那位是宋姑娘的客人,倒非咱爺投其所好,」弦韶睨了門外一眼,手裡忙著解纏布的結,「於將軍而言,這位客人恐怕比主子還要神通廣大,因為她做得到的事情,咱爺卻做不到。」

  她一圈一圈地替霍顛將傷布拆了,弦商接過她遞過來的血布,卻狐疑地瞧著她,原來他倆一個受傷、一個換藥,相處多日,連日來倒還能你一言我一語聊上兩句,有時弦韶姿態稍高了些,霍顛也毫不在意。

  只見她一個福身,說:「爺差奴婢來,是要向霍爺報告一事。」

  「哦?」

  弦商將藥罐子打開,呈給弦韶,她一面上藥一面道:「至遲明晨,照爺就可開爐造劍,直到新劍鑄成之前,若有任何妨礙,霍爺儘可拿您的主意。」

  「霍某要不要拿主意,不必他來允准,」霍顛笑容涼淡,「只是我有否聽錯?我一向拿的主意,恐怕不是秦逍忍受得了的。」

  「爺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安排好了,唯有一人,還望霍爺說什麼也不要與他交戰──」

  「哈,我才想問你家主子,那夜在霍某身上捅了一刀的人,竟是他用命擔保的『好師妹』,他有何臉面要我饒她──」

  弦韶將紗布貼上霍顛胸口,「衛姑娘的事,爺說了,待劍出世,自會給霍爺一個交代,但奴婢說的卻非衛姑娘──」

  「那是另外一位紅粉知己了?」霍顛嘲諷,眼珠子冷冷轉了轉,「秦逍人呢?為何他自己不來?」

  話未說完,子迢卻在此時走入房裡,手裡還提了一把劍。

  「你來做什麼?」

  「來將這柄劍交給你。」他將劍塞進霍顛懷裡。

  「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丘人傑夫婦所持『璧人劍』的影打,」子迢手環胸倚著床欄,「那日將軍自望南亭鎩羽而歸,身受重傷,爺便拜託照老爺子,請他取出眾多影打中最好的一把,供將軍使用。」他接著道:「照老爺子挑剔成性,向來新劍造成後,是一把影打也不留,總算爺還套出他果然留有幾把仍堪用的刀劍,最後才取出這把。」

  「『璧人劍』鋒利靈動,虧得麒麟玉的輕盈堅韌──確實是好劍,」霍顛垂首看了手中劍,「鏘」地緩緩拔開,只見劍身烏黑,隱隱看得出灰色的玉脈,劍根處卻刻著二字斑駁的「天長」。「只不過這素來是成雙的劍,如今霍某只用這一把,未免感傷。」

  眾人都聽得出來,這只是霍顛不願接下這柄劍的藉口罷了,弦韶卻在此時道:「將軍英雄人物,日日都有姑娘門外守候,如何煩惱人影不成雙?」

  「不錯,但願此刻『地久』真在她手裡,如此一來,霍某便能『成雙成對』地殺賊了。」霍顛反譏回去,那姑娘的步伐聲聽來分明一點武功不會,弦韶不可能不知道,此刻竟還要忍受她的調侃。

  「回到正題吧,」子迢道:「方才弦韶說的,我都會詳細說與將軍聽,至於那位『不能交手的人物』──」

  「自尋死路,霍某便用這柄劍成全了她。」

  「我不是在說衛姑娘──」

  兩人正吹鼻子瞪眼睛,遠處一人竟大聲嚷嚷著奔了過來,瘋了似的叫喊聲將兩人嘴裡的話全都遮蓋了去。子迢皺起眉,那神情簡直和當初宋、霍二人負傷被抬入莊,秦逍聽見門外聲響時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

  「秦逍,秦逍!滾出來──給老子滾出來!」

  只見照火叫跳著躍入房來,手裡捏著一紙短箋,吼道:「好啊你們都在這兒,瞧這是什麼玩意?小子你說──?」

  子迢拿過那短箋,只見上頭寫著四個字:萬事俱備。抬起頭來,只見照火怒氣橫生,火冒三丈,只差沒燒了屋頂。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看著照火。

  「字面上的意思──?你再說一次,『字面上的意思』──?」照火大吼著逼近子迢,額上兩顆畸形的瘤幾乎都要戳了上去,「除了地下的爐子、莊子和血玉之外,那小子弄了什麼給我?什麼都沒有──!」

  原來方才秦逍和常叔交代的事,竟貌似一字都未曾和照火提及,不知是深知他缺乏耐性,還是從不覺得有何必要交代。一旁霍顛不禁想著,他實在完全無法想像照火被晾在莊裡這許多日,究竟如何讓秦逍忍受得了他這種時不時就發作的火爆脾氣。

  這時子迢的額頭已快和照火頭上的肉瘤相貼,只見他又大聲道:「沒有也罷了──老子等了這麼久,急得火燒,他竟留下這四個字,自顧自躺在床上睡他的大覺!而你──你竟說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爺是不是在睡大覺,照老爺子自己心裡有數,」子迢不悅,雙手環胸,「就為了今日,爺費了多少心思佈局──」

  「佈局──?你是說他特意佈了去死的局麼?」照火捏爛那紙箋,開始大步地在房裡走來走去,「眼下他躺在床上要死不活,老子早知道這等殺人的差事,不能指望他──什麼見鬼的盜賊?他不殺人,總有一天就會被人給殺──」

  「慢著,照爺,」霍顛忽然開口了,「你說秦逍怎麼了?再說一次。」

  「要老子再說幾次都行!婆婆媽媽、要殺不殺,那直娘賊的──」

  「你說他躺在床上怎樣?」

  子迢才要出口阻止,卻已晚了,照火已大吼著道:「那要死不活的混帳!」

  說到這裡,弦商再度忍不住憂心,掩面哭了起來。當下弦韶揮退她,房中頓時瀰漫一股負面氣壓。

  「究竟發生什麼事?」霍顛也不理照火,「你最好一五一十招來。」

  子迢還未說話,照火已哼道:「沒什麼好提的,若要說起這小子的婆媽,老子一條命早晚被氣死──」

  「照老爺子──謝謝你,但你可以滾了!」霍顛終於忍不住罵道,照火瞠目回頭,霍顛閃電般的手卻已朝他「天突穴」點了出去。照火舉起鐵杵擋挌,霍顛二指擊中鐵杵,下肘卻已迅速推去,照火臂還彎著,霍顛這一撞,竟恰恰撞上他「幽門穴」。雖根本未點中,照火卻沒想過還有這般胡來的點穴手法,兀自錯愕時,霍顛另一隻手已向他「中府」、「雲門」點去,登時他上身麻痺,動彈不得。

  他忍不住破口大罵,霍顛卻不再瞧他一眼,當下子迢使了眼色,弦韶忙喚來幾個家僕將照火帶下去,臨去前子迢沒好氣道:「爺向來說一是一,既已說了萬事俱備,老爺子還惱什麼?且安分等著明日開爐吧。」

  房中再度沉入寂靜。弦韶望了兩人一眼,起身拿了几上的一壺茶水給兩人斟了。霍顛接過茶杯,一口飲盡。

  「看樣子,將軍今日是非要弄個明白不可。」

  弦韶咬著下唇,「子迢公子,這事爺甚至都不讓照老爺子提起,難道你眼下是要──」

  子迢搖搖頭,「這柄劍,已說明了一切。」

  弦韶不再說話,事實上她如何不知道子迢暗自憂心的?因著秦逍,她竟卻默許了接下來他將說出的話。

  「當日在望南亭──將軍知道,我一路隱匿左近,直到那青袍的漢子在屋頂上和將軍動了手──」

  「那功夫霍某似曾見過,」霍顛點點頭,「瞧上去像是『地支十二畜』之首‧巳虎牙平生絕學,『虎爪功』。」

  「不錯。人稱『虎爺』的巳虎牙,在未和其他人結成『地支十二畜』之前,武功已超凡入聖,一雙橫練『虎爪功』的爪子,能將鐵塊、巨岩如紙屑般抓碎;一聲虎吼,便能震倒里外的屋子,堪稱外家功夫的剛猛之最。」

  「你年紀輕輕,知道的倒不少。」

  「我知道的,將軍想必也知曉,將軍才脫離險境,自然更明白爺不希望將軍和虎牙交手的用意。」

  霍顛冷笑,「若這是秦逍的真意,那你接下來還有甚麼準備好說?」

  「將軍說得不錯,且將軍心中猜測的,和我猜測的也許正好相同,」子迢緩緩道:「多年前,爺和虎牙之間,曾有──這麼說吧,爺雖不殺人,然而他倆之間,卻確實有段仇恨。」

  弦韶忽然道:「可爺是絕不會殺虎牙報仇的,就憑今日情景,寧可自己受傷,也要留慕容望一命……」說著她慢慢垂首,彷彿連自己也愈來愈沒有把握了。

  霍顛雖不知慕容望和秦逍的關係,心裡卻隱隱約約已有了影子,只因他仍清楚記得那日在望南亭,宋翎兒對慕容望本尊的各種了解,實非僅僅潛入莊子的認識那般簡單。

  「那日在望南亭──虎牙饒了宋姑娘一命,只因多年來,虎牙雖等同慕容大公子手中最毒的爪子,但宋姑娘卻曾是他主子的小姨,慕容望妻子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