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開演十分鐘後,我的頭昏眩起來。
隨著鏡頭快速的移位,原來是會錯覺,電影院像不斷向後倒退的一列火車。
影片裡是一個頭髮飛散的女人,大步走出家門,門口只有一盞燈在白日裡莫名地亮著。她往前走時,我的位置就開始倒退,紅色的屋瓦愈來愈渺,她的呼吸聲愈來愈大。
陽光仆倒她的身影,在一條筆直的水泥路上,兩側的景物往另一個方向倒退,天際離我愈來愈遠。
她索幸跑起步,讓我的位置倒退的更快些,等鏡頭接著她開快車在路上,景物在颯颯風中糊成一片,我已經頭暈腦脹,和影片亮晃晃的白日對映,自己像是不斷往更深的黑暗中退去。
突然,鏡頭靜止,車子駛出螢幕之外,只見一條路上兩邊是深深淺淺的綠林,風吹樹稍,幾片落葉飄下,聽見林裡有潺潺水流。
很奇怪,這樣猛然靜止,心頭立刻一股悲劇感罩下,鏡頭往林裡推,鳥聲清脆得像一把刀劃過耳膜,餘音迴盪,水聲愈來愈大。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壯碩的身軀,在我的身旁落座。
一個男人,一股汗腥味,腳下穿著皮拖鞋,很大的一隻腳。
要不要換位?我心底七八種感覺翻攪,這電影院黑漆漆的,算算不到五個觀眾,空位一堆,為什麼要坐我旁邊?但我站起來換位置,不是擺明了針對他?有些大哥一向厭惡被鄙視的感覺。
果然,她的腳就掛在岸邊,身體沉在水底,臉上是要跟著水一起流去的表情。
影片從這裡開始倒敘,所以,她又活過來,我還在盤算著換位子,鄰坐的呼息似乎帶著熱氣,陣陣向我襲來。
漆黯中我偷偷瞄他一眼,他的眸光一陣閃爍,我趕緊望向螢幕,整個腦袋卻罩上難忘的氣味,他的樣子在我的腦海裡浮印了出來。
不時發光的臉,滾著汗珠,長長細細的一雙眼,因為專注顯得深隧……螢幕裡,她抱著花,黃色、紅色的花瓣在陽光下閃著金光,我見過那樣的女孩,騎著單車,竹籃裡載著一捧花,黃顏色的洋裝也像要在陽光裡綻放開來,我從他驚喜的眼裡望見那樣的女孩。
那個男的原來是有夫之婦,但他們還是相愛,螢幕裡兩人的愛很天經地義,似乎是全沒道理的,那男的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回家的路上,他聞了聞自己身上的藍色襯衫,兩個女人都在洗衣物,女人想要回味生活,便雙手搓揉某人穿過的衣服,所有的氣味都搓出來了,水清清地流淌而去,晾在日光底下,記憶就昇華了。
我那時為他洗衣服,才發現自己真的在戀愛了,翹了整個下午的課,原來想趁著宿舍沒人時,快快沖洗完,但手浸入泡沫裡,像觸摸到他的身體,一寸一寸細細搓揉,黏貼著肌膚,體內突然湧起一陣顫動,像掉進沒有時空的黑洞裡。衣服脫水烘乾,很潔淨的一種歡喜,心頭有一種光,明晃晃的。
男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也很自然的愛著妻兒,原來愛一個人和愛一個家,是可以同時發生的事,他幫兒子縫米老鼠的鼻子,兒子的臉貼在背上,雙手打開,像要擁抱整座海洋,閉著眼在裡頭浮浮沉沉。他很享受自己給出去的愛,原來是一個人可以給出很多很多的愛,隨著腳步移轉的時空不同,面對眼前的人,便都可以愛。
但是為什麼,我與他的家人之間永遠是一個二選一的命題?身旁壯碩的身軀始終很安靜,雙手交疊在膝上,似乎他也為自己所佔有的位置覺得抱歉。跟他走在一起,最恨的是別人的目光,那目光將我們隔成師生的距離,而還是愛著,因為他的眼裡,我時時望見我最喜愛的自己。
她只愛他,她把自己的居所佈置成等待的姿勢,時光跟著她,走成悠緩的流程。她坐在他坐過的窗前,吃早餐的時候,也學他抬頭遠遠望去,發現自己的家可以望見整片剛剛要亮起來的天空,好像美麗的眼眸充滿期待的要張開,螢幕上出現她讓他牽到屋外,田野上的漆黯一直延伸,整個電影院都空曠了,她張開眼睛的剎那一盞燈也跟著亮起,每晚她便點起一盞燈,熊熊的等候。
或者他也有這樣的眼神,在看不到我的時候,我不願他站在門前等我,因為男子不應該有那樣的焦灼,我喜歡他忙自己的事,趁他在研究室裡苦思著什麼時,偷偷去捏他的耳朵,再接應他溢滿驚喜的眼眸。
渴望一個人的時候,心便專注了,她臉上時時掛著回憶的微笑,隨著他漸漸不來的時間距離,越專注的笑著。那一天,她終於走到他的家門前,是打聽好的,知道他們全家人都離開城市的那一天,但她還是緊張得不得了。那是春天溫暖的巷道,沿著走來,轉角先看見一家小書店,坐在咖啡座的男子正抬頭望著窗外,再來是一家老式的雜貨店,望得見裡頭沉木的櫃檯,置著幾籃的水果,還有一架老秤。她來回走了幾趟,推開門,走進店裡。靠著閒聊的婦人隨著櫃檯後老人的眼眸,也回頭望了她一眼,她笑了起來向著老人頷首,老人彷彿看到從這裡跑出去的女孩,長大後回來找尋回憶。
「我見過妳!」老人溫柔的神情,她詫異的望著,聽他說下去:「剛剛妳在外頭走來走去,我就想,一個流浪的女孩在找回家的鑰匙。」她希望他彎下腰去,從抽屜裡果真翻出一串鑰匙說:「你瞧,給你的。」
她沒有得到回家的鑰匙,只找到了陌生人的安慰,在店裡留連了好一會,她覺得老人是每一天跟他互道早安的人,原來張惶的心情在這裡像擱淺了,聽見昔日在耳畔洄旋的聲音,腳步安靜下來。回首向老人含笑道別,便抬起步履走到他家門前。
他家在二樓,她抬頭望時,感覺得到陽台上種了許多盆栽,那個紅色的門每一天開開闔闔,隨著他的腳步。平常人家的氣味,她聞著,覺得安穩,好像旅行的時候從旅館的窗口,看到人家,如果他真的打開門倒垃圾什麼的,自己在他眼中也不過過客。她聽見一隻小花貓的輕喚,彎下身子,鏡頭帶到牆角,紅磚地上冒出幾根小草,一隻瘦弱得要餓死的小貓,讓她輕輕撫摸著。
「她要找的,也不過是回憶而已!」我心裡冒出這句話時,同時想起幽黯的電影院裡,右邊的身體。
「那也夠了。」他回我這句話,仍然盯著螢幕,那是我們相約看的第五十六部電影,那個男的在隔了很久之後回去找一個該愛而下不了決心去愛的女人,女人帶著小孩,或許也在等他,但他只在自己的記憶裡來回,最後走到日落的地方,就是他說夠了的地方,我望著螢幕上向著兩岸無限沿伸的夕陽餘輝,體驗到愛,想停就可以停下來的愛。
那是最後一部電影,說停就可以停下來的愛。我不是沒想過,如果我們活在沒有其他人的世界裡,也許真的能一直愛下去。他也一直知道我無法專情,像忽明忽滅的一盞燈,當世俗被我們照得漆黯時,我想墮落得更徹底,又為這樣的渴念嚇得半死。分手前,我發現那個他一直想要的小孩已經悄悄的在我的腹中生活,
,常常覺得有一道烏雲在我的身後追趕著我,那時我想盡辦法找出他應該消失的理由,那似乎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要證明,我是一個很壞的人,那種壞,也只是我的想像,他消失了以後我才真的明白自己。我匆忙地往前跑,在一切都靜止了之後,只剩下哀傷,身後有道光讓我時時想要回頭,什麼也捉不到時,越無法放手。
她低喚著貓咪,早晨醒來便去尋牠,蹲下身子,頭很低,似乎想見牠的神情。「茉麗!」「茉麗!」她叫牠的時候總像是叫給自己聽的,出門時,還是又打開門,帶著茉麗一起上班。朋友說她是那種人,很多的愛,越給越多,弄得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慚愧地低下頭去。
「茉麗!」那男的聲音在黑暗中吼了出來,雙手抓住他的妻子,她拼了命要再補給自己一刀,手腕上的鮮血直流。蒼白的街燈一根根迫近,他一手抓住妻子的手腕,一手握住方向盤,急駛在黎明的路上,眼光望得很遠,白濛濛的遠方,他把自己的心懸掛在她家的簷下,像那一盞把世界映得格外淒黯的燈。
是在父親的喪禮上,突然渴念起來,那時他望著講道的牧師,反反覆覆出現她,她吻在自己的額上,說這裡皺皺的,她坐在窗邊向著天際笑著,她的腳步無聲無息,那一天來來往往弔唁父親的人要握手,她存在的地方,好像成為情緒上的一座島嶼,每每傷感的波浪淹沒過來,便浮出她的容顏,心底找到可以駐立的地方,便沒有什麼不能忍受的了。
妻子很快便察覺了,那雙等著索取答案的眼眸,他無法不逃開它們。沒有答案的事,他不知道要如何給她。沉重的相對裡,他想起有一晚,抱著她卻想著回家時要買燈管的事,廚房的燈壞了,他低下頭,親她的髮額問:「如果我又愛上別人了,怎麼辦?」
她靜止在懷中,像是睡著了,好一會兒,輕輕地點了一下他的唇,說:「這就夠了!」
鏡頭從他的眼神向著窗外拉去,草原上開滿了小花,風吹著山嶺上的樹,海洋,我覺得導演有一點濫情,那種推鏡頭的手法,好像要把整個世界走完,走到人間來時,已經天黯了,處處都是家,亮著一盞一盞的燈火,再回到他的家時,妻子躺在床上望著他,他伸出手握著她的,似乎聽得見他心中猛烈的思念一點一點死滅。
帶貓咪回家的那一天起,門口的燈就沒日沒夜的亮著。
我認為她是不知道茉莉這名字的,為什麼就這樣叫著她的小貓咪?是沒道理的事,就歸給上天,冥冥之中情感就是要這樣走的,不管開始或者結束,都是人作不了主。她們彼此不相識,但因為愛著同一個男人,便彼此虧欠。
貓咪死掉的那天,她放了一把火,燒去一切,螢光幕上是她走後的世界,似乎火燄一口一口吞入的,是對愛人的等待。導演讓鏡頭盯住這一場火燄的表演,映得四下紅豔輝煌的火光,往屋頂攀爬而昇時顯得活潑奔放,毀滅原來是這樣輕盈的事,火燄經過散出一陣陣輕煙後,所有的東西立即變得漆黯,像靈魂被抽掉了,就只剩下破碎,當那盞燈墜落下來時,是跟整個世界一起墜入灰燼了。
鏡頭遲遲不移開,似乎已成灰燼的一切,還有一點什麼?
黑暗的電影院裡陷入了死寂,我的心猛然抽痛起來,像裂開了一個洞,裡頭湧出許多酸楚,一直翻湧出來,我哭得不可抑止,不知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淚,此刻,身畔的人也響起抽泣,我知道等一下電影結束燈亮起時,他只是一個陌生的人,但此刻傳來他的哭泣,就好像誰掀開了懷抱向我擁來。
漲水了,從遠方流近她的身軀,不斷地不斷地拉著她,她終於放開了什麼似的,跟著水流走去,向很遠很遠的地方逝去,鏡頭本來想跟著她,看是到那裡去了,但終於跟不了了,我們一起看著她漸漸消失在天際,什麼都看不見了。
天很藍很藍,綠色的植物在風中搖曳,就是這樣了,鏡頭能說的,也只有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