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幾個官員都是聰明人,聽黃潤祥這麼一講也都意識到了燃煤發電可能的危害。只是知道歸知道,現在台灣的環境不容許放棄燃煤發電,否則一旦燃料進口出現問題,那就是攸關國家生存的大麻煩了。所以李國鼎在暗暗嘆了口氣後問道:「那你們能保證柴油的來源嗎?」

「我無法保證!」黃潤祥雙肩一聳給出一個令人氣結的答覆,只是他旋即又說:「不過,細川國彥可以保證……嗯,你們該不會以為他和你們談建油氣儲存基地與進入台灣的油品市場,是在玩買空賣空的把戲吧?」

幾個官員的臉上一紅,都有點不知如何回話,最後還是蔣彥士的反應快,吶吶說:「我們不是懷疑他在騙我們,但我們擔心他無法實現承諾……油氣是重要戰略物資,產油國不會那麼輕易賣人的……。」

黃潤祥搖搖頭,耐心解釋:「現在全世界的油氣不是被幾家歐美大公司掌控,就是在中東和中美洲幾個國家手裡。歐美石油公司講的是利益,只要你給得起錢他就會賣。中東和中美洲那些產油國不一樣,他們都還是人治的國家,講利益,更重與統治者的私人關係。細川國彥在野村綜合工作時是負責中東這一塊的,從伊朗到埃及這一大片土地上的權貴他大多認識,有不少還和他有過命的交情。上個月他能把阿曼王儲請來台灣,就是個好例子。你們該對他有信心的……算了,事實勝於雄辯,等他從中東回來後,你們就會明白的。」

幾個官員都很明白,如果細川國彥真的做到了他的承諾,那意味著台灣幾乎可以解決困擾多年的用油問題了。坦白說,他們並不認為細川國彥真的能做到,只是就算做不到對台灣也沒損失。這時細川國彥還在亞馬遜雨林裡當野人,自也無須在此事上爭執。所以李國鼎略一沉吟便當機立斷說:「既然你們有把握能有穩定的燃料,那就照你們的規劃吧!不過,你們發電廠的電必須先賣給台電,再由台電賣回給你們。我們會保證你們需要的電力,除天災的不可抗力因素外,保證電力不中斷。還有,我們要求你們必須在四年內在澎湖七美、望安以及台東的蘭嶼和綠島這幾個離島也各建一座發電廠,同樣地這幾座電廠的電必須全賣給台電。」

李國鼎的話才說完,黃潤祥立即追問:「幾個問題,第一,發電廠賣電給台電的售價和台電賣回給我們的售價各是多少?第二,那幾個離島電廠的規模多大?售電給台電的售價怎麼算?第三,我們要求的自建海水淡化廠和風力發電實驗電廠呢?」

現在台灣電力市場是由台電壟斷的,法律雖未禁止民間自建發電廠,卻禁止民間發電廠有售電行為。所以面對新世紀集團欲自建發電廠以保障電力供應穩定的要求,李國鼎想出的方法就是你可以建電廠,但這些電都得賣給台電,台電再把你需要的電賣給你。這看起來是多此一舉,但卻使得自建發電廠不會抵觸到兩蔣相當在乎的水電國營底線,也使台電有了確保特定企業得到穩定電力的正當理由。

這是李國鼎和孫運璿絞盡腦汁才想出的方法,好不容易才用讓新世紀集團必須解決離島發電的附加條件說服了兩蔣,只是兩蔣堅持需用燃煤發電。現在李國鼎決定接受黃潤祥的說法使用柴油發電。但燃料成本不同,原來的構想顯然不太適合了。所以他沒立即回答黃潤祥的問題,而是看了一眼曾任台電總經理的孫運璿,示意他先回覆可以回覆的問題。

孫運璿會意,接過話題說:「七美和望安的人口比較少,四萬瓦的發電量就夠了。蘭嶼和綠島的人口比較多,加上有些軍事需求,前者要六萬瓦,後者要十二萬瓦。建風力實驗發電廠的要求我們同意了,但電力一樣得先賣給台電。不過,台電收購風力發電廠的電買價不能高於火力發電廠。至於海水淡化廠……」說到這裡他停嘴不說,轉頭看向李國鼎。

李國鼎知道孫運璿謹守分寸的性格,邊皺眉想著電價的問題邊說:「我們允許海水淡化廠無償使用領海裡的海水,海水淡化廠直接使用燃油發電廠的電,無須再經過台電;淡化後的水除留下你們自用的部分外,其他的都需賣給各縣市政府,售水價格比照各縣市政府自來水售價……」

黃潤祥聽到這裡,整張臉都皺成一團了。如果按照孫運璿與李國鼎的章程走,那辦風力發電和海水淡化廠就虧大了。不過他按住性子沒立即發言反對,而是靜聽李國鼎把整個章程說完。

李國鼎停頓了一會兒後,像是下定決心地說:「我們先說建設電廠的經費,所需土地依照你們的要求由政府協調購買;電廠聯外輸電線路由台電興建管理,這部分無須你們負擔;海水淡化廠到你們工廠間的送水管路必須由你們自己鋪設,政府會為你們協調用地問題,但所需經費由你們負擔;至於多餘的水賣給地方政府所需的輸送管道,由經濟部補助地方政府鋪設;燃料進口時從最近的中油油品上岸港上岸,我們會為你們協調在港區購地以供興建所需設備,但到電廠間的輸油管路由你們鋪設管理,我們只為你們解決用地問題,購地、興建港區轉運站和輸油管路的錢你們出;所需油品和設備進口免關稅……上述購地買設備建管路的錢分成五十年攤進發電成本中。最後你們售電的價格要送經濟部審核,但最高不得超過台電售給一般住戶電價的百分之一百零五。」

「這是搶劫!」黃潤祥咬牙切齒地迸出一句話,隨即苦著臉對謝文堂說:「文堂,不能接受啊!照李部長的方法我們每座電廠水廠一年至少要虧幾百萬新台幣,這還不算建那四座離島電廠要花的錢。文堂,我們是私人企業不是慈善團體,不能這樣虧的!」

謝文堂還沒回話,孫運璿就搶著說:「政府不會強迫你們接受的,可是政府也沒能力保證你們所需的水電!」

謝文堂瞥了一眼孫運璿,有點訝異他會這麼說。他可是聽人說孫運璿是個老實人,沒想到這老實人竟然會說出這種威脅的話。

謝文堂想了一會兒後,低聲問黃潤祥:「潤祥,如果不自己建電廠水廠,我們的工廠會不會有問題?」

黃潤祥聞言有點沮喪,靠近謝文堂耳邊輕聲說:「一定會有影響的……」

謝文堂暗嘆一口氣,輕聲對黃潤祥說:「淡水常常斷水斷電……算了,既然不建不行,那這個虧只能吞了。」

黃潤祥一愣,立即明白謝文堂的意思。說到底他和謝文堂的著眼點不同,他是個企管專家,重視的是企業的盈虧;但謝文堂對自家的事業卻不那麼上心,更關心的親友的生活。對此他有點無奈,但誰叫謝文堂才是大老闆呢?

黃潤祥搖搖頭,惡狠狠地對李國鼎說:「算你狠!給我十天時間,我會把合作文件送去你的辦公室!」

幾個官員臉色都是一紅,李國鼎、孫運璿和蔣彥士還不自覺地把頭偏過去不敢和謝文堂對視。他們是中央官員與謝文堂接觸最多的,也最瞭解謝家那些工廠的情況。別的不提,單單是竹圍的新世紀電子廠他們就都去了不下十趟。正因如此,他們比誰都清楚謝文堂開的工廠有多另類。用的設備和工廠的環境是最好的,給工人的薪資福利遠高於台灣其他工廠,生產的東西擁有打進國際高級品市場的潛力,就連工安與廢水排放都像是德國的大工廠……李國鼎他們不是笨蛋,很明白一旦這些工廠成功了,對台灣的經濟發展與未來產業發展模式影響會有多大。他們是純粹的技術官僚,不像其他官員臉皮那麼厚心那麼黑,要他們剝削謝文堂,他們覺得於心有愧。

只是,現在台灣的財政確實很困難,如果不找個冤大頭壓榨一下,連基本建設所需經費都會讓他們愁的白了頭。偏偏台灣雖有幾個有錢人,願意損己利人的看來也就是只有謝文堂一個。於私他們實在是對謝文堂下不了手,於公卻只能狠宰謝文堂了……

幾個官員覺得羞愧,謝文堂卻是覺得鬱卒。但他向來拿得起放得下,不想在此事上再糾葛,就立刻向蔣彥士說:「不是說農復會有事找我嗎,是什麼事?」

蔣彥士瞥了一眼沈宗瀚,後者會意,趕緊說:「謝先生,我國駐南美幾個使館回報,說是你們公司和一個姓馬吉梅爾的法國銀行家聯手,在南美買了大量的糧食和肉品,還買了幾十個農場和牧場。謝先生,站在政府的立場上,我們必須知道你是不是要進口糧食和肉品,所以……」

「嗯?有這種事?」謝文堂一愣,轉頭問黃潤祥:「潤祥,你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不過這件事是香港新世界公司做的,和台灣這邊沒多少關係。」黃潤祥伸手推了下眼鏡,進一步解釋說:「國彥認為去年香港左派暴動之所以會有那麼大的破壞力,主要是因為香港的用水和糧食大多被中共控制。要真正恢復香港的安定,必須讓香港在用水和糧食上擺脫對中國大陸的依賴。在用水上,新世界公司已經和香港政府簽訂興建海水淡化廠的合約,就是糧食方面比較麻煩。」

「據我所知,那個法國銀行家在南美、加拿大、澳大利亞和紐西蘭都有產業,國彥想和他合作,一方面確保香港的糧食來源,另一方面是想建立一個國際性的大糧食公司……」

「黃先生,等一下!」沈宗瀚打斷黃潤祥的話,既驚恐且憂心地問:「你們該不會是想控制國際糧食買賣吧?」

此言一出,眾人的臉色都變得不好看了。糧食是重要戰略物資,台灣經過多年努力,從去年開始糧食自給率終於突破百分之百,台灣政府自然也打起了外銷糧食以賺取外匯的主意。經過半年多的談判,這個月十九日終於和日本簽訂賣六萬多公噸稻米的合約。現在整個政府上下都對未來的糧食外銷充滿樂觀期待,期望能持續地為國家賺取越來越多的外匯。現在碰倒一個財力雄厚的競爭對手,他們的臉色好的起來才叫奇怪。

黃潤祥把眾官員的臉色看在眼裡,心裡疑雲大起,但他嘴上卻是淡淡說:「控制國際糧食買賣?嘿,你太看得起我們了,單單美國那幾家大糧商我們就鬥不過,哪能控制國際糧食買賣?」

頓了一下後,他繼續說:「不知道你們是否注意到世界人口正在急速增加,歐洲經濟的復甦和開發中國家經濟的增長使世界人均糧食消耗量快速增加,而工業化與都市化正使耕地快速減少……各位,如果這時再發生什麼大規模的天災或戰亂,你們說會有什麼結果?」

沈宗瀚、蔣彥士一起脫口驚呼:「糧食危機!」

李國鼎、吳大猷、孫運璿三人互看一眼,前者趕緊問:「黃先生,你是說台灣可能會有糧食危機?」

「我可沒這樣說……」黃潤祥雙手一攤,搖頭說:「我們的評估是未來幾年很多國家會開始面臨糧食危機,搞不好還會有地區性的大飢荒。如果不及早做好因應,到時候想買糧可是要付出數倍代價的。」

幾個官員都聽出黃潤祥沒有完全講真話,不過他們也沒辦法。幾個人交換了下眼神後,李國鼎又開口問:「黃先生,能和細川國彥聯絡上嗎?」

「沒辦法!」黃潤祥答的乾脆,開玩笑,細川國彥現在人在雨林裡,哪是那麼容易聯絡上的?

……………

當在台北的李國鼎問能否立即與細川國彥聯絡上之時,在東京的細川龍馬也被人問了同樣的問題。

「杏村殿,亞馬遜雨林那種地方通訊很不便利的,我只能聯絡上國彥留在里約熱內盧的聯絡人,至於國彥什麼時候回覆,我真的無法確定。」

細川龍馬口中所稱的杏村殿,就是謝文堂的幼時鄰居、一九三〇年代台北時尚圈的教主、為台灣打開戰後香蕉輸日局面的陳杏村。今年已經五十九歲的陳杏村頭髮仍是烏青,臉上化著淡妝,要不是眼角有著無法掩飾的魚尾紋,怎麼看都像是只有四十出頭。她的身形高挑,身上穿的衣服看來是手工裁製的高級品,但真正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舉手投足間自然散發出的高貴氣質。如果不說破,不認識她的人一定會以為她是哪一個貴族家的女主人。

這時陳杏村聽了細川龍馬的話,卻是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熱茶,然後用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優雅姿勢放下茶杯,這才用略帶不悅的語氣說:「龍馬,這裡就只有你們夫妻倆和我三人,我希望你能和小時候一樣叫我阿姨……」說到這裡她嘆了口氣,有點無奈地說:「日本政府一直不允許你們的家電進口,我看這件事還是得等國彥回來後讓他去談才行。」

自從兩年前日本在野黨於國會揭發執政的自民黨收受台灣香蕉出口商鉅額賄賂後,被指為暗地操控日本香蕉進口外匯配額與進口配額的陳杏村就被迫不在公眾面前現身了。而在國民黨刻意扶植競爭組織以制衡下,陳杏村曾任理事長、駐日辦事處主任的台灣區青果輸出業同業公會也被迫讓出了一半的出口配額。眼見自己窮十餘年之力為台灣每年貢獻三成外匯,最後卻被國民黨從背後狠捅一刀,還成了所有台灣香蕉出口商的代罪羔羊,陳杏村是很失落的。若非去年年底二兒子謝哲信生了個女兒蓮舫,讓她還有點含飴弄孫之樂,她大概已經一人悄然回老家台北大稻埕養老了。

不過,去年年底以來謝家與細川家的發展,讓陳杏村血液中的鬥志又被燃燒起來。好強的她不想就此退出經營近二十年的台日貿易戰場,也想為兩個在日本經營貿易商社的兒子開闢香蕉以外的貿易新天地,所以她主動向細川龍馬要求,由她家的幾家商社獨家代理新世紀集團對日貿易。

雖然細川家自身就有貿易商社,但細川家的熊本商社走的是美日貿易路線,因此細川龍馬並不排斥陳杏村的要求。更何況陳杏村與謝文堂夫婦是總角之交,當年細川龍馬創業時也得到她的大力協助,於情於理都不能拒絕陳杏村的請求。

只是,事情卻沒那麼簡單。日本自民黨政府為了發展日本經濟,不僅對外國人在日本經營事業有各種嚴苛的限制,對需動用到外匯的進口貿易也有極嚴格的管制。若非如此,當年陳杏村也無須為了讓台灣香蕉取得外匯配額與進口配額,不斷地將天文數字的賄賂往自民黨政客那裡送去。而現在陳杏村想要開闢的台日貿易新商品,要嘛就是謝子言「發明」出的環保手電筒、一次性打火機之類的,被日本政府視為絕不能在這上面浪費外匯的「無用之物」,要嘛就是看來市場前景可期的家電和娛樂電子產品,而這卻會嚴重威脅日本國內各家電製造商的利益。自民黨政府除非是腦袋進水了,否則是不會輕易同意讓這些物品進口的。

當然,從不服輸的陳杏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這幾個星期她密集邀宴自民黨各派系核心人物,甚至不惜承諾會拿出比香蕉貿易中比例更高的政治獻金,然而所得到的回應卻是令人失望的。陳杏村實在是沒辦法了,只能期待與日本通產省關係密切的細川國彥來打開局面。

細川龍馬聽陳杏村這樣講,搖頭苦笑說:「杏村阿姨,恐怕國彥也使不上力啊……楠田實告訴我,盛田昭夫把幾家大家電公司串聯起來了,這件事已經被上升到攸關日本家電製造業榮枯的大事,政府無論如何是不敢幫我們的……」

陳杏村雙眉緊皺,她沒想到問題這麼嚴重。不過,日本的家電製造商會這麼緊張,看來那台彩色電視不只是畫質特別明豔而已啊……

想到這一點,陳杏村心裡忽然覺得很興奮,因為她意識到這可能是比香蕉貿易更大的買賣。當然,前提是要能撬開貿易壁壘……

「龍馬,楠田秘書官難道沒有給你一些有用的建議嗎?」陳杏村微笑說道,雖說是問句,但她的神情卻是十分篤定。日本社會是非常講究長幼尊卑的,她和岸信介、佐藤榮作兄弟算是同輩,因此她交結日本權貴時可以直接和權貴本人接觸;但以細川龍馬的輩分,能頻繁接觸到的最多就是總理秘書官的層次,她不信細川龍馬會不在楠田實身上下重本。何況既然細川國彥已經回來了,現在政府的高級幕僚大多與細川國彥交情匪淺,沒有理由不拉細川龍馬一把。

細川龍馬點點頭,微笑說:「楠田實給了我們四個選擇:第一,完全放棄日本市場,把精力放在世界其他地方上。第二,把專利賣給日本廠商,政府願意協調幫我們爭取最大的利益。第三,在日本創立一間日資佔多數的新公司。最後一個,依照我們的計畫在台灣設廠生產,但如果要出口到日本,得課徵百分之三十的進口關稅。」

陳杏村一聽就倒抽一口冷氣,除了第一個選擇外,其他三個選擇都是刀刀見骨,不管選哪一個,新世紀電子都要傷筋斷骨,甚至因此一蹶不振。不用說,這必然是索尼給日本政府的建議了。這讓她忍不住搖頭嘆息說:「盛田昭夫打的好算盤……哼,我猜如果你選第三個方案,他們就會要求你必須跟幾家大家電製造商合夥了。」

「我也猜這是盛田昭夫出的主意……」細川龍馬淡淡說著,示意老婆把一個公文夾遞給陳杏村,繼續說道:「杏村阿姨,這是田島京的建議,妳看看這樣行不行。」

陳杏村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旋即又是倒抽一口氣訝聲問說:「這是田島的建議?這、這他的野心也太大了吧?」

田島京很清楚新世紀電子廠的建設進度,知道就算現在日本不設貿易壁壘,在新世紀電子生產力有限下,最佳的選擇還是應先設法打開北美市場。不過,完全放棄日本市場太可惜,而且他也不是那種挨打不還手的人,所以他想出了一套很複雜很龐大的計畫。

這個計畫是分幾方面的,首先就是新世紀電子必須在最短時間內達到零件自製率百分之百的目標。盛田昭夫是隻心機深沉的老狐狸,一定會串聯其他公司在零件上卡死新世紀電子,讓新世紀電子要嘛買不到關鍵零件,要嘛得付出驚人的超高價才能買到這些零件。一旦發生了這種狀況,那就算新世紀彩電能打開北美市場,也等於是在幫日本廠商賺錢而已。

單單把彩色電視機零件自製率提高還不夠,還需開發出其他有市場競爭力的新產品。田島京打算讓現在各自獨立運作的新世紀電子和新世紀科技研究所做某種程度的結合,用豐厚的獎金及專利權的共享,以及花錢對外購買專利,讓新世紀電子的技術底蘊足以和任何一家日本大家電製造商比肩。

把內功練好了,再來就是練搏擊之術了。田島京的招式很少卻很賤,第一招就是去年年底東京新彩電技術發表記者會上用過的賤招的進化版。他計畫用一年的時間,在日本各大城市設立至少五十家視聽科技體驗館,三年後這體驗館的數目要達到兩百家。而所謂的體驗,不只是讓日本人見識各種新世紀電子的產品,還要透過與歐美日各廠商產品的現場比較,體驗到新世紀電子的產品有多好多便宜。至於為何被課了百分之四十關稅的新世紀彩電會便宜?那當然是因為採取了有限度的流血行銷。

之所以說是有限度的流血行銷,是因為體驗館的新世紀彩電標價將維持在同尺寸日本彩電的八成五,且只要有日本廠商調降售價,新世紀彩電也會跟著降低售價。只是對日本消費者來講會覺得遺憾的是,每一間體驗館每個月最多只賣五十台彩電,絕不多賣!

田島京認為,以新世紀彩電遠比其他廠牌彩電明豔的畫質和較低的售價,絕對能吸引喜歡追求更新更好事物的都市消費者,以及那些錙銖必較的家庭主婦。而每間體驗館每月五十台的銷售限額,又會讓這些人有「能買到就是勝利者」的成就感。一旦這種氛圍開始出現,要求增量供給的聲音就會出現。到時候新世紀電子只要兩手一攤,說我們也很想多賣啊,可是由於日本各大家電製造商為維護既得利益集體施壓,新世紀電子不得不屈服於日本政府的壓力,犧牲廣大消費者的權益,忍痛自我限制出售數額。如果各位有意見,請向各大家電製造商與國會議員反映……

依照田島京的粗估,每賣出一台彩電新世紀電子就要虧四到五萬日圓,一個月賣二千五百台就要虧一億日圓。但田島京認為值得,因為只要把消費者吸引到視聽科技體驗館,那就有機會讓她買東西;只要新世紀電子擁有夠多能打動消費者的產品,就能依賴賣這些產品的獲利來彌補賣彩電的虧損。更重要的是,新世紀電子可以逐漸爭取到消費者的好感,這樣等和索尼現有經營層決戰時,新世紀電子在公眾輿論上至少不會太落下風。

自從上次在楠田實那裡聽到索尼陷入嚴重財務危機的消息後,田島京就有了搶奪索尼經營權的野望。這一個多月來,他和武田雅彥、大江拓哉聯手,透過近百個親友不斷地收購索尼的股票。由於每個人每次買的數量都很少,外界絲毫沒察覺有人在籌劃吃掉索尼。田島京打算再拉幾百個人頭來做這件事,用三五年來布置這場收購大戰。為了不讓精明的盛田昭夫察覺,田島京甚至計畫讓多數的人頭戶先扮演井深大、盛田昭夫的狂熱支持者,等到時機成熟時再給井深大、盛田昭夫致命一擊,把索尼搶過來。只要拿下索尼,新世紀電子就可以和索尼在日本成立合資公司,開始在日本生產新彩電供應日本市場了。

只要這場收購大戰正式浮上台面,必然震撼日本社會。到時候不只是盛田昭夫、井深大會全力反擊,右翼團體也必然會發動輿論及日本財經界力挺盛田昭夫、井深大。這是田島京要讓新世紀電子流血賣彩電的原因,而且他還準備了一個讓日本財經界忌憚的大殺器──石油。

由於有細川國彥出面,日本政府已經同意了原油儲存計畫,也已經在日本各地選了幾處供興建油氣儲存庫。只要細川國彥真的能拿到中東國家長期穩定的供油合約,這些油氣儲存庫就會立即動工興建。而只要和日本政府正式簽約,新世紀集團將能以與日本資本合組石油公司的方式進入日本油氣市場。對燃料幾近百分之百依賴進口的日本而言,這家合資公司將是所有人都覬覦的大乳酪。只要運作的好,這塊乳酪會誘使日本不少財閥成為新世紀集團的盟友,甚至因而使現在盛田昭夫串起的八大家電商聯盟解體……

這是個企圖心非凡的大計劃,就連陳杏村這個曾經空手套白狼從日軍手裡拿到英資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商界女傑,也被這個大膽的計畫嚇到了。她是隱約聽說細川龍馬和田島京買賣英鎊賺了幾千萬美元,還順手幫謝文堂也賺了一筆,可是幾千萬美元雖多,哪能經得起田島京這樣折騰啊!而且,雖說石油是個威力超大的籌碼,但那也得真的把石油拿在手上才行啊,如果細川國彥沒辦法說服產油國,那每個月一億日圓不就是全丟進水裡了嗎?

陳杏村不解向來理性精明的田島京為何會這麼瘋狂,而細川龍馬的回覆卻更令陳杏村心悸與不解。

「杏村阿姨,一個人應該要有夢想。我的夢想是挖寶,而田島的夢想是讓他的孩子不要再承受他曾遭遇過的歧視凌辱……我想這不只是田島的夢想,也是所有灣生的夢想。為了追求這個夢想,不要說是幾億日圓,就算是要傾家蕩產,我想很多人都願意的。」

「這是一場豪賭,但只要能搶下索尼,我們就能對索尼進行改造,讓索尼變成日本第一家沒有歧視問題的大公司。我承認這是一場很艱困的戰爭,但我和田島都不認為我們會輸。杏村阿姨,妳或許會認為我們瘋了,但我們真的有把握!」

細川龍馬並沒有明確回答陳杏村真正想知道的問題,但細川龍馬充滿自信的神情卻使陳杏村不好再追問下去。暗自嘆了口氣後,她改問她最關心的問題:「龍馬,我希望哲義、哲信的公司能承接你們的進出口業務。」

這二十年來陳杏村在日本開了好幾家公司,現在這些公司都已經交給她的兒子謝哲義、謝哲信經營。這幾家公司的主要業務都是進口台灣水果,在台日農產品貿易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不過,自兩年前的黑霧事件後,陳杏村被迫退隱,對日本政壇的影養力大減,而國民黨為制衡陳杏村,也在台灣打壓陳杏村。在台日兩邊的影響力同時衰退,使陳杏村兩個兒子公司業績呈現停滯,陳杏村不得不出面為兩個兒子尋找新商機。

其實至今陳杏村仍不知細川龍馬手上有多少有價值的商品,這是她為何會那麼關注新型彩電的原因。但她是個對商機極度敏感之人,雖不知細川龍馬手上有多少籌碼,卻毫不猶疑地要求吃下所有的貿易業務。

這是有點強人所難了,細川龍馬夫婦兩人相視苦笑,竟有點不知如何答覆。畢竟細川家自己也有貿易商社,而且近來正因細川家與大山家的恩怨陷入危機中,在此情況下還將鐵定賺錢的商機讓給陳杏村,細川龍馬不被親友罵慘才有鬼。

然而,由於新世紀集團的利益可說也是謝文堂的利益,而先前謝文堂說過,要細川龍馬盡可能滿足陳杏村的要求,加上陳杏村對細川龍馬有恩,所以細川龍馬還真不能完全無視於陳杏村的要求。因此細川龍馬沉吟一會兒後,用商量的語氣說:「杏村阿姨,我老實跟妳講,其實我家的商社情況不好,也很需要這筆生意。不過文堂叔交代我,要我盡量配合妳……這樣好了,以後新世紀電子輸日的產品都交給哲義哲信進口,除此之外,我把香港新世界集團和日本之間的貿易也交給他們。但台灣那邊其他的產品,只要是阿言發明創造的,我都必須留給家裡的商社。」

陳杏村秀眉一揚,有點不解地問:「香港?你們竟然把手伸進去香港了?還有,阿言不是文堂那個孫子嗎,我記得他才三歲吧,能發明什麼東西?」

細川龍馬夫婦聞言又都是苦笑。要講清楚這中間的細節,不免要觸及謝子言的秘密。這事太敏感,就是謝家也只有謝文堂夫婦、林貴子和謝淑美四人知道謝子言有預知能力。連謝子言的父親都不知道的事,怎能講給陳杏村聽?可是細川龍馬夫婦又深知陳杏村的個性,給她一點模模糊糊的訊息,她雖起疑卻不會再追問。但如果什麼都不說,那鐵定會惹怒這個女強人。

選擇是很明確的,所以細川龍馬還是說:「香港的事,一半是因為幾個英國朋友幫忙,讓我們和匯豐、渣打兩家銀行搭上線,掌控了香港情勢的發展,另一方面是田島京的朋友木村由伸有非凡的判斷力,精準抓住香港股市崩盤和英鎊貶值的時機。當然,我們的運氣也好得出奇……」

說到這裡,他面露發自內心的微笑,繼續說:「我的運氣真的很好,不但有田島京、木村由伸這些傑出的伙伴,還碰到阿言這樣的神童。杏村阿姨,阿言雖然才三歲,可是他現在的知識絕對已經超過大學畢業生了。他的奇思妙想層出不窮,雖然不見得是什麼偉大的發明,卻都很有意思……杏村阿姨,我和遙已經決定了,未來我會把事業交給阿言。文堂叔也同意了我的請求,所以我必須把阿言的發明留下來。」

陳杏村雙眼眨了眨,眼光在細川龍馬夫婦身上掃了掃,忽然微笑說道:「龍馬,我想讓哲信的女兒蓮舫和文堂的孫子結親,你覺得好嗎?」

「啊?」

細川龍馬與鶴田遙聞言都是大吃一驚,兩人面面相覷,都覺得有點哭笑不得。他們當然知道陳杏村的用意,可是當年陳杏村自己就是堅持要自由戀愛,不顧家裡的反對嫁給剛從灣總督府醫學校畢業的謝達林,現在她卻要為出生才三個月的孫女和謝子言定下婚約,這還真是嚴以律人寬以待己啊!

細川龍馬不知道謝文堂是否能接受陳杏村的提議,但他卻知大概謝子言是要抗拒到底的。如果現在不讓陳杏村打消這個主意,恐怕以後謝家會因此鬧得雞犬不寧。只是細川龍馬明白陳杏村的個性,知道與其說她是徵詢意見,毋寧說是要細川龍馬夫婦去說服謝文堂。這個女人向來是我行我素強勢慣了,要讓她改變主意還真難啊……

細川龍馬實在不知該怎麼勸阻陳杏村,只能瞥了一眼鶴田遙,期望他親愛的老婆能出面救援。果然鶴田遙也沒讓老公失望,只見她眼睛眨了眨,就一臉為難地對陳杏村說:「杏村阿姨,妳沒和阿言相處過,不知道那孩子的個性……阿言年紀雖然小,卻已經很有主見。像他現在跟著台灣幾個有名的學者學習,就是他自己要求的。這孩子的個性古怪,只要是他自己想做的,就會拼命去做;如果不是他自己想做的,就算是處罰他他也不肯去做……杏村阿姨,像阿言這種個性,如果以後讓他知道大人們幫他定親,八成是要抗拒的。反正阿言和蓮舫兩個人都還這麼小,不如多安排點相處的機會,兩個人從小就認識,等長大後自然而然地就會有感情。阿姨,妳覺得怎樣?」

「我和文堂他家給個兄弟從小就玩在一起,也沒培養出什麼感情……」陳杏村心裡嘟嚷著,自是聽出鶴田遙這是在委婉勸阻。這讓她有些不悅,但卻也覺得鶴田遙所言不無道理。反正兩個孩子都很小,確實也不必急著把事情敲定,就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當然,如果陳杏村知道某隻小妖蛾聽聞此事後的反應,大概也會覺得鶴田遙的意見真是睿智。因為那時謝子言的第一反應,是大聲悲呼:「什麼,要我娶那個拍裸體寫真的新聞主播當老婆?天啊!我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