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異錄 釣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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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當年我行經陌縣時,遇過一個奇人。具體說不上來,只知他第一眼給我的感覺甚是怪異。

  那時,我尚牽馬到這溪邊取水,稍作歇息。隔著一岸,便見一人突兀的蹲踞於對岸那塊無蔭的嶙峋大石,頭戴斗笠,身著一棕簑,手持一柄簡陋的竿在日正當中垂釣,身旁猶不見盛魚的竹簍。

  我在對岸看了幾刻鐘的時間,待休息夠了,馬也喝足了水,欲動身向縣城的方向離去時,都不見那人有任何動靜,宛若一只肖似人形的簑鷺停棲於上,又似一株枯死的老樹虯結於石,巍然不動。

  待入了城,處理完師父交代的事情,會了幾個朋友以後,我又在城裡停了幾日。偶爾坐於茶肆,聽街頭人聲鼎沸;偶爾又入了酒館,聞鄰桌高談不止。甚是有趣。其中,尚有幾日也去了城郊,走訪了幾個傍依縣城不遠的村或鎮,來回往返,竟每每都能見到那日晌午從溪這頭瞧見的人,無論晝夜,不分晴雨皆蹲踞於上,文風不動。

  收到師父寫來的信以後,我又起身往臨沂,來回往返,處理了幾件事情。再回到陌縣,已是月餘,寫信向師父報告自己的行蹤以後,我又在縣城待了幾日,再到溪畔,又見那人在溪石上垂釣。

  於是我觀察了一陣,尋著路子,穿過林間,在石子間尋找落腳點,花了些時間,才走到那個人的位置。站在他身後,那人似未察覺,又似毫不在意,仍維持著相同的姿勢蹲踞在石上,無動於衷。

  等了幾刻鐘,我走近石頭的邊緣,探頭向溪裡看去,卻發現溪裡無魚。在他垂釣的石頭下,只有一個窪,窪裡尚有碎石,卻不見任何魚群穿梭其中,只有一條他竿上繫著的線延伸入裡,卻不知道延伸到哪裡。

  連續幾日,我都到這塊石頭上看他釣魚。但他的竿上,從來都沒有釣上過什麼,等到天色轉暗,我欲起身返回客棧的時候,只聞一陣銀鈴聲在空氣中乍然作響,待我仔細聽,看向聲音的來向,只見那根竿上繫著的繩緩緩震動,而鈴聲自石頭下方傳來。

  多日來不曾見過他動作,此時他卻也站起來,提起竹竿,伸手一撈,鉤住蛛絲似的繩子一提,在手上纏了幾圈,見到銀鈴後,輕握銀鈴,將手高舉,暴露出繩末。繩末上除了一塊深色的木塊一樣的東西及模樣奇怪的繩圈以外,空空如也。但他卻將竿夾在腋下,從棕簑下摸出一條麻繩做出了綑綁著什麼的動作,最後鬆開繩末上的結,握著那圈成環的麻繩,拋入石頭底下的窪。重新綁好繩末的圈,又在石頭上蹲踞,拋下繩圈垂釣。

  一陣風突如其來的從樹林間穿出,釣繩上的銀鈴卻沒再發出鈴聲。

  隔天再到這裡的時候,釣叟仍然在相同的位置上,垂著一柄竹竿。只是昨天才見他有所動作,今天竟一連拉起數次,繩末上的環上始終沒套住什麼,卻見他如昨日一般,解圈,結環,將麻圈拋入水窪,再將繩末的圈打緊垂下。而每每他拋下圈時,總有一股怪風從樹林間旋過,探入石下,再往遠方送去。我好奇的看著他熟練的動作,在今日不知道第幾次見他結環欲要拋擲的時候,我忍不住趨伸向前,想要探看石下的窪時,釣叟卻將竿子一橫,擋於我的身前開口說道:「莫要探看。」

  聲音聽上去不過一、二十歲,我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向他,斗笠下竟真是一眉目清朗的少年郎。

  「何出此言?」

  少年輕輕將繩圈拋入石下,片刻才將竿子收回,打上繩結垂下,重新蹲踞於石上說道:「先生多日以來,晨至暮歸,有何目的?」

  我看著他的背影,遂選了個位置,將灰塵撢去席地而坐,說道:「不過是好奇你怎能年如一日,在此垂釣罷了。」

  「那麼先生可有看出什麼?」他語氣溫和,聲音卻清朗而涼薄,不見怒意,卻也未曾顯露出什麼。我想了片刻,才斟酌了用詞答道:「未曾,只見你這二日似釣上了什麼,卻未曾見過你釣著的東西。」

  「是麼。」少年說道。「那麼先生可認為吾在釣什麼?」

  「不知。」我坦然道。「未嘗見過有人如你這般守於溪畔,雖持一杖竿,卻不曾釣起任何一條魚。」

  少年沉默了片刻,正當我以為少年不再應答時,他卻開口說道:「先生可是哪裡人?如何稱呼?」

  「靖陽縣人,何戩。」

  「靖陽縣……可否有一位叫做何戮青的道人?」

  「自是家師。」我愣了一愣,忍不住問道:「敢問少年何以知曉我師父的名字?可是我師父的舊識?」

  他輕輕的笑了一聲,過了一時半會兒才說道:「未曾見過,只不過是從故友那聽說過這個名字。既然先生是何戮青的徒弟,也是緣份,姑且便稱在下懷青即可。」

  「懷青……」我試著思索了一會兒,確實沒聽過師父提起過這麼一個名字,遂問道:「敢問『懷青』二字該當何解?」

  「本是『槐木蒼鬱』之意,為了避諱遂改成懷瑾握玉的懷。」

  銀鈴聲乍響,懷青再度起身取繩收線。

  「不知道懷青可否替我解幾個問題。」

  他結環的動作一滯,待再度動作時,才開口說道:「但說無妨。」

  「何以日日於此垂釣?」

  麻圈再度拋入水中,卻不見落水的聲音。他將繩末的結重新打好,掐著與結相伴的那塊四方物,低頭看向我反問道:「你可識得此物?」

  我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仍舊看不出所以然,遂答道:「不省得。」

  他又問:「槐字何解?」

  「鬼木為槐,當是引……」我看著他,頓時將聲音吞了回去。好半晌才開口問道:「那麼那個銀鈴……」

  「不錯。」他重新放下釣繩,只是這次席地而坐,將竿平躺在兩手間。「這竿也是上好的墨竹,雖說竹能招邪,抑可辟邪,端看人如何使用……本以為你是瞧見了吾在這兒釣鬼,卻未嘗想過這幾日來,你竟沒看見這釣繩上鉤著的鬼,更沒料想到何戮青的弟子,竟是看不見得──」
  他瞇起眼睛,倏忽像是瞧見了什麼,聲音戛然而止,片刻後遂了然一笑,說道:「若是你真信得過吾,待會待竿釣上了鬼,便將何戮青予你的項鍊解下,彼時大概就能看的見了。」

  不久,空氣中再度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我看著他再度拉起釣繩,猶疑了片刻才從懷中掏出一枚玉扣解下。

  「放在石頭上。」他說。

  玉扣離手的剎那,頓時感到一陣暈眩,再抬頭看向釣繩時,果然看到一隻面貌悽厲的鬼正在他手裡掙扎。

  「好了,戴上那塊玉,接下來就不是你能見著的。」

  見我半刻都沒有動作,他輕嘆了口氣,從腰間取了一細枝,勾起玉扣的紅繩,輕輕一甩,扔在我手裡,便將細枝往後頭的林間一扔,又從棕簑下取了一條麻繩,結圈,解套,往石下的窪裡扔。

  驟然又有一陣風從林間沿著石隙吹過。

  維持著解下繩子的姿勢好半會兒,才覺得自己的手腳恢復了少許的力氣,遂將玉扣重新套回脖子上,在石頭上坐穩。玉扣在衣下散發著溫暖的熱度,驅散了方才離手時的那陣陰冷刺骨,等到身子漸暖,我才重新看向他說道:「多謝。」

  他輕輕一笑,說道:「何必謝,若不是聽了吾的話,你也不致於如此狼狽,險些丟了性命,以後莫要再將那塊玉扣摘下。」

  「多謝懷青提點。」沉吟了片刻,我再度向他問道:「尚有幾個問題,不知道懷青是否能替我解惑?」

  他睨了我一眼,說道:「且說罷。」

  「你何故守於此溪釣魂結環?」

  他頓了片刻,說道:「鬼木謂之槐,鬼心所謂何?」

  「……當是愧字。」我說。「懷青何故提此?」

  「你以為我守於溪畔,只是為了釣鬼?」他輕淺的笑了幾聲。「實際上只有那些順水而至,不甘離世、心有所念的鬼,才會被繩上所繫的槐木牽引,引動魂鈴。你方才所見,不過是幾日以來,順著溪水漂流於此的鬼魂。」

  「那麼以麻結環又是何意?」

  「既是心有所念,意當有結。既有所結,自不是你我可解,遂結草環縛於其中。解與不解,權看造化。」

  「解鈴還須繫鈴人?」

  「正是。」他微頷,片刻在我開口說話以前,率先說道:「你該回去了。」

  我怔忡的看著他須臾,遂起身朝著他微頷致意,他騰出一隻手背對我揮了一揮,再握回竿上,誠如初見。我環顧四周,竟已是月正當空,便順著來時路一路走回去。穿於林間時,又聞異風穿林而過,再回首探望那石上,懷青與竿上繫著的繩、鈴,竟都文風不動。

  再走出林子,隱約聽到懷青的聲音冷清的順風而來,巧念四個字:「萬象因心。」

  月餘回到靖陽縣以後,我向師父提起這件事情,師父一邊整理剛收進來的草藥,一邊從匣裡拈出了幾張紙,提筆寫了幾個方子,最後將筆擱在架上,看向我說道:「你方才說,對方叫什麼名字?」

  「懷青。」

  「何懷?何青?」

  「懷瑾握玉,楊柳青青。」

  師父上下打量了我的臉,發出一聲輕笑,轉身將桌上幾件整理過的藥材,按名字放入櫃中,說道:「當是槐木蒼鬱的槐青罷。」

  我驚訝的看著他,好半會兒才整理思緒,問道:「師父何以知道是懷木蒼鬱的『槐青』?可真是你的舊識?」

  他睨了我一眼,將匣子闔上,拿起小帚將桌上的殘屑掃入臘紙上說道:「為師曾多次囑咐過你莫要解下頸子上的那枚玉扣,你可放在心上過?」

  我怔了一怔下意識的摸了摸壓在領下的玉扣。見我沒有回應,師父抬頭又睨了我一眼,掐著臘紙摺疊妥當,塞到我手裡說道:「往後你若再經過陌縣,且去看看那裡是否尚有人在垂釣。」

  待師父走遠,我攤開他方才塞給我的那團臘紙,臘紙裡只有一些不全的槐花,而裡頭尚有一張不知道是寫壞了的,還是特意寫了的紙夾在裡頭。仔細的將它上頭的殘屑抖落,攤開來以後,上頭只蒼勁的寫了八個字──因緣生滅,萬象因心。

  隔年夏至,再途經陌縣路過那條溪時,我在此岸看向彼岸,那塊嶙峋怪石上已無一個頭頂斗笠,身著棕簑的人在那兒垂釣,卻徒生一棵槐樹虯結於上。彼時花葉繁茂,落地成雪。我在隔岸相望良久,直到一陣震翅聲陡然劃破寂靜,這才注意到一只簑鷺從遠方而至,棲停於石,肖若一釣叟,蹲踞於上,遂朝著那鷺和槐頷首致意。

  後在酒肆停歇時,又從四方酒客談話中聽聞當年山賊下山亂民,屍首順水而飄的事情以後,便再無話語可說。只是當我要離開酒肆,從前襟拿取錢袋時,一個東西順著我的動作掉了出來,我下意識的彎身拾掇細看,原是一枚染著槐香的草環。

  「客倌想必晚些也是要去十里外的那棵槐樹掛結吧?」

  「掌櫃何出此言?」

  掌櫃抬眼打量了他一陣,將找餘的錢算足後,放到他手裡說道:「見你的模樣,應是我想岔了。客倌可是外地來的?」

  「當是。」

  「也難怪你不省得,在咱們陌縣一直有一個說法。聽說結了以麻製成的草環,去城郊十里的那棵槐樹上拋掛,若是掛的上,待繩受風吹日曬而斷裂落水,含冤而死的人也就能瞑目。不過後來也有人言,那棵樹能替人實現願望,所以也有些人會去那兒掛結許願,或者求花葉、枝條避邪、治病,不過最開始的還是我一開始說的那個。」

  「掌櫃可知道麻繩結環的緣由?」

  「哎,小時候聽我娘說過。人哪,死後若是還有掛念,便不得投胎,要成鬼的。而那麻繩綁的結,當是心結,結若解了,便是了無掛念,才能去投胎的。所以才有那個什麼來著……結冤、解怨的。而麻嘛,你看,咱們辦後事的時候,不都得披麻帶孝嘛,應是這樣才有結麻環的緣由。」

  「多謝掌櫃……不知有個問題當問不當問?」

  「直說吧,客倌。」

  「你可曾在槐樹周圍看誰垂釣過?或知道那周圍是否有什麼人家住著?」

  「你莫不是說笑罷,那條溪可沒什麼魚呀,更遑論住著什麼人家。那兒除了那棵槐樹以外,也沒什麼稀奇的東西啦。」
氣氛營造得頗理想
指引讀者逐步得知真相
亡魂有關的故事總是帶著一種憂傷
正好跟「死後若是還有掛念,便不得投胎,要成鬼的」有所呼應

ocoh說
ocoh 寫:氣氛營造得頗理想
指引讀者逐步得知真相
亡魂有關的故事總是帶著一種憂傷
正好跟「死後若是還有掛念,便不得投胎,要成鬼的」有所呼應

ocoh說
謝謝ocoh讚美和留言
其實與亡魂有關的故事也未必憂傷
畢竟有生終有死,來來去去,不過也只是尋個完滿
使所有事情得以塵埃落定而已。

阿墨問好
您好:

本作品入選有荷文學雜誌第29期
麻煩以私訊提供地址+收件人大名+聯絡電話給喜菡

以便寄有荷用

謝謝



喜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