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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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這個星期我如約跟著教練一起去了教堂。重新進堂,我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耶穌的受難像高懸于前方,旁邊是為天父誕下人子的童貞瑪利亞。神父高聲地誦讀經文,信徒們專注地聆聽,執事手持熏香,跪凳上反射著陽光,四周的油畫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個聖經故事。一切並沒有不同,那個害怕被遺棄的我再次被收留,我回來了。

彌撒結束後我如常地沒有和大家談話,只稍作停留就回去了。可能是覺得社交軟體可以彌補我的交往障礙,教練讓我加了慕尼克華人青年教友群,我剛改完備註就收到一個加友請求。
“你是老教友家庭的嗎?”
“不是。”
“也是,不然不會學期末才找到堂裡來。你平時去哪個教堂?”
“聖三。”
“那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去聖三的中國學生我都認識。”
“大概因為我長得不像中國人吧。”我權衡之下還是刪掉了這句話,重新敲出一句:“我跟胡嘉男一起去過。”
“去年的時候我們的宿舍很近,但是今年我搬出公寓住了。”
“你們是相同專業嗎?”
“不是,我主修藝術設計,他可是要做工程師的。”
我只恢回復了一個“哦”便沒再多話,點開他的相冊,竟然除了外出寫生和露營時拍的相片其他都需要回答各種各樣的奇葩問題,有中文問題也有德語問題。而為數不多的動態都是轉發的,內容與熱衷養生的老年人日常手記並無二致,我不免對這個“修了十一個學期的藝術生”看不過眼。

暖氣下的寒天是不需要季節過渡的,雙十一在冷空氣的催逼下趕到,只是沒有那種熟悉的收發快遞的場景。我想起去年雙十一時,郭敏說集齊各大快遞公司的單號就可以召喚男朋友,我連著收了一星期的快遞,依然沒有集齊單號,所以後來學長去了日本,而不是德國。晚飯後點開各大社交軟體,滿眼都是情侶的愛情見證,其中就有教練和女朋友的合照,那是一個巴西女孩,他們一起跳桑巴,一起看球賽。

這個星期,教練沒有出現在我們從前碰面的街口。我獨自穿過一件件大衣的下擺,步行去參與聖事。

距離彌撒開始還有半個小時,卻已經來了很多人,我這才想起今天是慈悲禧年閉幕瞻禮,全世界的地方教會都要比梵蒂岡提前一個主日舉行。鐘聲驀地響起,驚擾了頂端十字架上的鴿群,大家按照執事的隊形,在鐘樓前排著兩列順次進堂,一切都像電影裡的場景。我特別喜歡倒數第二排那個角落裡的位子,可是這次已經被坐滿了,我只有向前走,卻仍不死心地朝後看去,坐在那一排最中間的是一個很瘦的男生,應該是中國人,穿著一件灰黑色的薄大衣,陽光灑進來,他的臉上就映照了太陽花的圖案。他像是正與兩邊的女生說著什麼,嘴巴一開一合,眉眼彎彎。我不禁多看了兩眼,頻頻回頭,不經意撞到了前面的人群。


我感覺袖子被扯了一下,一位又高又瘦的修女正笑吟吟地望向這邊。那是一位上了年紀的法國修女,我在這座教堂第一個認識的人,她總是以善意與溫和接待每一位教友和慕道友,然而那份善意於我來說卻是罩著霧氣般渺遠。
落座後我跟著大家一起唱拉丁文的經文,借著臨近教友的聲音掩蓋自己不熟稔的羞赧。又到了彌撒的尾聲,大家都上祭台前去領聖體,我才雙手交叉於胸前,隨著人群向神父緩緩移近。我突然開始羡慕起旁人來,他們可以領聖體,可以讀禱詞,可以參加唱經班,可以辦告解,而我只能在遠處望著大家,耶穌在近旁望著我。


“你究竟想不想領洗呢?”老修女像是懂得我。
我沒有猶豫,猛烈地點頭,在與她的對視中,我發現了自己純淨而迷惑的眼神。
“這是神聖的決定,我怕你會反悔,所以一直問你。”老修女的聲音微微發顫,喜笑顏開地拉著我的手向外走去。迎面走來幾個青年,她就把我推到前面去給大家介紹:“奈樂是中國來的留學生,主修哲學,這是與神距離很近的智慧學科。你們都是希望。”她說完就去與神父商議聖誕瞻禮的事了。

“我知道了,你是汪婧璿對不對!”我循聲望去,太陽花男孩神采奕奕,原先臉上的倦憊已不見蹤跡,即使沒有了彩色玻璃做模子,那朵太陽花也是一直在他臉上的。
“我是顧明遠啊!我們在網上聊過天的。”
原來是他。
那個教練口中的“本科生中國教友”,那個“藝術設計的畢業生”,那個坐在倒數第二排角落裡的太陽花男孩——原來都是他。
就是他。


我猛然失言,不曉得說什麼,或許我的寡言已然讓他對自己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我不知道要不要改變這個固有印象。
“我們要去吃芝士火鍋,明遠你去不去?”這是經濟系的田靈師姐,教練給我看過大家的合照,她家的信教歷史可以追溯到封建時期,此時她正立在院子門口和一群人商議。
“中午大家一起吃飯你去不去?”我想都不想就朝他點了點頭。
“那吃完飯一起回去?反正我也路過留學生公寓。”
“好啊。”我還在怔忡,明遠已經跑到門口:“田靈你是不是又在欺負楊煦?”
“我幾時欺負他了,我是關心他好嗎!他都二十六了還沒有戀愛過,再過一年我可就畢業啦,猴年馬月才能吃到他的喜酒啊?”
“你就知道吃。楊煦,等她回國了你再結婚。”師姐和明遠該很熟吧,連戲謔都這樣理所當然,而我們不過才認識三個小時,隨便一句對答我都要細細思量,唯恐說錯話,他便會敬而遠之。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難怪畢業了還沒有女孩喜歡你。你可是被嘉男比下去了!”
“對啊,人家進出成雙,做什麼都一起,我是孤家寡人。”
心中的小窗“吱——呀”一聲就咧了個縫,偷偷地,但是我確切地聽到了那陣窸窣的動靜,好像有什麼進來了,又好像有什麼被放出去了。
“哎呦喂,可了不得,我今兒剛換了衣服,錢在另一件衣服裡,沒錢可怎麼吃飯啊。”
“你想賴帳是不是?說好的請客呢。”田靈作勢就要搜查他的口袋。
“真沒帶,我是那樣的人嗎?你們去玩吧,我們就先回去了。”他沖我招招手,田靈才反應過來這個“們”字是為何意。


等明遠把他那輛老式的雪佛蘭開出來,搖下車窗沖我打招呼時,我忙擺手:“我怕汽車啊,童年時出過車禍,骨折很嚴重。”
“那你是怎麼來的?”
“走來的啊。”
“那麼遠——”
“德國公民不是宣導健康的生活方式嗎?”
“其實你可以坐地鐵,我可以帶你去認路,下次你就記得了——”
“我簡直沒有方向感,很容易認錯路,最要命的是我暈車,要吐的。”
“天哪——那你是怎麼走來的……”
“嘉男帶我走過兩次啊,後來我自己又在沒有課的時候就自己找過來練習一下,路上還可以問人嘛。”
“可是我今天開車出來了,不把車開回去怎麼辦呢?”他已經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們當真要走回去嗎?”
他裝可憐的功夫真不怎麼高明,但是足以教我動容。
“那你要慢一點開噢。”這一鬆口,我仿佛被一種破戒的負罪感籠罩著,同時充斥著喜悅。

“你是怎麼接觸到教會的?”
“考場失意在先,情場失意在後,無意中路過教堂,就進去了。結果我的心情真的好很多——”
“那你的經歷和我一個朋友有點像,他去里昂工作了。”
南德的冬天少了來自海洋的浸潤,天氣乾燥而陰沉,明遠忘記搖上前座的車窗,也沒有打開暖氣,我張開的雙唇不時地噴出潮濕的霧氣,好像這樣就可以擋開寒意。風乾的喉嚨漸漸發澀,我伸進包裡拿口罩的手卻縮了回來——米婭總說只有亞洲人才會在冬天戴口罩,在夏天打陽傘、塗防曬霜。我將臉埋在明遠的側影裡,假裝是一次羞澀的相擁。


“哲學系的學生都做什麼?醒時讀康得,夢時讀佛洛德嗎?”
“我們研究的是整個世界,包括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當然,還有神。
“整個世界?”輕聲的嗤笑借著風聲放大後呼嘯著滑了過去,我轉過臉,想以此避開無心的戲謔,卻又被另一邊的風抵擋回來。
“那藝術設計都學什麼?”
“我也不知道。”這次他用的是德語,語調有些生硬,神情如同頭髮一般的散亂,眼中的無謂是我不曾見過的落寞,我不知道原因。
“我讀了那麼久的藝術設計,卻總是覺得都不是我想要的。”良久,他終於再次開口,飄落的話語在風中淩亂。我打了一個寒噤,他默然搖上了車窗。
“那畢業後還要繼續讀書嗎?”
“不想再讀書了,讀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也許會去讀Berufsausbildung,之後就試試找工作吧。
“那你喜歡這個專業嗎?”
“當然喜歡了,不然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呢,難道你不是因為興趣才學哲學的啊。”
“我當然也喜歡啦,不過當時是想去漢堡的,可惜沒有通過,南德的口音比較明顯。”
“就為了高地德語?那也沒什麼意思,國內外的方言都是一樣的不受待見——對了,你來的時候走的是哪條路線?”
我一時語塞,不知他為何這樣問,便說自己也不記得了。


“那可怎麼辦呢?我今天開得太慢,就不記得路了,我的車裡沒有導航,你若不指路,我們就回不去啦。”
“你別逗我啦,怎麼可能不記得呢?”
“不騙你呀,看來今天我們真的回不去啦。”他的語氣輕快,大約從中找到了樂趣,便進一步問道:“現在是不是要向左轉啦?”
我並不能認出他的行車路線,只想快些結束這樣的遊戲。焦慮間恰逢前方的紅燈劫持了去路,他好像暫態便失了興致,再也沒有話,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一隻手抬起來擦了擦內後視鏡,我的目光隨著他擦拭的痕跡慣性移動,卻不小心在鏡子裡與他無意對視,我趕緊垂下頭來。
封閉的暖氣堵住了悸動外泄的出口,情愫只在車廂內暗湧。

他確實開得很慢,也繞了遠路,我卻依然覺得時間太快。
“那麼,我就送到這裡啦,下個星期再見。”他對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又搖下了車窗,我用背影朝他揮揮手。


從此我養成每天在檯曆上畫圈的習慣,每次畫完星期六,好像天下萬物都和我一起隨著耶穌即將到來的復活而欣喜。
文字有種雪茫中迷途的氣氛
反映出主角的內心狀況
這種故事是需要細意咀嚼和消化的
逐步認識主角和作者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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