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禱(一)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連載小說每日請勿超過三章節

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手機響得猝不及防,打斷了大家的談話,舍友都起哄只有我才會用拉丁文的格裡高利聖詠作手機鈴聲,一如我們嘲笑歐洲人喜歡用老掉牙的諾基亞按鍵“小磚頭”。這樣的日常調笑對我來說不過是後中二時期的苟延殘喘,誰也不想讓少女心的河床乾枯得那樣快。

我訕訕地笑笑,來德國已經快一年了,除了德語、英語和廚藝有所提升外,其他並沒有大的改觀。
“吃飯了嗎?”于青與別人的寒暄方式還停留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
“我早就吃過了。”
“那你來看我們吃吧。”隔著手機都能聞到一股酒味,肯定又喝了不少。許多中國男生選擇來慕尼克留學,不是為了FC Bayern Müchen,就是為了啤酒,其他皆為附庸。我剛想掛電話,那頭又飄來一句:教練也在的。
我發了瘋似的,像羅拉一樣跑過去。第二道雕欄門的最裡面,於青和一個剃著板寸的男生喝得正歡,木椅後是一堆Durlacher的空罐子。
這是一間越南人開的中餐館,在亞裔學生中很出名,但我不太喜歡這裡的菜,他們做的中餐總是有一股很濃的香料味,醬汁也很足,像娘惹菜。我只在奧恩的生日派對時來過一次,馬來人比較喜歡這裡。餐館大多數工作人員都說越南語,英語和德語都很少用,前臺偶爾會說幾句很不標準的粵語,如果進店時有服務生帶著機械而疲倦的笑容迎上來說一句“Xin chào”,米婭就會為大家做翻譯。米婭的祖父年輕時曾在殖民地時期的越南做水運生意,並在西貢結識了一位定居那裡的中國小姐,不久後他就從廣西移民去了越南。米婭的瓜子臉上映襯著西貢河纏綿哀怨的波紋流瀉過的印記,染成黛綠色的自然卷也時常讓我想起黃山的迎客松。然而她是從來不說中文的,也不願說越南語,她熱愛德國,熱愛日爾曼的一切,奧恩是她交的第一個亞洲男朋友,因為他在斯圖加特有公民身份。有一次奧恩慌亂中叫了米婭的越南名字,她在前面昂首闊步,半刻也沒停留。
我走到于青身旁毫不見外地一屁股坐下,他一邊砸吧著嘴一邊用一罐沒喝完的Durlacher朝我比劃著,含糊不清地跟對面的板寸男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哲學系的學妹,怎麼樣,是不是看到她就能想到漢娜·阿倫特?”
我這才沖板寸男打了招呼:“學長好。”
板寸男微微頷首:“我叫胡嘉男,跟于青是同級碩士,主修機械,我們都在學校亞洲足球隊,隊裡每學期會重新選教練,像模聯開會那樣,現在是我帶隊。”
我就此靜默下來,像面對古典語言研討課的盧卡斯教授那樣靜默。馮友蘭說:人必須先說很多話,然後保持靜默。然而我沒有話,有的只是靜默。
“你是今年的本科交換生嗎?”
我點點頭。這片靜默終於還是被人的話語所打破。
“今年也快過去啦。”于青突然冒出一句方言,我的思維停頓了一下,是的,今年就快過去啦。還沒等我醞釀出感傷,他竟然高聲吼起江南小調來,他唱得很難聽,歌聲中還混雜著鳳梨魚被啤酒浸過的味道,鄰桌幾個土耳其男孩向我們投來嫌棄的眼神,其中一個的嘴角微微動了動,看口型應該是吐出了幾個粗口單詞。我的心緒開始顫慄,就像阿爾卑斯山融雪後的博登湖,全靠上游的河堰攔截住萊茵河的過分愛意。
于青的歌聲雖然難聽,我們卻沒有打斷他。再過四個月我就可以聽到純正的中國歌謠了,屆時正好可以見到茶農一邊採茶一邊哼唱茶燈調的場景,可以聞到茉莉花的清香,還可以吃到正宗的中餐。然而我仍是顫慄,德國的秋冬並不多冷,至少在室內是這樣,有房子的地方暖氣都很充足,然而我只是顫慄,口中不停地用方言呢喃著:今年也快過去啦。
“你們聊你們的,我這個無神論者在旁邊看著就好,我不說話,免得說錯話。”于青終於停止了沙啞的嚎叫,他又開了一罐啤酒潤嗓子,發酵後的液體流經他的食道,撐起他的喉結上下運動,他仰起的臉通紅,不知是因為唱歌時用力過度,還是因為酒精的浸染。
“你看你的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就不能學學人家少喝點。十月已經過去了,你還要繼續過啤酒節嗎?”我不禁皺眉,在國內時他可是滴酒不沾的。
“是的,過去了,都過去了!Alles ist vorbei!但是他喝得少嗎?他那是黑得看不出來!”
“是是是,你皮膚好,一白遮三醜,我黑還不行嗎。”教練一臉頭疼,給予他如同遷就孩子時無奈的關懷,或許這是源於教徒的品質。
“你真是合格的基督徒。”我不由自主地讚歎。
他很是驚詫,大概覺得我的讚譽過高,有些受寵若驚的意味。旋即又淡然起來,想起什麼似的對我說:“啊,于青對我說過你的情況,差點忘記你也是受過天主恩寵的人。”
我的心緒再次顫慄,如斯洶湧,有節奏地擠壓著我的心臟瓣膜。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了,隔著七個小時時差的回憶。我第一次望彌撒完全是不可預料的巧合。那時我語言考試失利,恰逢暗戀的學長追隨著他的意中人一起去了日本,我覺得簡直被世界遺棄了,極端失意,整日拿本書在校園的林蔭道裡徘徊,直到太陽下山,我也不知道當天信手從書架上抽出的是哪一本書。我矯揉而固執地認為,世上已經沒有地方能收留我無處安放的靈魂。
世界還是被愛情與饑餓支配著。席勒真是深諳人性,比歌德更能洞察青年的心事。我就是在這種無意的遊冶中進了天主堂,受到了莫名其妙的感動,這份感動之後成為我在生活中獨自苦撐的支柱,修女說那是來自聖神的感默,是天主的愛。
現在我早已跳脫出考試與戀愛的桎梏,可是心裡還是糊著無可名狀的迷茫,我於慌亂中緊緊抓住了這棵救命稻草。除了與喧囂塵世隔絕的教堂,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被哪裡收留。
“你總說我來德國後就染上了煙酒,你不是也染上了宗教嗎?我借煙酒消愁,你寄希望於宗教,大家都是一樣的畏懼孤獨。只不過我是求助於外物,而你倚托神明。”此時手拈登喜路、口含黑啤的于青別有一種成熟的寂寥感,那份遙遠的不真實隨著他的煙圈一同散佈開來,在餐桌邊繚繞。
“你不是不說話嗎?吃的都堵不住嘴,怎麼就那麼多話呢。”教練有些慍怒,卻並沒有發作,他是要以諒解的心對待朋友的。“之前隊裡的三個穆斯林都讓你說得差點要退出亞洲隊,隊裡就靠著他們和那兩個‘空尼七哇’跟白人踢呢,這事剛過去,你又把學妹入教的理由說得那樣不單純。”我聽奧恩說過,于青曾對球隊的穆斯林大肆宣揚無神論,又給兩個日本學生取了“空尼七哇eins”和“空尼七哇zwei”的外號,幾人都不願再與他出現在同一塊球場,三個穆斯林更計畫在開齋節那天以於青“開齋”,虧得教練事先知悉,平息了下來,否則可今年可能又會爆出一起中國留學生的遇害事件。
此時我是很有些羞赧的,我不敢面對教練的虔誠,或許我是真的動機不純,只想為自己尋得一道證明存在的痕跡。當某天,我回國後,與第一次望彌撒的那間教堂重逢,又或者我再次於那條林蔭道流連,可能會想起在德國時的痕跡,那痕跡烙在了我的靈魂裡,隨著我四處遊蕩。
至少我曾有過那樣不可磨滅的希冀。
“既然認識了,那麼從這個星期起,彌撒時我都和你一起去教堂吧,等到你領洗的時候,我也好幫些忙。”教練說的是慕尼克天主聖三教堂,比起舉世聞名的聖彌額爾教堂,這間因許願而誕生的教堂或許顯得不是那樣有名望,但是我卻偏愛那裡,剛來德國時我就一直去那裡望彌撒,後來我還參與了慕道班,神父告訴我聖誕瞻禮那天可以為我施洗。我也常在那裡見到教練,但我從未與他說過話,直到我在於青的臉書上看到了他們比賽後的合影。生而畏懼孤獨的我,偏又深深為之迷戀。

“學校裡還有別的中國教友嗎?”
“有,但是不多,國內青年教友都比較少嘛,其他幾個基本都是來自老教友家庭。”
“不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信仰,一般人也不會主動去接觸這些啊——我在國內時也以為歐美人都自幼被信仰浸泡,但是我認識的最虔誠的教徒都是亞非人,或者穆斯林。神是什麼?造物主嗎?每個教派的造物主都不一樣,但是都長著和我們一樣的面孔。”于青的聲音大得都能穿透餐館,土耳其男孩再次投來不和善的目光。
“你小點聲,別這頓飯吃完我們就被人投訴了,到時候直接遣返,就不能給國家長點臉嗎?”
“那你可得多吃點”,于青在殘湯裡不停地撈著,也不知撈出了什麼,就勢便要往教練的碗裡送,“以後就吃不著越南人在德國做的中國菜了。”
教練強壓住醉意,結帳後拉起癱在椅子上的于青,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還好他提前預約了計程車,否則我們就只好走回留學生公寓了。
出餐館的時候教練告訴我,于青愛的新加坡女孩申請了華盛頓大學的碩士學位,過幾天就要飛到西雅圖,為了她的錦繡前程。
你看,世界還是被愛情與饑餓支配著。

我和教練緊靠車門而坐,中間隔著于青此起彼伏的鼾聲。
“那這些青年教友都是本科生嗎?”
“什麼?”教練被腹內殘餘的酒精擾亂了心神,要通過胃酸的侵蝕才能刺痛神經正常運作。
“哦,那倒不是,基本都是碩士的,也有兩個在讀博士是來德國之後才接觸到教會的,還有一個畢業後拿到工作簽證後在BMW工作。”
“沒有本科生嗎?”
“應該算是有一個,不過他不是交換生,也不是從語言班升上來的留學生。他很早就和父母一起移民過來了。”
“哦,這樣啊,那他家就在慕尼克嗎?主修什麼專業?”
“不,他住在諾伊斯,但是父母在法蘭克福工作,所以有時候也會去那裡。他是學藝術設計的,這個學期結束就會畢業啦。”
“學藝術設計的是男的女的?”于青又來了精神。
“你不是睡著了嗎?”我情願他熟睡,否則很容易在車上出亂子。
“男的。”教練倒是很沉穩,也可能是和啤酒的引力相關。
“那介紹給她不是正好嗎?婧璿,趁著兩個月的新鮮度,你移民過來。結婚吧,結婚吧……”
他本是個孟浪的人,經酒精浸泡過的失戀更是胡言亂語的催化劑,我也不知如何作答,就這樣再次陷入靜默。
車子在于青的鼾鳴中平穩前行,排氣管的雜訊也被安恬的睡意傳染,司機輕聲哼唱起捷克童謠,車窗外是移動的寇伯,在深夜探出行善的身軀。

那天晚上我就著于青有意無意引發的各種問題想了好多,仿佛此刻我急需一個宣洩口,有人代替破了一個小口子,故事就決堤了。

回去的時候路過活動室,遇到了好幾個熟悉的本科學生,可能是剛參加完“旅行團會議”回來,大家用德語說了晚上好,走在最末的科菲沖我友善地笑笑,他的牙齒在夜晚反射出慘白的月光,而他的膚色與暗夜融為一體。這個社團是米婭發起的,每個星期都有確定度假計畫的聚會,然後大家一起出去玩,成員大多是亞洲人,也有和科菲一樣的黑人,很少有白人來。我也是其中一員,但是很少參與其中,她卻尤其熱衷於這樣的活動,以此擴大她的社交圈。
“你去了哪裡?”
“中餐館,于青帶我認識球隊的新朋友。”
“天哪!我們的奈樂竟然也愛上了社交的魅力!”她用一種浮誇的小品表演方式圍著我,雙眼睜得又大又圓,聲響驚動了另一個房間的兩個韓國女孩。
“發生了什麼?”莫妮卡和莉娜沒有敲門就進了我們的房間。
“奈樂竟然和球隊的男孩們玩到深夜才回來!”
“一定要用‘玩’這個詞嗎?”我繃起臉來,嚴肅得如同觀看大家做拉丁文報告時的盧卡斯教授。
“就是‘玩’嘛”,她把嘴撅起來,“你現在終於也和其他的中國女孩一樣了,我們應該慶祝你擺脫舊時代的思想!莫妮卡、莉娜,你們說是不是?”
“回中國後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吧?可惜錯過了啤酒節,否則可以認識大把的好男孩。”莉娜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仿佛我喪失了愛的能力。
“什麼叫‘終於和其他的中國女孩一樣’?你又認識多少中國女孩呢?”
“總是一個典型嘛”,她狡黠地眨眨眼,“她們不過是在抓緊時間享受,如果沒有工作簽證,一旦回到中國,便失去了選擇的機會,只能依靠相親。”
莫妮卡剛想說點什麼,我拾起米婭床上的枕頭就朝門外扔了出去,同時堵住了三張嘴。趁她們還在驚愕,我一把將她們推出去後使勁摔上了門。
之後米婭就搬去了奧恩的出租屋。
旅外就學的生涯很豐富,可以認識各式各樣的人,接觸多種價值觀。


建議可以把對話的前後符號換成「」
sianlight 寫:旅外就學的生涯很豐富,可以認識各式各樣的人,接觸多種價值觀。


建議可以把對話的前後符號換成「」
謝謝您的建議,之後貼文章時會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