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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又是一番嘮叨,母親繼續做我的聽眾。她一邊坐著家事一邊聽我猛吹,臉上永遠掛著慈祥的笑容。這年暑假的最後一週,我第三回進入紅門工作。自從前兩次的表現不錯,紅門主人似乎對我已有信心?只要一有工作機會,他就命老歐吉桑前來找我。

過些日子主人女兒,將與新婚先生返台省親。久別的家人希望他們過完中秋再走,順便也可帶新郎到親戚家中走走。為此主人大興土木,將紅門裡裡外外做個大整容。主人聘請一班有名的裝潢師,負責所有室內的裝潢和佈置。

老人家夫婦年事已高,瑣碎雜事一大堆,所以招請我來幫忙。老人也喜歡我當他們的助手,因此,主人命令一下他就在第一時間通知我。動工那天,老人家給我的工作指令是,先將草坪與前庭和後院仔細再整理一遍。接下指令我便全力投入,只費半天功夫,我就將草坪和庭院收拾得煥然一新。

小休時我覺得前庭的水池內,只有清水十分單調。於是我回家將水缸內的小紅鯉,悉數帶到紅門的水池放生。那些小紅鯉平日居住水缸中,活動空間狹小不說,就是覓食也感不便。這會兒換了大空間,呼愣了一下之後,牠們便興奮的上下竄游快活極了。

是日午餐仍由紅門供應,不過,今天席上有大師傅們搭夥,所以,菜色與往日大不相同。裝潢師傅的江湖經驗豐富,因有他的風趣詼諧,故爾席上笑聲不斷。這頓飯吃得愉快,大菜幾乎盤盤見底。吃得盡興之外,還有飯後水果招待。

我也敬陪末座接受招待,只是僧多粥少,我只吃到一小片西瓜和兩瓣橙子罷啦。雖然不多,可是我已感到非常滿足。飯局因主人沒來,所以時間拖了很久才結束。我是小工無法和師傅們平比,只好提前下桌到外面去等。

老人家這時恰好走出來,於是我上前問他下午的工作內容。老人說地點事後院,他叫我先去後院等候。我在後院等了又等,就是沒看到老歐吉桑前來指派工作。等得實在無聊,我便挪步在附近走走。後院是主人與家人的活動空間,偶而經過也祇能走馬看花而已。現在為打發時間等人,少不得好好瞧它個仔細。

後院的面積比前庭大很多,並還擁有一座寬闊的游泳池。此刻正值夏末孩子不在,空蕩蕩的無人十分安靜。我走近池邊來回的徘徊,但見藍藍池水清澈見底,看了心中就有一股,想要躍入水中暢游一番的衝動。

距離游泳池十五碼之處,有排蒼翠耀眼的水楊柳。柳絮婷婷迎風搖曳生姿,尾間隨風擺盪著,一忽兒滾綠一忽兒翻白,幾叫旁觀者看傻了眼。風兒越吹它就舞得越起勁,上飄下竄讓人不著它的動向。

美景最忌礙眼之物,就在那排水楊柳之中,竟有幾棵樹尾乾焦殘枝掛吊大煞風景。我看不過眼,心想閒著總閒著,不如出手將它處理乾淨。心動之際立刻行動,於是我拿把鐮刀上樹工作。

我站立在低處的枝枒上,伸出手上鐮刀度一度距離。運氣不錯剛好搆得著殘枝,雖方向有點拗手,但可將它劈下。於是我暗運腕力,相準目標用力劈出,嘩啦啦連聲過後,殘枝紛紛墬地。我清吁一口氣,然後緣著樹幹滑落地面。

我彎下腰撿起殘枝,準備拖到廢草堆放置。這時紅門主人走至後院,看我手中拖著殘枝臉色大變。他憤怒開口問道:「是誰幹的好事?」語氣聽了令人不寒而慄。

我低聲的回答:「是我。」

「是誰要你這麼做?」

「是我自己。」我的聲音降得更低,而且還結結巴巴的接著說:「我想那些殘枝掛在樹上有礙觀瞻,所以才順手把它劈除。」

「難到你忘了我們的約束嗎?」主人的怒火更炙烈。

「沒忘記!」

「說說說!你說說看,我是怎麼對你說的?」

「主人對我說,未經允許之事不得擅作主張。」

「好!既然你已破壞約束,那麼請便吧。」主人說完甩頭就走,留下我一人愣立當場,雙眼淚水直流。怪只怪自己太過大意,沒人允准就自做主張的亂劈一通,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啦。

老歐吉桑向我招手,我擦擦眼淚將鐮刀放下,默默失神的走了過去。他慈祥的對我說:「小漢仔,麥擱傷心啦。」(小娃兒別再傷心了。)「我想枯枝不好看,所以我才劈下它,沒想到主人會這麼生氣。他還叫我回去…….。」

我邊啜泣著邊對老人述說經過,老人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同情的說:「憨姻仔,那些水楊柳是主人的最愛,你亂動它不被罵死才怪哩!」聽了老人家的說明,我知死局已定,於是認命的收拾準備回家。

有過這次的經驗,我對「仁慈」的定義大為改觀。所幸開學在即,先將打工告個段落,以後的事以後再去想辦法吧。道理想通了心情輕鬆多啦,我擦乾眼淚挺起胸膛走出紅門。臨走老人交給我十五元工資,說是主人特別的加給。這份工資拿在手上,內心非但沒感到愉快,反覺的它是那麼的沉重難拿。

物換星移,寒暑匆匆,紅門經不住歲月的掏洗,早已呈顯出傾頹不堪。斑駁的門牆讓人感覺出它的暮氣沉沉。之後由於後繼無人,在一次強震之下走入歷史。自幼及長乃至投入社會,紅門的教訓永遠那麼的鮮明難忘。

回憶令人高興,它也時常會令人感傷。紅門故事雖然距離很久之老事,可是想起它,活鮮鮮出現我眼前之影像,清晰歷歷,彷彿昨天剛發生之事哩。此事對我影響至深,起碼有一年多不敢再出外打工呢。

「紅門」之事讓我懊惱甚久,母親一再的勸慰還是無法讓我忘卻。這日。獨自一人漫步到大漢溪畔散心。要不是溪岸之芒花報秋,我還真的不知道秋天已經來臨啦!秋風帶著夏末熱氣之餘溫,橫掃過大漢溪岸催促芒草開花。

成片連綿的芒花,疏疏離離隨風蕩漾。如此又過不久時間,它們已然滿路放白,浪花隨風滾弄,環環相扣,將花浪一直送到溪畔的盡端。猶記得那年與母親搭火車北上,車過竹北車站之後不久,透過車窗邂逅鳳山溪畔的野芒。

但見它連綿的生長在溪床上,秋氣剛剛起浪它就拼命放花。印象至為深刻者。溪畔之芒花,一直到九降風吹起,它才會稍稍的收斂起來。然而那鳳山溪床上的芉蓁芒堆,花期又慢又短,經過霜降或重露的打壓,復經太陽一曬,立刻衰敗萎地腐爛化泥。

不過在春雨的輕灑之下,它馬上又抽芽放綠生意盎然,變成眾家爭割的好牛草。至於陽明山上的五節芒,不僅物種特殊全省獨有,就連它的花序也充慢著浪漫。出花散發著淡紅色暈,在陽光下忽隱忽現十分壯觀。

或許因為硫氣候之薰陶,熟花之白色帶已亮光。在那秋風推送下形成之芒浪,自是與眾不同引人目光。去歲跟隨家父去宜蘭探親。沿途的蘭陽溪泰雅橋或牛鬦橋下的溪床上,甜根芒抽穗放花幾如花海。在秋風的伴送裏白浪滾滾,活像一條白龍在淺灘上戲水。

芒草我們習慣稱它為「芉草」,葉片狹長葉緣鋒利,一不小心就會被它割得鮮血滿掌。尤其是被雨水滴過之後,它的鋒利程度更加驚人。小時候常隨表哥上山割芉筍餵牛,因為年幼無知,所以,手掌常被芒葉利刃割得血流如注。

有段時間寄居於外婆家,天雨亦須外出割牛草。當時姨丈採用責任制,每人每天都需割一擔牛草。要是沒割惹得大人不爽,那頓午餐就報銷了,非但沒得吃而且還得繼續工作下去。

有一個下著大雨的下午,恰好輪到我的割草值日。我跟著表姊到保安林附近工作,趁著午休時間我去割牛草。在那林地背後的斜谷中,一大片嫩油油的芉草非常誘人。我沒戴手套就下手去割它,誰知那雨後的芉筍銳利無比。好不容易割好一擔,可是我的左掌已被草刃割得血肉模糊。

儘管當時痛得要命,我卻連吭半聲也不敢。小表姊看我滿手鮮血,問我原因何在?她走近我身旁拉我手掌看看。不看還好,這一看讓她嚇得驚叫不已。大表姊被她的叫聲引過來,看見我手掌血肉模糊,狠狠的罵我為何不戴手套?罵歸罵,她還是叫小表姊去拔些魚腥草和蘆薈。

小表姊快去快回,並還抱著大把的魚腥草和蘆薈。大表姊將那些藥草洗乾淨,拿起石頭就在水畔敲碎它,然後敷在我的掌上,拿出一條小手帕包紮傷處。一陣涼意直透心房,加上親情的溫暖,個性倔強的我竟感動得號淘大哭。姊弟倆抱頭痛哭好一會,外祖母過來勸慰,我們姊弟倆才收拾淚水。

之後們才去牛草倉庫,幫忙家人整理牛草。這些都是過去的陳年小事,但它卻一直深烙在我的心版上。長年歲月消逝過去,每年看到芒花盛開之時,我就想起那樁往年雨中割牛草之往事。

大、小表姊她們都已遠嫁,我們將近卅餘載未曾再見過面。那年難得她們一起回娘家探親,我也正好帶著孩子回鄉過年。大家齊聚一堂和樂融融,可是她們提到那樁糗事却讓我臉紅。奈何她們窮追猛打,我只好躲在房間不敢出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