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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我在學校最為風光,多次代表外出參加演講或作文或辯論比賽,樣樣囊括冠軍獎盃和錦旗。這些父親也留下詳細紀錄。那年我參加扶輪社舉辦之英語演講比賽獲得冠軍,榮幸與美駐華大使莊萊德夫婦共進晚餐。父親不但紀錄下來,並還利用紅筆在末尾註記「與有榮焉」四個大字咧。

當我看到父親的紅筆加註,竟然讓我感動得淚眼婆娑。之後,父親每每教訓弟妹之時,都會一再的將我改邪歸正之往事,不厭其煩的拿作榜樣。有一回,我和弟弟陪著父親去媽祖田煤坑購買燃煤。

途中遇見有人在虐狗,我和弟弟上前勸阻而與人發生吵架。此事也在父親記事簿內記上一筆,並還用紅筆框註「暴虎憑河,不足取也。」,這句評語到我唸高中讀論語之時,我才明瞭這句話的意義。同時也明白,父親當時對那件事的看法。

父親的記事本內,還記載有家中生活大小事情。每個月家中開支狀況,以及家中之借貸負債等等,絲毫不漏一一列入紀錄。這些記事簿年年更新,不過舊的記事簿也隔年焚燒。父親之行為我等並不瞭解,為何辛苦記下還要將它燒毀?

某日,三弟親口問他原因為何?可是父親並未予以作答。家中老三意外車禍身亡,家父從此不再提筆記事。此外,還將前所遺留下之任何小記事簿全都予燒毀。家中只有我和老三看過家父之記事簿,慨歎父親沒有留下一些當作紀念。不過,自從看過父親的記事簿之後,我也養成寫日記做筆記之習慣。

不論我人走到哪裏,所見所聞或特殊之事都會記上一筆。在旅途中飛機上或火車上,這些記事就成為我檢討與回憶的夥伴。今天所有舖上網內之文章,全都是這些日記或記事簿上之整理。我與父親記事不同之處,父親巨細靡遺的記載下來,而我只是選擇性的紀錄下事件的重點罷了。

這日正好農事剛歇,一家人圍坐於竹頭下。母親與弟妹們忙碌準備點心。父親背著我坐在另邊。但見他低頭正忙著在摳撕手掌上之繭片。斯情斯景看在我眼裡,難過新晴陣陣衝擊心頭。

凡人手掌生繭,那就表示此人辛苦工作過。腳底生長厚繭,即是表示此人經常赤腳走路。農業時代農家以農耕維生,日日手握鋤或動鏟子雙掌自然長繭。來往交通都靠雙腳走路,腳底生繭十分自然。

然而在工商社會的今天,大家只用腦力謀取生活所需,手腳皮嫩完全看不到硬繭,因此,問孩子們啥麼是硬繭?保證他們一無所悉,根本無法作答。早年家中食指繁浩,父母為謀家人之三餐,每天無不努力工作。父母勞動的結果,在他們的雙手雙腳上,全都留下了努力的痕跡。

父親與母親之雙手,以及他們的腳底,無不長滿了顆顆堅硬的厚繭。與之接觸粗硬如石,仔細看過無不令人動容。父親出身書香世家,母親出自殷實農家。她們小時候從未受過苦勞,可是結婚之後,負擔日益沉重之生活,迫使他們不得不努力工作。

家父在鐵路局機械場上班,母親則在居家附近替人幫工。我家老六與小妹出生之前,父母雙手已經長滿了硬繭。我也因為不斷的在外打零工,所以,我的雙手掌上也生滿硬繭。儘管手掌生繭不以為苦,可是在一次木業公司應徵之時,我卻是依賴雙手生繭而被錄取,至此方知,小小的手繭也能立下大功哩。

母親一向手腳幼嫩嫩的,因為天天在菜地裏幫人家除草打工。手握鋤頭經年累月,故爾在其五指根部,以及手掌心和關節上,留下了許多粗硬的厚繭。斯時我在遠地就讀高中,每天早出晚歸,並不知道母親長繭之事。

直到某日陪母親一起上工,她的手掌無意間在我面前翻動,一顆顆顏色黃紅的硬繭,耀眼的出現在我眼前,這才讓我意識到母親的雙掌,已然長滿厚厚的硬繭。我不禁淚眼問我母親:「手繭會不會痛?」

母親她則強忍眼淚,對著我搖搖頭表示不痛。突然母親收起憂傷,並還嚴肅的警告我,不准我回家之後多嘴嚼舌。這幕光景深印於腦海,如今母親也已作古多年,我才敢將此真相透露出來。

父親手上肉繭之發現也是偶然,入伍當兵之日,他親自送我去北港營地報到。報到手續完成之後,有半小時與家長道別時間。向來木訥的父親,突然的伸手來和我握別。就在我們的手掌接觸之際,反應是父親的手掌也有硬繭,而且它的情況比母親還嚴重。

嗣後我將此事寫信問堂哥,這才知道父親手中繭之來由。原來父親是機械工廠之黑手,他每天與機械為伍,手掌會長肉繭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之後堂哥在信中告知,父親在工廠雖然當上領班,但他個性事事躬親帶頭,重物材料接親自提取,久而久之雙手自然就會生繭。

那次寫信詢問表哥之事,不知為何被父親知道,結果挨了一頓嚴刮的訓示家信,印象至今仍然沒敢或忘。有次不小心在日本朋友面前透露,結果,當然一頓臭罵是免不了的囉。

雙親大人在世勤儉節省,爲了養育教育家中八個孩子。不但付出他們的青春,並且還在他們手上留下硬繭。歲月溜逝毫無後悔,這種精神令人欽佩。記得當時摸到父母手中硬繭,內心悸動怦然無以言之。

趁其不備轉頭掉淚,內心蘊含著無限心疼,但卻不敢在其面前有所表示。隨著歲月之推移,我的年紀已是耄耋之齡,雙手掌上依然光滑細嫩,心想二老過去之硬繭,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已經潸潸沿著面頰滾流,內心湧出一陣陣無比的抽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