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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的孩童群中,最有意思的是住在崁頭的羅家孩子。他家人丁火旺,父親於山場做工,一家七口生活過得相當清苦。其實在那段時期裡,家家生活都過得清苦,可是他家好像過得特別的辛苦。老三阿榮最喜歡玩水,他也是我們玩跳水的夥伴之一。

夏日炎炎,哪個孩子不愛玩水。大夥好像有著默契,中飯吃飽過後,一個個都會溜去阿彌陀潭畔會合。游泳跳水各施所好,下水之時多著內褲,獨獨阿榮一人脫光光的下水。因為他平時就沒穿內褲,所以,只好脫光外面的衣服下水。他的皮膚白裡透紅,因此我們給他一個「浪裡白豬」的綽號。

說到內褲也是當時的笑點之一,家境過得去的,一年還可買上一兩條換穿。絕大多數孩子的內褲,都是用麵粉袋或大人不穿的衣服,粗刀裁剪改做並以針縫而成。因此在下水之時,卡其褲一脫掉之後,內褲五顏六色展現眼前。

阿添的母親很有天份,她常將中美合作的圖案放在前面,反攻大陸的口號擺在後面。我們覺得非常奇怪,所以就抓阿添拷問。這小子受不了酷刑荼毒,老老實實的告所們說,他母親為了讓他方便認出前後,故爾才會有這種設計的啦。

某次,住在崁尾的阿賜,他的內褲更為勁爆。原來它是利用,母親不要的桌巾沙龍布做成的。未下水還好沒啥子奇怪,一下水泡濕這可不得了啦!但見沙龍布緊貼著皮肉,內裏顯現得清清楚楚,弄得大夥兒不拿他開玩笑都不成。

孩子們跳水的姿勢也五花八門,阿三喜歡先將身子弓躍起來,半空滾翻換成頭下腳上,雙手平身,「噗!」的一聲入水,濺起一小撮的泡沫。他是公認的跳水王,我多次想學他的跳水姿勢,可惜我的資質魯鈍,任我如何的用心都沒學成。

阿榮光條條的跳水,他喜歡炸彈開花式的跳法。每次跳下水屁股碰及水面,「啪!」的一聲脆響,濺起的水花讓在潭內之人,個個被濺得滿頭滿臉,哇啦哇啦的叫個不休。他的肉白,啪聲過後屁股嫩肉兩片通紅,遠遠望過去,還真像猴子的屁股咧!因此,他又擁有一個「紅屁股」的綽號。

歲月如梭,光陰匆匆,昔日我門玩樂的水上基地阿彌陀潭,因汎洪之土石流與地震之災害影響,它已經被土石掩埋而銷聲匿跡,現在已無法找到它原來的位置啦。從前一起玩水弄波的小孩們,現在個個都屆耄耊之年,甚至已有多人作古鶴駕西歸。現今回味起來酸甜交錯兼而有之,印象還是那麼的清晰令人難忘。而當時仍存活的哥兒們,何年何日可再來個聚會,聊一聊大夥趣味的往事呢?

「阿彌陀潭」下游約八百公尺處,有座寬闊的河頭大潭,當地人稱它叫「線籮潭」。「線籮」的意思就是「流籠」,它是先民智慧的結晶。在那無法搭橋的地方設置線籮,目的就是方便於連絡溪流隔開的兩地。它雖然設備十分簡陋,但在台灣早期的交通史上,卻佔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

線籮潭上的線籮,吊掛上主要纜索之後,開始擔負起對岸河排與福基山村的聯繫工作。儘管它的運輸量不大,然而它是河排民眾與山產,輸出的重要交通工具。線籮潭頭左側有一道暗渠,歧流輸水供應下游之灌溉。此道暗渠,它就是石圍牆與上福基村人熟悉的「大龍圳」。

「大龍圳」渠寬丈餘,渠面寬闊,流水蕩蕩,灌溉面積廣達數百公頃。受益的地區包括石圍牆、七十份、中心埔(中平)與公館一帶。由於水源充沛,四季流水不斷,故爾沿溝兩岸之居戶用水人人稱便。

比起大自然的河川,大龍圳的經濟效益絕不輸差。它像山村居民所馴服的河川,每每遇到上流山洪爆發之時,洪水滾滾弄浪狂奔,守圳員只需輕輕的將閘門旋開,立即收到疏洪之絕妙效果。

下游平地是一大片的水田,全賴它的自動調節而不虞用水匱乏。大龍圳的水路流經地區,沿途村落的人文都與它密不可分。聚落裏的小孩子們,從畏水到不怕水之歷程,幾乎是一模一樣。他們先是莫名其妙的吃了一頓水,越挫越勇,不久個個都變成浪裏白條。

他們盡情的在大圳溝內呼嘯歡鬧,渡過長長的暑假,皮膚曬黑了體格也長壯了。回到學校裡,老師同學都會驚訝他們的成長迅速。圳水公平對待家家的孩子們,玩樂悲傷水神都會體貼的照顧著他們。

當然半途喪命於圳溝者不是沒有,只是事過不久他們又都忘了。然而,悲劇不斷發生之後,家長才開始嚴格管制自家的孩子,不准他們隨便接近大龍圳邊。然而嚴官出惡賊,家長們管得再嚴,只要一個疏忽空檔,孩子們又溜去水邊玩耍了。

秋收過後是大龍圳的枯水期,時間長達兩個月枯水期間,正是大家一起修圳護圳的好時機。農田水利會徵工下圳工作,失業人口立即獲得工作而笑顏逐開。一些個頭較大的孩子們,他們也會加入行列打工。

我家貧窮眾所週知,所以,修圳護圳我與母親皆屬常工。因為帶班工頭是我們家附近的阿琳舅公,面臨機會當然肥水不漏外田囉。清理圳底的最大報酬,那就是圳泥裏的蜆子蛤蜊和魚蝦,田螺田蚌和螃蟹也很多。

圳水邊放流,打工小孩可以邊抓魚邊工作,不過,父母可得擔負雙份工作之量。由於一星期內之額外收入,遠遠超水利會所給工資,故爾許多家長寧願自己多担些苦,也要讓孩子們去捉魚拾螺挖蚌殼。自己雖然苦了些,換算一下還是值得的。

我的雙手很會抓魚,一星期收穫相當可觀。平日一個錢打廿四個結的母親,有了收入出手也比較闊綽。弟妹們想添購衣物或買雙鞋子,母親都會笑著答應絕不黃牛。挑圳泥一擔一元五角,如果時間許可,我與母親都會參與挑泥小組。

當時母親年輕力壯,加上我又不算太弱的後撐者,母子倆一季之收入,頓使家計寬鬆許多,就連父親經常繃緊的苦瓜臉,這會兒也紓展許多啦。因為大龍圳的枯水期間好處多多,所以山村大小都希望大龍圳的枯水期盡快來臨。

至於說到「線籮」的故事,也能引起山村鄉佬們的回味。故鄉後龍溪,每於夏季經常驟雨而泛洪出渾水。由於山洪下衝水勢洶湧奔騰,強濤帶動溪石隆隆之聲不絕於耳。泛洪之時河面寬廣,水流急湍無法行人。這時候為了交通需求,架設線籮成為必然要務。

架設線籮工程浩大且帶危險,每回意外發生都會讓人念念不忘。那年雨水特別多,線籮潭上空的線籮迅速展開連結工程。有一名叫彭煥同之壯年人,他自告奮勇腰纏蔴繩渡河,並將架設線籮之主纜鋼索連結在蔴繩上。一人下水直往對岸走過去,身後之鋼索一吋一吋的隨著他的腳步渡河。

當時的水勢湍急異常,流水衝力幾乎讓他在溪床上寸步難行。但是為了兩地交通之貫串必須,他咬緊牙關與強流水勢拼搏,一步一步緩慢的橫渡過河。好幾次被洪水沖倒在地,可是他仍奮力爬起來繼續向前推進。

平時數分鐘可以走完的水程,彭氏足足耗了兩小時才到達彼岸。他吃力的將鋼索拉上岸,在旁人協力之下,將鋼索固定綁在一根巨大的鐵柱上。鋼索上附有許多小環圈,穿過一條粗鐵絲作為拉繩。一切基礎工作就緒,對岸之人才將線籮箱掛上鋼索。幾經試車安全無虞,這才准許人或搭上線籮跨度彼岸。

為了安全問題,線籮每趟重量皆有限制。通常百來斤左右最為安全,不過有些貪快者,不顧安全而人貨超重全上。順利度過彼岸倒無所謂,怕只怕行至中途發生意外之時,貨物墬落水中人也喪失生命。過去曾有實例,但是違犯者依然故我。

居厝對岸的河排一位陳姓居民,因為天色已暗心急返家。一擔百來斤之白米,和他八十公斤上下的體重一起過河。行至半途,線籮箱之掛環斷裂導致墬河。人和白米在巨洪之衝擊下,瞬間消失於河道中。搭乘線籮意外很少發生,因此,陳姓居民之意外驚動整個山村。

陳氏發生意外之後,兩岸年輕中壯一起出動搜尋,結果蹤跡渺然全無。數日後洪水退盡,山村青年救難隊再度展開搜尋工作。他的屍體被發現卡在龜山橋墩,整身浮腫面目全非,留下嗷嗷待哺的孩子與弱妻,處境令人鼻酸但是又何奈。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