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話


  小的時候,爸爸總是要我聽話,聽話才能得到別人的信賴。因此,我一直信賴著爸爸,會將他每次對我說的任何話,都聽進去。
  今天,我一樣站在校門口,信賴著還沒出現的爸爸。
  腦袋總是轉著:「或許,他正在忙;也或許,他已經在路上了。」各種重複的假設,一直循環到我走回家為止。
  放下書包,便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熟稔的打呼聲,轟然作響。
  「今天好熱,書包又重,等下可以來載我嗎?」應了一聲,就立刻掛斷。
  電話那頭的爸爸,好像又回到了炙熱的烤爐附近,趕著下午別人所要訂的麵包;因為包裝簡單,價錢便宜,很多客人跟學校都會以這個來當飯後餐點,頻頻下了許多訂單給爸爸。經常在夜裡,我被隔壁房間的鬧鐘聲吵醒,雖然天還未亮,爸爸總是在鬧鐘響了三、四次之後,猛然地起身罵了一句,之後快速地奔到樓下,開始他一天的忙碌生活;有時候,摸黑上廁所時,看到一樓傳來明亮的燈光,對
比著周圍的漆黑。此時爸爸的身影,離我真的好遠。
  有幾次,我興致勃勃地跑了下去,想看他們究竟在做些什麼?爸爸一看到我的身影,轉身從壁角拿起了藤條,往我的屁股猛烈地揮打。
  「這麼晚還不睡覺!明天是不想上課了嗎!?」力道格外地大。
  那晚,爸爸越打越用力,媽媽趕緊阻止了爸爸。安撫爸爸的時候,對我使了幾下眼色,要我快點上樓去。上樓的時候,還隱約聽到樓下持續傳來爭吵的聲音。
  「寶寶睡,快快睡,床外天已黑……」媽媽在我旁邊,一邊唱著搖籃曲,一邊叮嚀我下次要聽話,不要再偷跑下去惹爸爸生氣了。
  在學校時,經常跟坐在旁邊的女同學吵架。有次太過憤怒,拿著筆直接往他手上戳下去,她的眼淚瞬間飆了出來。那天,我變成大家眼中的焦點。
  老師捏著我的耳朵,把我帶往學務處時,我一直看著那女生的媽媽,把她抱在懷裡,一起走向學務處。沿途的眼淚,沒有停止掉過。
  「有那麼痛嗎?還哭,還叫家長來,這麼沒用就不要跟我吵啊!」
  話才出口,就被老師狠狠地甩了一個耳光。
  「你父母咧!為什麼家裡的電話都沒人接!我會好好告訴你的父母,教出這麼一個會欺負女生的孩子。」電話依然發出嗡嗡嗡的聲響。
  「明明就是她先動手的……」接著,又是一記耳光。
  回到家,我將書包放了下來。聽到那一陣陣的打呼聲後,哭了出來。
  我依然不曉得父親為什麼要打我?為什麼晚上不能起床?為什麼被打的是我,卻還要聽出手打人的?我也不敢告訴父親,怕我的臉頰又多出紅印;幾天前,屁股上的瘀青,還有抹過藥的氣味,讓我記得要乖乖聽大人的話。
  那天成績單發了下來。我興奮地拿回去給爸爸看,我第一次的全部滿分。
  我們就在百貨公司逛來逛去,卻始終挑不到我想要的禮物。爸爸本來打算要買一件正式的衣服,周末去參加親戚的酒席。雖然我央求先陪挑到我要的玩具,媽媽卻執意要先去挑衣服,叫我乖乖聽話,不要亂買太貴的東西。爸爸陪我走了好幾層樓,直到在那聲光炫麗的畫面中停了下來。
  那天,爸爸沒買衣服,我則買到了最新的電視遊樂器。
  上了國中之後,我每次回來都認真的讀書,每次的成績單都拿給爸爸看。爸爸經常誇獎我很聽話,很用功,卻不再買任何獎品給我。偶而,名次掉落一些,爸爸就會火冒三丈地拿起藤條,再次往我手心打去。但我完全不感到難過,我也不清楚第二名為何沒有禮物,還要被打手心。每當又被叫回樓上用功後,我看著父親在烤爐前的佈滿汗水的面容,以及沾滿麵粉的身體,好像一團白霧,輕飄飄地隨著熱氣,在我眼前模糊了起來。
  「快去用功!不然將來準備撿角!」那是我上樓前,爸爸都會叮嚀我的話。
  我完全沒看過什麼叫「撿角」,可是聽爸爸描述地那麼悲慘,我仍然奮力不懈地讀著教科書,讓每一次的成績都能保持在最前面。
  學期結束之前,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去,告知我因為學業成績前幾名的原因,學校給了一筆好幾千塊的獎學金。當晚,我吃飯的時候,聽著父母講著原物料上漲的事情,一邊把今天在辦公室領到錢的事情說了出來。
  「真厲害!表現不錯!」媽媽開心地笑了出來。
  「這筆錢剛好可以拿來繳原料費……」爸爸聽到,也很開心。
  「……這獎學金……是我的……」我斷斷續續地說著。
  那晚,我沒有習慣性地去看電視、玩電動,而是整晚趴在桌上哽咽。腦中閃過父親一邊把錢放進去皮夾,一邊教訓著我。
  「那麼多錢就要給父母,還想自己收起來!錢本來就要給父母保管,不要自己亂買亂花,要是以後再這樣,我就不再給你零用錢了!」
  之後,我再也沒有獎學金,也不會再為名次而耿耿於懷,因為我永遠是數字很大的那個。而藤條斷了幾枝我也忘了,我只記得國中三年,每次名次欄位看下來,對到我的名字時,那個數字感覺越來越大。
  就這樣玩了下去,也把時間和課業玩掉。父親也漸漸不過問成績了。
  還記得國三的尾聲,父母商議買了一棟房子,要我搬離工作場所。雖然母親
不願意,父親卻堅決工作場所太嘈雜,會讓我的課業一落千丈。
  「看你一個人生活,能不能安分一點,不要老是沉溺在玩樂。」
  「隨便!反正我功課爛就爛了……」我隨口應著。
  一個巴掌下去,讓我想起了那位國小老師,當初也是這種力道。
  上了高中,開始沉迷於網咖的生活。瞞著爸爸,辦了第一隻手機,跟每個認識的女網友經常用電話聊天。而電話費因此從三位數蔓延到四位數,幾頓皮肉的疼痛之後,爸爸還是幫我付了這筆龐大的款項;幾次駕駛別人的機車,跟同學喝個酒、吸個煙而已,教官還特地打電話請爸爸來一趟。
  「你就不能聽話點,安分地在學校讀書嗎?」在校門口,爸爸如此問我。
  我頭也不回,轉身地回到我的住處。儼然有幾根白雪,在爸爸的頂上搖曳生姿;我沒看過爸爸哭,但這次卻看到他泛紅的眼眶。
  夏天的烤爐,總是熱到令人異常疲倦。
  暑假也不知到要去哪裡,經常會回到工作場所。除了幫忙父母,也可以賺進一些額外的零用錢。那天剛吃完中飯,準備再接著做下一間國小所要的麵包;由於天氣悶熱的關係,小學生都吃不下午餐只吃麵包,所以需求量就會比往常多。爸爸滿頭大汗,端出一盤盤的菠蘿,我也快速地包裝著。
  最後爸爸將烤爐的蓋子推回去後,我裝好最後一個放進箱子。準備跟爸爸說出數量和金額時,他已經倒在地上。
  緊急送往醫院途中,爸爸躺在救護車上,一直嚷著他沒有事,要盡快把別人吩咐的麵包載過去。父親的汗水依然流著,母親擔心地握著父親的手不停地掉淚,我則幫父親擦拭掉額頭上的汗水。
  「等一下,記得回去先把麵包送去給國小,不要讓他們等太久……」爸爸有氣無力地說著。我沉默地點頭後,便在醫院安頓好父親,就立刻奔回家裡。
  「這些錢是給你的,你這個月的薪水」那是我回病房後,爸爸說的第一句話。
  「這是拿來付醫藥費的,你留下吧」我堅決不收。
  爸爸硬把錢塞給我,我則瞞著他,自行付了醫藥費。
  那晚,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在黑暗中睡著,而不是亮著燈在夜晚工作。
  為了替爸爸省錢,我開始發憤地朝國立的大學邁進;儘管成績已經是最後面的一群,我還是花了整整一年苦讀,高三最後一次模擬考,衝到了前三的位置。
  放榜後,我順利上了國立的大學,學校也頒發了一筆獎金給我。我拿著這筆錢回去見爸爸,打算把它當作一個紅包,送給爸爸當作生日禮物。
  「這是你自己的錢,拿去大學慢慢用,我不能收。」
  那斑白的髮線,又回到烤爐前繼續發亮。
  「上大學後,好好讀書跟做研究,將來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再說。」我靜靜地幫著爸爸,把一個個麵包封裝好。隔天,自行搭火車去到學校。
  「以後沒事就別回來了,這裡不適合你。學生就要去做學生的工作!」
  我真的很聽爸爸的話,大學四年完全沒有回家過一次。
  那天,準備進去碩士班上課,剛好許久未有熟人打來的手機,突然出現熟悉的號碼。手機上顯示著家裡的電話號碼。
  那頭,是母親的哭泣聲,而地點在加護病房內……。
  父親一直隱瞞著他的病情,直到有天工作到一半又再度昏過去,母親連忙叫人送他到醫院。檢查後,才發現已經是癌症末期。
  因為癌細胞長在口腔,長期無法順利進食,導致我到醫院的時候,父親儼然是包著骨頭的皮囊,攤在我的眼前。
  「我一直聽你父親的話……都不敢告訴你……直到他即將要開刀的時候……我真的……已經……」母親已經泣不成聲,趴在我的肩上不斷哭著。
  開刀完後,父親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只剩幾個月了。
  「一恩……怎恩窩……?」割掉一大截舌頭的父親,無法清楚說話了。
  他還是盡力地用紙筆,寫出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和問題。
  「醫生告訴我們,你只要乖乖接受治療,會慢慢痊癒的。」他聽到這樣,很安心地躺回床上。那平時迷濛的眼神,又再度闔上去了。
  爸爸每次清醒的時候,總是在紙條上寫下同樣的字,遞給我。
  「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我也每次重複地寫上同樣的話:「很快」
  之後,各種癌症的檢查行程,爸爸常常不願配合。大聲地喊著他要回家,要回去繼續做麵包。
  「爸爸,好好聽醫生的話。檢查完,我們就回家好不好?」
  聽到這樣,爸爸一臉失神地躺回床上,由我跟母親推著病床,到醫院各處室去作相關的檢查。每一次檢查完,父親熟睡的時間就更顯漫長。
  那一天,在護士的通知下,我走向房間搖醒父親。
  「爸爸,醫生說你很聽話,都有配合治療。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
  爸爸緩緩張開眼,露出微笑後,就再也沒有張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