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詩分期評議

以唐詩、宋詞、元曲、古詩、樂府詩等等為主
 或者是個人打油詩也行
黃庭堅詩分期評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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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1-28) .張承鳳
南宋以來傳世的黃庭堅詩集三家注均是蜀中學者完成的:任淵的《山谷內集詩注》20卷,史容的《山谷外集詩注》17卷和史季溫《山谷別集詩注》2卷,它們被譽為名注本。清代學者謝啟昆補輯山谷詩,完成了《山谷詩外集補》4卷和《山谷詩別集補》1卷。這使山谷詩成為完帙。以上五種詩集共收詩作近1800首。縱觀黃庭堅的全部詩作,考察其詩歌創作的發展道路,則可見到其創作的發展存在明顯的階段性。這種階段性是詩人藝術本質和風格形成與變化的過程在創作中的體現,而其發展變化又必然受到時代文學思潮和社會歷史條件的影響。對於作家創作的分期,可以表明我們對其創作發展過程的基本特點的認識,由此可以歷史地全面地探討一位作家思想與藝術的成就。

黃氏本是婺州金華(浙江金華)人,黃瞻在五代時期仕南唐為著作佐郎知分寧縣(江西修水)。黃庭堅於北宋慶歷五年(1045年)出生於分寧,為此支黃氏之第六世孫。其父黃庶為詩歌革新運動的追隨者,他支持蘇舜欽、梅堯臣和歐陽修反對西昆體,促進詩風的轉變以形成宋詩的特色。黃庭堅之成為著名詩人有其家學淵源的影響。黃庭堅五歲時已讀儒家經典《五經》,其父黃庶「喜其警悟,欲令習神童科舉。庭堅竊聞之,乃笑曰:『是甚做處!』庶尤重之。」黃庭堅不以神童自居,選擇了自己獨立而正常的人生發展道路。史季溫《山谷別集詩注》捲上稱黃庭堅7歲作的《牧童》詩一首和8歲(或說是11歲)作的《送人赴舉》一首,皆是七言絕句,表現出對功利的淡漠並以謫仙自負。此兩詩見於宋人筆記小說,屬於傳聞,不足為信,若其為黃庭堅之作,亦只能是少年的習作而已,並不表示作者已走上了詩歌創作的道路。黃庭堅17歲才開始詩歌創作,至61歲絕筆,其創作活動歷時45年。這個時期是北宋政治生活最活躍的時期:在慶歷新政失敗後,王安石變法得到宋神宗皇帝的支持,而為司馬光和蘇軾等所反對,於是朝廷內變法的新派和守舊派形成了對立的政治營壘,展開了長期的反覆的鬥爭;北宋後期變法派再度得勢,對蘇軾集團進行了殘酷的報復與迫害。這個時期亦是北宋文化生活最活躍的時期:學術上形成了以義理思辨見長的宋學,詩文革新運動取得了勝利,宋詩的藝術特色出現,宋詞作為時代文學的基礎奠定;這一文化高潮在北宋後期漸漸退卻。黃庭堅的創作活動是在北宋這樣的社會政治文化條件下進行的。我們從黃庭堅詩歌發展道路所呈現的特點試將其創作活動分為四個時期,即創作探索時期、風格形成時期、範式建立時期和藝術變化時期,試作述評。
一、創作探索時期
北宋嘉祐六年至熙寧十年,共16年,是黃庭堅17歲至33歲的青年時期。此期詩作313首。在黃庭堅學詩的過程中,舅父李常(公擇)和岳父孫覺(莘老)給予了啟迪和幫助。李常和孫覺都參與了詩歌革新運動,詩風清新剛健而趨於險怪。黃庭堅說:「庭堅年十七從舅氏李公擇學於淮南,始識孫公,得聞言行之要。啟迪勸獎,使知向道之方者,孫公為多。」治平四年(1067年)黃庭堅23歲,在京都(河南開封)參加科舉考試,以進士及第,調汝州葉縣(河南葉縣)尉。熙寧元年九月到葉縣任。熙寧五年,黃庭堅參加學官考試後調任北京(河北大名)國子監教授。熙寧三年其妻孫氏(蘭溪縣君)去世。熙寧六年謝景初(師厚)以女兒(介休縣君)與之為繼室。黃庭堅自述說:「庭堅失蘭溪數年,謝方為介休擇對,見庭堅之詩,曰:『吾得婿如是足矣。』庭堅因往求之。然庭堅之詩卒從謝公得句法。」謝景初是學杜詩的,這對黃庭堅的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他與謝景初唱和之詩有三十餘首。他說:「謝師厚七言絕類老杜,但人少知之耳。如『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編之杜集無愧也。」其後來奇崛的句法即來自謝景初的啟示。

《溪上吟》是黃庭堅詩歌創作的起點,他17歲時在小桃源尋春,詩序有云:「茶鼎酒瓢,淵明詩編,雖不命戒,未嘗不取諸左右。臨滄波,拂白石,詠淵明詩數篇。清風為我吹衣,好鳥為我勸飲。當其漻然無所拘繫,而依依規矩準繩之間,自有佳處。乃知白蓮社中人,不達淵明詩意者多矣。」他於是模仿陶詩風格和句法作了一篇五言古體詩。此詩由枯燥淺薄的議論進而寫景抒情,表現「短生無長期,聊假日婆娑」、「本自無廊廟,政爾樂澗阿」的人生虛無與消極厭世思想。雖然黃庭堅後來詩歌自成一體,但陶淵明的審美理想則是其畢生所追求的。黃庭堅22歲作的《崖下放言五首》是形式很自由的古體詩,由自然景物而引發對宇宙人生的種種認識,表現了道家思想,已顯示了以議論為詩的傾向。這16年中初仕於葉縣的四年是其創作的第一個高潮,作詩175首。它們最能體現本期創作的特點。

熙寧元年四月,神宗皇帝詔翰林學士王安石越次入對,次年二月以他為參知政事。他得到神宗的支持,銳意改革,實施變法,繼之青苗法、農田水利法、考試法、保甲法、免疫法、差役法等在全國強制推行。王安石變法是進步的,但在實施過程中產生了不少的弊端,給人民帶來了痛苦和災難。黃庭堅在葉縣的四年正值新法實施初期,社會現實在其詩中有所反映。熙寧二年正月,河北發生重大災荒,大量流民湧入河南襄陽與葉縣一帶。黃庭堅目睹了悲慘的現狀,作了七言古體《流民歎》,敘述了流民的苦難,盼望政府及時拯救。熙寧四年冬,他奉命考察本縣馬鞍山一帶農村情況,作了五言古詩《按田》,在長長的詩序中詳述了農田水利法之害,尖銳地指出:「興利者受實賞,力田者受實弊;郡縣行空文,朝廷收虛名;名為利民,其實害之。」詩所描繪的農村荒涼破敗景象,令人觸目驚心。他首次在創作中表現出對民瘼的關心,應是他對杜甫的學習和繼承。他在《戲答公益春思》裡說:「我為折腰吏,王役政敦薄。文移亂似麻,期會急如雹。賦斂及逋逃,十九被木索。公思當此時,清興何由作?」表述了他在葉縣從政的苦澀心情。

在詩藝方面,黃庭堅作了認真的探索。《初至葉縣》、《戲詠江南土風》、《清明》、《哀逝》等詩,意脈流暢,聲韻諧美,形象生動,採用白描或直敘的方式,少用或不用事典,頗有晚唐或宋初的詩風。同時,他在古體詩方面著意提高藝術表現能力。五言古體如《薛樂道自南陽來入都留宿會飲作詩餞行》二十五仄韻、《次韻時進叔》二十六仄韻等長篇以押窄韻而因難見巧,句法有險怪現象,如「此豈不足歟,歎歲不我與」、「時邀五柳陶,共過三徑詡」(《次韻時進叔》)。七言古體長篇《次韻任公漸感梅花十五韻》、《新寨餞南歸客》、《觀崇德墨竹歌》、《送陳蕭縣》、《次韻坦夫見惠長句》,還有效柏梁體的《答閻求仁》等,皆氣勢奔放,筆鋒恣肆。這些古體詩裡,已有學杜詩結構的痕跡,但卻散漫冗沓,未出現佳作。

在七律的創作方面,這一時期的佳作較多,而且在藝術上已具有新的特色,這以熙寧四年的創作最為突出。《弈棋二首呈任公漸》的頸聯「心似蛛絲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史季溫說:「評詩者謂山谷此二句,則苦思忘形,較勝負於一著,與王荊公措意異矣。荊公詩云:『莫將戲事擾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戰罷兩奩收黑白,一枰何處有虧成。』」表現出立意的翻新;《過平輿懷李子先時在并州》中的腹聯「世上豈無千里馬,人間難得九方皋」是巧妙的絕對,而且句法新奇。題注引《潛夫詩話》載:「山谷教人云『此可為律詩之法。』」這兩聯雖是山谷詩名句,但有句無篇,即從全篇看並不完美。《題雙鳧觀》發懷古之幽情,頸聯「滿地悲風盤翠竹,半叢寒日破石榴」使景物與主觀感受融合,生新尖巧。《去賢齋》以議論為詩,但多用形象比喻,間接批評世俗社會對賢者認定標準的失衡。首聯「爭名朝市魚千里,觀道詩書豹一斑」起筆矯健,變化莫測,亦是山谷詩名句。《次韻奉和仲謀夜話唐史》是很有歷史批判深度的,如腹聯「哲婦乘時傾嫡後,大閽當國定儲皇」即總結了唐代的歷史教訓。以上三篇作品皆在藝術上優雅生新,結構完美,展示了詩人的天才。

黃庭堅此期在北京任教時,詩作不多,但其中出現了《二月丁卯喜雨吳體為北門留守文潞公作》。「吳體」即拗體,是破壞律詩聲韻格律的一種新體,創自杜甫。此詩頸聯「誰與至尊分旰食,北門臥鎮司徒公」,其中「旰」字和「司」應是仄聲字而用平聲,讀起來頗為拗口。後來黃庭堅發展了此體。熙寧四年四月蘇軾知徐州(江蘇徐州),這與北京(河北大名)較近。此時蘇軾已是繼歐陽修之後的文壇盟主,為黃庭堅仰慕已久。他們這時尚未謀面,庭堅作了《次韻子瞻春菜》七言古體詩。清人王文誥認為蘇詩:「具數蜀中春菜,意謂江北苦寒,春時菜不可食,若如蜀中冬蔬,則至春且如此也。但詩不裝頭,突然而至,讀者往往不喻其故。」此詩用入聲仄韻,想像豐富,體物精細,結構完美,是蘇詩名篇。庭堅的和詩則由此引發對江南故鄉春菜的描述,結尾云:「萬錢自是宰相事,一飯且從吾黨說。公如端為苦筍歸,明日青衫誠可脫。」這比原作的思想更為深刻,在藝術上甚見苦心與功力。黃庭堅有意賡和蘇詩,是其創作道路的重大轉折。
二、風格形成時期
從元豐元年至元豐八年,新法在神宗皇帝的支持下,由蔡確、章惇和王珪等繼續施行,在對西夏的戰爭中宋軍連續遭到慘敗,國勢大大削弱。這七年間是黃庭堅34歲至41歲的壯年時期。他在北京國子監教授任滿之後,於元豐三年入京改官,授知太和縣(江西泰和),秋季回江南。元豐六年十二月由太和移鎮德平(山東德州)。元豐八年三月哲宗即位,四月以黃庭堅為秘書省校書郎,六月到京都任職。這一時期黃庭堅任地方官,接觸了社會現實,作詩650首,形成了自己的藝術風格,是其創作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

元豐元年黃庭堅由北京上書給蘇軾並附呈詩二首。他於書中說:

庭堅天幸,早歲聞於父兄師友,已立乎二累之外,然固未嘗得望履幕下,以齒少且賤,又不肖,自知學以來,又為祿仕所縻,聞閣下之風,樂承教而未得也。今日竊食於魏(河北大名),會聞閣下開幕府於彭門(江蘇徐州),傳音相聞。閣下又不以未嘗及門,過譽斗筲,使有黃鐘大呂之重。蓋心親則千里晤對,情異則連屋不相往來,是理之必然者也。

這表示了深切的景仰之情。在《古詩二首上蘇子瞻》裡,作者採用比興手法,借物言志。第一首以「梅」喻蘇軾,惜其孤芳自香,不為朝廷所重用,以保持「本根」勸勉。第二首以高大的喬松喻蘇軾,以松下之「茯苓」喻蘇門賢士,而以「菟絲」相附自喻。這兩首詩的隱含之意在於恭維與自謙之間,表現方法甚為陳舊。然而蘇軾曾於友人李常和孫覺處讀過黃庭堅的詩文,所以在《答黃魯直書》裡仍稱許云:「托物引類,直得古人之風」,而且認為作者「必輕外物而自重者」,這是蘇黃建交之始。繼之黃庭堅作有五首和韻之詩,其中《見子瞻粲字韻詩和答三人四返不睏,而愈崛奇,輒次舊韻寄彭門三首》乃是精心謹嚴之作。三首皆用粲字韻,每首十四韻,表現欽敬之情外,作者還論及人生的價值與現實的處境,肯定了蘇軾「只令文字垂,萬世星斗粲」的歷史地位。這反覆的次韻亦是不為所困而愈見崛奇。他還在《次韻答堯民》裡比較蘇詩說:「君問蘇公詩,疾讀思過半。譬如聞韶耳,三月忘味歎。我詩豈其朋,組麗等俳玩。」自與蘇軾建立友誼,黃庭堅即成為蘇軾文人集團的重要成員,不僅在詩藝上受到啟發與促進,在文壇上相互標榜而產生社會影響,並在政治上有著共同命運,成為北宋文化中一個光輝的星群。

在北京的最後兩年裡,黃庭堅作了一篇議論政治的七十二韻的五言長詩《次韻奉送公定》。公定是其岳父謝景初之子。詩裡批評了自王安石變法以來一些趨炎附勢的新進人物的驕橫,揭露新派內部王安石和呂惠卿的互相傾軋,同情正直的朝臣遭到打擊與迫害,抒寫了對現實險惡的感歎。此時黃庭堅與謝景初唱和頻繁,刻意學習句法,例如《次韻謝師厚病間》組詩五律十首,其中「封侯謝骨相,使鬼無金錢」,「藏山夜半失,烏合歸星散」,「身病心輕安,道肥體?瘦」等句皆學習謝景初險怪風格。《次韻謝外舅食驢腸》詩題冷僻瑣細,而作者通過對驢被殺烹食的悲慘命運的描述,寄托了士人不遇的感歎。詩中妙於使事用典,融化無跡,議論與抒情結合,意象奇特,結尾「忽思麒麟楦,突兀使人驚」,將詩意發展到奧隱而深刻。這些皆有師從謝景初的痕跡。

元豐三年黃庭堅入京改官,在開封作的《汴岸置酒贈黃十七》是拗體名篇。在赴太和任途中經汴河、長丘等地作的近二十篇詩,以紀實方式描述了奇偉的自然景觀及人在江湖的感受,突出表現了作者善於描寫自然景物的特點。在經江西廬山作的拗體名篇《題落星寺》,以神奇的想像、誇張的描寫、奇崛的句法、顯示了一種獨創的風格。太和三年是這一時期創作的高潮,作詩221首,湧現了大量傳世名篇。

繼《流民歎》和《次韻奉送公定》之後,黃庭堅在太和作有一組批判社會現實的政治詩。《上大蒙籠》、《牢坑入前城》、《丙辰仍宿清泉寺》、《己未過太湖僧寺得宗汝為書寄山蕷白酒長韻寄答》、《金刀坑迎將家待追漿坑十餘戶山農不至因題其壁》,這些詩皆作於元豐五年春,是詩人因公事到山區萬歲鄉征鹽賦並搜查匿賦之家而作的,反映了新法實施以來食鹽由官府專賣的弊病,吏曹擾民及所見山區窮困荒涼的景象。「窮鄉有米無食鹽,今日有田無米食」;「賴官得鹽吃,正苦無錢刀」;「遂令五百里,化為豺豕墟」,皆是現實的寫照。詩人是同情貧苦山民的,常常「民病我亦病,呻吟達五更」;以自己為朝廷官員而感到愧疚,表示「我不忍敵民,教養如兒甥」;「身欲免官去,駑馬戀豆糠」。儒家的民本思想在現實中受到考驗,詩人的內心矛盾而痛苦。黃庭堅在這些詩裡以白描的方式,構成一幅生動的農村生活的歷史畫卷,具有詩史的意義。此時蘇軾正以政治詩釀成的「烏台詩案」而在黃州謫所,或許這對黃庭堅產生了消極影響,不敢再緣詩人之義托事以諷,故政治批判不如蘇詩尖銳。自此以後,他的政治詩絕筆了,對詩歌的社會功能予以了重新思考。

黃庭堅本是「輕外物而自重」的,在太和的三年間,黃庭堅更致力於對內心世界的探尋和對詩藝的執著追求。他在《和七兄山蕷湯》裡寫出了空前的新意;《食筍十韻》連續次韻三篇,力圖超越前人;《觀王主簿家酴醾》的「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詠花而以美丈夫為比,頗為新創。在這瑣細的題材裡,詩人刻意追求藝術表現的精細與優雅,體現了富於個性的審美趣味。《讀方言》和《演雅》是兩篇奇作。《方言》是漢代學者揚雄的學術專著,搜集了各地方言異字,黃庭堅在詩中敘述了閱讀此著的心理過程。《爾雅》是古代字義訓詁的專著,黃庭堅在詩中對動物,主要是鳥類和昆蟲的性能作了描寫,最終突出主體對自由閒適的嚮往。它們突破了學術與詩的界限,開拓了新的題材,雖然遭到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之譏。

我們在黃庭堅此時的詩裡可以見到不少名句,例如「春風春雨花經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次元明韻寄子由》)的屬對工巧;「蠆尾銀鉤寫珠玉,剡籐蜀繭照松煙」(《再次韻奉答子由》)的意象生新;「誰言游刃有餘地,自信無功可補天」(《次韻寄上七兄》)的自成句法:凡此皆可表明其藝術的精進。他初任太和作的《題槐安閣》取義於唐代李公佐的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發揮榮華富貴歸於虛無的觀念,使它更具哲理的詩意,強調槐安之遊應在功成事遂之後,深化了主題,在藝術上已達到了精純境地。黃庭堅的《登快閣》是這一時期詩藝的高峰。詩人自擬「癡兒」,故困於塵俗事務,由此表現入世與出世的矛盾心理,在開闊遠大與澄明空曠的自然境界中感到自我的孤獨。全詩將寫景、敘事和抒情融為一體,詩意飽滿,和諧優美,對詩人內心世界發掘很深。此兩詩的成功,標誌著黃庭堅的創作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其瘦硬生新的藝術風格已經形成。

元豐七年春,黃庭堅40歲,繼室謝氏亡故已三年多了,這時他赴德平任經過泗州(江蘇泗洪),產生了皈依佛法的意念,在佛祖神像前虔誠地發願皈依。這是黃庭堅人到中年思想的重大變化,滋長了消極因素,加強了人生的虛無觀念。次年作的《寄黃幾復》和《神宗皇帝輓詞》亦是力作,為本期創作的終結。宋人陳鵠說:「黃庭堅少有詩名,未入館時,在葉縣、大名、吉州、太和、德平,詩已卓絕。」所以黃庭堅到京都任職之前,詩歌的藝術特徵顯著,風格形成,已是詩壇頗為知名的詩人了。
三、範式建立時期
元豐八年三月神宗皇帝亡故,朝政由高太后主持,政局變化,舊黨重臣紛紛還朝。四月黃庭堅以秘書省校書郎入京,十月蘇軾以禮部郎中詔還朝。元祐元年閏二月以司馬光為尚書左僕射門下侍郎,呂公著為門下侍郎,呂大防為尚書右丞,范純仁同知樞密院事。九月蘇軾為翰林學士知制誥。十一月畢仲游、黃庭堅、張耒、晁補之試學士院,蘇軾並擢四人入館職。由蘇軾及蘇門四學士——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秦觀在朝廷形成一個文人政治集團,被稱為蜀黨。黃庭堅此年42歲,在這個文人團體中交往唱酬,促進了文學的繁榮。從元祐元年至元祐四年三月蘇軾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杭州的三年多是黃庭堅這一時期的創作高峰。他後來回憶說:「往在元祐初,與秦少游、張文潛論詩,二公初不得然。久之,東坡先生以為一代之詩當推魯直。」自蘇軾離朝後,黃庭堅的創作突然下降。元祐六年二月,蘇軾奉召還朝,但六月黃庭堅丁母憂返回故鄉居喪,至元祐八年九月除服入京,因哲宗親政而政局又發生重大變化。本期黃庭堅作詩413首,其中絕大多數是元祐最初三年間作的。

元祐之初黃庭堅與蘇軾唱和之作約四十餘首,這使他們互相切磋詩藝,互相推重,在詩壇上產生很大的影響。他們各自的藝術風格已經形成,他們的作品分別體現了元祐時期詩歌的高度成就,最能代表宋詩的藝術特色,遂一時以蘇黃並稱。史學家王偁說:「始庭堅與秦觀、張耒、晁補之皆游蘇軾之門,號四學士,而庭堅於文章特長於詩,獨江西君子以庭堅配蘇軾,謂之蘇黃。」黃庭堅次韻蘇詩,大多沿襲原作思路與意象,發揮想像,造景造情,內容很空泛。元祐元年蘇軾與鄧溫伯偶話
西山舊事,作《武昌西山》七言古體詩,和者三十餘人,其中以黃庭堅《次韻子瞻武昌西山》最為特出。此詩雖然在藝術上無可挑剔,但畢竟是為文造情,缺乏真實的內容。黃庭堅的名篇《雙井茶送子瞻》效唐人崔顥《黃鶴樓》單行入律,不用對仗,氣勢奔放,趣味雅致,結尾忽然重提貶謫黃州之事,希望蘇軾急流勇退以求江湖之自由。蘇軾有和詩,而黃庭堅反覆六次用韻,一再和答,不為所困,展示了高超的技巧與才華。蘇軾敏銳地發現山谷詩已建立範式,形成了獨特的詩體。他在《送楊孟容》詩自注「效黃魯直體」,詩為五言古體十韻,用仄聲韻,無對偶,線型敘事,句法奇崛,以窄韻見長,如「降」、「撞」、「扛」、「龐」、「缸」皆是冷僻的韻字,屬於險韻,故全詩有生新險怪的特點。黃庭堅當時在詩壇的地位遠不如蘇軾,故對此甚感驚惶,作《子瞻詩句妙一世乃雲效庭堅體蓋退之戲效孟郊樊宗師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後生不解故次韻道之》有云:「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表示謙遜。蘇詩汪洋浩瀚,無轍可尋,故無人效其體。山谷詩雖然新奇,但謹嚴而有法度,易於學習。蘇軾「效黃魯直體」是對黃庭堅詩最大的讚揚,大大提高了山谷詩在宋詩史上的地位。

宋人喜好於詩中言理,蘇詩亦以理趣見長。黃庭堅在早年詩作中也有言理傾向,但卻枯燥而乏味。本期的創作中如《奉和文潛贈無咎篇末多以見及以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為韻》、《柳閎展如蘇子瞻甥也其才德甚美有意於學故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字作詩贈之》、《晁張和答秦覯五言予亦次韻》、《歲寒知松柏》、《頤軒詩六首》,這些詩裡都有大量的議論,其中偶以比喻增加詩歌的形象性,主要表現虛無的道家觀念,形成以議論為詩的特點。

黃庭堅多年來刻意講求句法,本期詩作中有許多句子是後來江西派詩人們所稱許的,例如 「可憐遠度幘溝婁,適堪今時褦襶子」(《次韻錢穆父贈松扇》)以俗為雅;「飛雪堆盤膾魚腹,明珠論斗煮雞頭」(《次韻王定國揚州見寄》)的構思尖巧;「千金市骨今何有,士或不價五羖皮」(《詠李伯時摹韓干三馬次蘇子由韻》)屬於點鐵成金;「門合門井不落第二,竟陵公簾定誤書」(《省中烹茶懷子瞻用前韻》)有意破壞句子音節;「小黠大癡螳捕蟬,有餘不足夔憐蚿」(《寺齋睡起二首》)的意象新奇;「前身鄴下劉公幹,今日江南庾子山」(《以梅饋晁深道戲贈二首》)的句勢流走爽健;「馬齕枯萁喧午枕,夢成風雨浪翻江」(《六月十七日晝寢》)的奇怪構思。在《題竹石牧牛》裡,詩意圍繞竹、石、牛三者之間的關係展開,構思巧妙有趣,尤以瘦硬生新的風格見稱。這些都具有山谷詩的藝術特色。

在意境的發掘方面,黃庭堅這一時期詩作已達到很高的藝術境界。《和答錢穆父詠猩猩筆》以關於猩猩筆的製作的傳說為線索借題發揮,暗喻儒者的人生價值並稱讚其濟世胸懷。「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巧妙地藉以為儒者寫照,詩意極為隱晦,而用心尤其深刻。《戲呈孔毅父》詩的上段以議論入詩,首聯對偶,甚為突兀;下段抒情敘事,表示對自由閒適的追求。全詩結構奇特,句法拗折,而寄意深微。元祐元年三月司馬光向朝廷建議:「校書郎黃庭堅好學有文,即日在本省別無職事,欲特差與范祖禹及男康,同校定《資治通鑒》。」〔12〕朝廷同意此建議。不久司馬光下世,黃庭堅作了《司馬文正公輓詞四首》對這位朝廷重臣作了客觀的歷史評價,表現了作者對政治局勢的深刻見解。在《次韻答曹子方雜言》裡詩人以奔放的筆勢,流暢的思緒,和諧而響亮的音節,風雅的情趣,表達了深沉的人世滄桑之感,江湖自由的嚮往。在這些代表作品裡,我們可見到詩人在捨棄外物之後對藝術與個人內心世界的認真探索,體現了怡心養性、思致超遠的高逸品格。元祐時期蘇黃並稱,元祐之後宗山谷詩者蔚然成風,發展為一個龐大的詩派。他們崇尚山谷詩即以其元祐詩為範式的。
四、藝術變化時期
紹聖元年變法派再度得勢,開始對元祐黨人進行政治迫害。四月蘇軾責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七月奪司馬光、呂公著贈謚,貶蘇轍為秘書監。十一月黃庭堅被責授涪陵別駕黔州安置。此年黃庭堅50歲,次年四月到黔州(重慶彭水)謫所;元符元年(1098年)春移戎州(四川宜賓)安置。元符三年正月哲宗病亡,政局略有變化,十月黃庭堅復奉議郎簽書定國軍節度判官廳公事。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三月黃庭堅復奉議郎權知舒州,離蜀;七月蘇軾卒於常州。崇寧元年(1102年)六月黃庭堅領太平州(安徽當塗)事,九日而罷。次年三月送宜州羈管。崇寧四年九月十三日黃庭堅61歲於謫所宜州(廣西宜山)下世。宋人蔡絛說:「黃魯直自黔南歸,詩變前體,且云:『要須唐律中作活計,乃可言詩。如少陵淵蓄雲萃,變態百出,雖數十百韻,格律益嚴。蓋操制詩家法度如此。』」這11年間作詩422首,是其晚年藝術變化時期。崇寧三年十一月黃庭堅在謫所最艱難的歲月裡,也是他人生旅程將至終點之時留下一段文字:「余謫處宜州半載矣,官司謂余不當居關城中,乃以四月甲戍抱被入宿子城南。予所僦舍喧寂齋,雖上雨旁風,無有蓋障,市聲喧憒,人以為不堪其憂。余以為家本農桑,使不從進士,則田中廬舍如是,又可不堪其憂耶?既設臥榻,焚香而坐,與西鄰屠牛之機相直。」黃庭堅在創作裡避免表現遷謫的苦難生活,堅持將詩歌與政治分離,僅僅作為抒寫個人情性、以追求「詩之美」的工具。宋季詩學家方回對此特別讚賞,他說:「蓋流離跋涉八年矣,未嘗有一詩及於遷謫,真無人也。……學老杜詩,當學山谷詩,又當知山谷所以處遷謫而浩然於去來者,非但學詩而已。」這實際上並非山谷詩的優點,而是一種局限,可見到詩人常以側面的深隱的方式表現思想與生活的真實。詩人晚年在謫所冷靜地總結詩歌創作經驗,發表了許多詩論,皆強化了元祐時期所建立的範式,而在創作實踐中因為詩人直面社會人生,親臨險惡環境,或者因得江山之助,藝術風格有所變化,使山谷體的內涵愈益豐富。

黃庭堅《用前韻謝子舟為予作風雨竹》的「榮枯轉時機,生死付交態」,任淵解釋說:「謂視窮達若物之榮枯,各隨時盛衰,任天機自運耳。……處死生之變,我初無心,從彼世情自作異見。」《再用前韻詠子舟所作竹》的「虛心聽造物,顛沛風雲會」,任淵解釋說:「詩意謂竹君無心,但聽命於造物,雖風雨之變,顛沛偃仆,亦任其自然爾。」作者詠竹以寄托對待不幸命運的隨緣而倔強的態度,詩句精煉老健。《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尾聯「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使深蘊的情緒轉化為瀟灑的意象。《次韻高子勉十首》是工穩的五律,語句明淨,少用事典,對偶工致,寄寓了對現實的感慨。《追和東坡題李亮功歸來圖》詩意自然而流暢,尾聯「朝市山林俱有累,不居京洛不江湖」發揮主題,翻出新意。《花光仲仁出秦蘇詩卷思兩國士不可復見開卷絕歎》句意平淡,對亡友蘇軾和秦觀的懷念,寄托人世悲涼之感。《贈惠洪》於精整中見構思的奇崛。這些詩作雖非名篇,但在藝術上是完美的,筆勢穩健,平淡而精煉,避免了故為拗折與險怪的作風。

本期作品中七言絕句約佔半數,其中許多是不用事典、平易清新的。《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淡淡地表現了對自然景物的喜愛之情,於寫景之中賦予濃重的主觀色彩,意象清新優美,完全忘記了遷謫的愁緒。《次韻絲雨雲鶴二首》清新綺麗,如「園客繭絲抽萬緒,蛛蝥網面罩群飛」,「安知隴鳥樊籠密,便覺南鵬羽翼低」,在精美的意象中含蘊著困於塵網的苦澀情緒。《自巴陵略平江臨湘入通城無日不雨至黃龍奉謁清禪師》形象生動,不言禪理,抒寫見到故人時「白髮蒼顏重到此,問君還是昔人非」,頗有人生空幻之感。元祐時期黃庭堅曾作《題竹石牧牛》句法奇特,卻無深意。他晚年的《題李亮功戴嵩牛圖》五言古體八句,前四句平鋪直敘,後四句「觳觫告主人,實已盡筋力,乞我一牧童,林間聽橫笛」,詩人以老牛為喻,渴求生命將盡之時得到一點閒適,深刻地表現了特殊環境下的心情。這些詩作皆以自然清新之筆微妙地寄寓遙深之思。

在黃庭堅晚年創作中還出現一種曲折變幻、神奇莫測的作品,表現了極其複雜的內心世界與精巧的藝術構思,《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談論禪理,懷念亡友,評論時局,追憶近事,往往以白描的方式敘寫事實,其情緒與寓意隱於其中。《寄賀方回》作於秦觀死於遷途之後,其沉痛悼念之情卻隱於「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之中。《題蓮華寺》所敘之事神奇,意象怪異,雖有任淵之註釋,但仍然難解其意。《湖口人李正臣蓄異石九峰,東坡先生名曰壺中九華,並為作詩。後八年,自海外歸湖口,石已為好事者所取,乃和前篇以為笑。時建中靖國元年四月十六日。明年當崇寧之元年,五月二十日,庭堅系舟湖口,李正臣持此詩來。石既不可復見,東坡亦下世矣!感歎不足,因次前韻》,由詩題可知作者感慨之沉重,而詩意空靈神奇,擺脫事實,似閒淡隨意地抒寫物非人非的感受,結構極為完美巧妙。《夢中和觴字韻》有序云:「崇寧二年正月己丑,夢東坡先生於寒溪西山之間,予誦《寄元明觴字韻詩》數篇。東坡笑曰:『公詩更進於曩時。』因和予一篇,語意清奇。予擊節賞歎,東坡亦自喜。於九曲嶺道中,連誦數過,遂得之。」這實為夢感亡友蘇軾而作。詩的結構散亂,意脈斷續,但頸聯的「作雲作雨手翻覆,得馬失馬心清涼」表現政治局勢的反覆,得失隨緣而已。尾聯的「一丘一壑可曳尾,三沐三熏取刳腸」則有感於自由的神龜亦逃不脫世網的悲劇,含蓄暗示人間不可能存在真正的自由。黃庭堅晚年作品若與以前比較,已在思想方面深刻多了,在藝術上精湛而具震撼人心的力量。江西詩派詩人和後世詩人們學習山谷詩皆以元祐詩為法式,僅得皮毛。山谷晚年藝術精進之作,超然繩墨之外,無法度可尋,實不易學。雖然如此,但黃庭堅因晚年藝術的變化,才無愧於宋代最傑出的詩人。
張承鳳,重慶教育學院副教授

來源:《社會科學研究》2005年第4期
編輯:宋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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